同义词多,表示语言的丰富严密。表达某一个概念,有好几个词供我们选择,这就有可能把意思表达得很确切,很细致,很妥帖。可是要使同义词能够发挥这样的作用,必得好好地掌握。掌握不好,同义词反而成了累赘。当用甲词而用了乙词,意思就表达得不清楚,人家就有可能误解我们。因此前边说,辨别同义词是学习语言,学习写作中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辨别同义词要从它们的来源和用处、意义和用法三方面着眼。下边分别举例说明一下。
(二)来源和用处
有的同义词意义和用法完全相同,只是来源不同,因而使用上也有区别。比如,“玉蜀黍”“(老)玉米”“苞米”“棒子”“苞谷”,指的是同一种东西,用法也相同——都是名词,不过“玉蜀黍”是个带文言气的词,现在用作学名,“老玉米”是北京口语,其余几个是别的方言(“苞米”是东北方言,“棒子”是华北方言,“苞谷”是西南方言)。类似的同义词很多,如:“甘薯”“番薯”“白(红)薯”“山芋”“地瓜”,“馒头”“馍”“饽饽”,“背心”“马甲”“坎肩儿”,“茶杯”“茶碗”“茶盅”,“看”“瞧”“瞅”“望”“睇”(tei,粤方言),“谈谈”“聊聊”“唠唠”“拉拉”“扯扯”“摆一摆”(四川方言),“美丽”“漂亮”“俊”“标致”“靓”(liàng,粤方言),“他”“伊”“佢”,等等。
“玉蜀黍”虽然用作学名,但是有些地方的口语里也用。另外有些词只用为科学上的术语,口语里另外有相应的词。比如“三氧化二砷”“砒霜”,“氧化钙”“石灰”,“颞颥”“鬓角”,“腮腺炎”“痄腮”,等等。
翻译的外来词有些译音和译意并行的,也成为同义词,如:“麦克风”“扩音器”,“米(达)”“公尺”。
这类同义词,虽然意义和用法都一样,可是由于来源不同,使用起来也得选择。出于不同方言的同义词,要按照前章提出的原则,尽量选用普通话里的词,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根据使用方言土语的条件来选用方言的词;一出于文言,一出于口语的同义词,要按照运用文言词的原则来选择;一般的作品里,不宜多用专门术语,不宜使用行话。
不注意区别这类同义词,会造成用词不当的结果。看下面这几个例子:
(1)在裴加病愈之后,第一次到花园去的时候,一切都改观了。
(2)同学们将公式、原子价表写成了标语,贴在宿舍的墙上,以便每天早晚都能和它们打交道。
例(1)是一本少年文艺读物里的句子,在这样的作品里使用“病愈”“改观”这类文言词,就不如用“病好了”“变了样子”合适;例(2)是叙述同学们的学习方法的,在这样一个句子里用“打交道”这类带有方言色彩的俗语,不如用“接触”妥当。(又,“标语”不妥,该说“像标语似的条子”。)
另一方面,要是充分掌握了这类同义词,写作中往往能收到很好的效果。老舍《龙须沟》里那位赵老拿着刀要杀恶霸的狗腿子冯狗子,可是他不说:“杀他”“打死他”,而是说:“我宰了这个王八旦!”连和善的程娘子和二春也喊:“宰他!宰他!”对,这里只能用“宰”,不能用别的字眼,只有这个字眼才充分地显出了人民对恶霸的仇恨和鄙视。从这里不难看出掌握同义词的重要。
(三)意义
同义词在意义上有各种区别,最重要的是下列几个方面。
(1)范围大小。比如“房屋”“房子”“屋子”:“房屋”指一切供人居住、使用的建筑物;“房子”一般指一所一所的,包括好几间或好些间屋子,能够配搭各种用处的建筑物;“屋子”指房子里的一间。再比如“性质”“品质”“品性”:“性质”指人或事物的本性本质,意义的范围最大;“品质”现在一般只用于人,适用的范围较“性质”小些;“品性”一般只指人在道德方面的修养,意义的范围又比“品质”小一点。
(2)语意轻重。比如,说某人学习的成绩“不错”,显然不如说成绩“好”既肯定又郑重,如果说“优良”,比“好”又重了一点,说“优异”,就更重了。“不好”“坏”“恶劣”,“进退两难”“尴尬”“狼狈”,“评论”“批评”“批判”,每一组在语意轻重方面的区别都是很显著的。
(3)具体和概括。比如“树”指一棵一棵的具体的树,“树木”概括的指一切木本植物。“花”和“花卉”,“鸟”和“飞禽”,“纸”和“纸张”,“船”和“船只”,都有类似的区别。“饭量”是说每顿饭吃得多少,比较具体,“食欲”是说胃口好坏,比较抽象。“长(zhǎng)”指的是生物越过越大,意思上显然比“发育”具体些。“学”和“学习”,“睡”和“睡眠”,“量”“称”和“衡量”,每组的区别也属于这一种。
(4)好意和坏意。比如“坚决”“坚定”“固执”“顽固”,都是说抱着一种信念无论如何不放,或是在一条路上走下去无论如何不改,可是前两个指的是牢牢地守着正确的信念或道路,始终不变,是好意的,后两个指的是死抓住错的信念或道理,不求改进,是坏意的。“赞美”和“奉承”都是“说别人的好处”,一个是别人真有好处,自己诚心诚意地来说,一个是别人不见得有那种好处,自己假情假意地来说,想要讨人高兴。“谨慎”和“拘谨”,“详细”和“啰嗦”,“含蓄”和“含糊”,都有好意坏意的区别。
忽略了意义上的区别,也会产生用词不当的毛病。
(3)我家里一共有六个人口。
(4)在剧烈的体力活动以后马上就吃饭,往往食欲不振……
(5)也有一部分人,在体育活动以后虽然也有适当地整理活动和清洁措施,却仍旧要半晌吃不下饭……
(6)各大工程完成以后,对人民生活有很大的影响。
例(3),“人口”是个所指范围较大、带有集体性的名词,在这里用不上,说“六口人”就对了;例(4),“食欲”用在这里嫌抽象,嫌太概括,说“吃不下去”就行;例(5),“措施”太重了,这里指的无非是揩揩脸、洗洗澡之类,用不着这么重的字眼;例(6),“有影响”有时指不大好的作用,这里应该用一个完全好意的词。
掌握了同义词在意义上的区别,就能选择最恰当的词来用;有时一个词用得好,就能显出语言的力量。
(7)从挨打那天起,她看见张木匠好像看见了狼,没有说话先哆嗦。
(赵树理:《登记》)
(8)金桂平常很大方,婆婆说两句满不在乎,可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赵树理:《传家宝》)
(9)他一清早就溜出去,什么事也不管!
(老舍:《龙须沟》)
(10)长脖子一面说,一面把篮子放在地板上,挨近炕沿站立着。
(周立波:《暴风骤雨》)
例(7),在这里用“狼”这么个具体的词,比较用“野兽”之类的概括的词要生动有力得多;例(8)的“大方”显然很恰当,要是用个“随便”“马虎”之类的词,就不合适了;例(9)的“溜”有偷偷摸摸的,连忙躲出去的意思,在这句带有责备的口气的话里,只能用这类含有坏意的词,不能用“跑”“走”之类;例(10),“挨近”足以显出畏畏葸葸的没出息劲儿,用在这儿很传神,要是用“靠近”“走近”之类就差劲了。
(四)用法
有些同义词,意义上虽然也有区别,但是不大,而用法很不相同。比如前面举过的“聪明”和“智慧”,讲意义,都是指人的某一种品质的,虽然也有轻重之别,究竟这区别不算很大,可是“聪明”是形容词,能修饰名词,如“聪明人”,也能作描写句的谓语,如“他很聪明”,而“智慧”是名词,不大能作描写句的谓语。又比如“规则”和“规矩”,意义上当然是有区别的,而用法上的区别也不能忽略:“规则”是名词,而“规矩”不但可以作名词,还可以作形容词,如“这人很规矩”“规规矩矩坐着”。这种用法的不同是语法问题,这里不多谈了。
三选词
词有一般通用的,有方言土语的;有口语的,有文言的;有使用的历史长些的,有比较新起的;有意义相同、用法不同的,有用法相同、意义有分别的;有意义和用法都相近,但是都不完全相同的。所以用词要选择。
选词的标准,第一是明晰,第二是确切,第三是简练。能够做到这三点,话必定说得清楚明白,大体上也会生动有力。明晰的对面是晦涩,确切的对面是含糊,简练的对面是冗赘。所以,从积极的一面说,要选明晰的、确切的、简练的词;从消极的一面说,要避免晦涩的、含糊的、冗赘的词。这是一件事情的两面:明晰了就一定不晦涩;不晦涩就一定明晰,其余两点也是一样。
每个词的本身无所谓明晰或晦涩,确切或含糊,简练或冗赘。只有把词跟词组织起来,共同表达某个意思的时候,才发生这些问题。同一个词用在甲句是明晰的,用在乙句就可能是晦涩的,跟甲词配搭起来是确切的,跟乙词配搭起来就可能是含糊的,甲处非用它不可,用在乙处就可能是多余的。所谓明晰、确切、简练,不是指孤立的一个一个的词说的,而是指词跟词配合起来所表现的意义说的。
(一)明晰
所谓明晰,指的是两个方面,一是词义明晰,一是关系明晰。
1.词义明晰…高尔基说:“用普通的明确的话不能表达的东西是没有的。这已由列宁无可辩驳地证明过了。”选用明晰的词,就是要用“普通的明确的话”来表达事物。
照理说,任何事物,只要认识清楚了,想清楚了,就不会说不明白。说不明白,往往是由于没想好。然而,我们也常常看见一些文章里有些说得不明不白的话,话的内容极简单,不会想不清楚的,其所以说得不明白,不是由于事理复杂、不易想、不易说,而是由于作者不肯用“普通的明确的话”来说。看下面这几个例子:
(1)我们很希望读者能多多注意自己所接触到的有教育意义的新人新事,并把它反映出来,或者对于你认为应该批评或改进的事物,提出批评建议,对你不了解或不懂的问题,提出疑问,寄给我们。
(2)没有石油工业,交通运输与各种工业的发展都是不可想象的。
(3)自从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以来,新中国的卫生防疫工作,已经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成绩。
(4)令人兴奋的远景,显明地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
(5)许多作者都抛弃了对落后的生产工具与生产方法取材的角度。
例(1),在这里说“反映出来”不如直截了当说“写出来”明白。“不了解”和“不懂”没有什么区别,这样两个词并列在一块儿,中间用上个“或”字,这含义让人不了解。“对你不了解或不懂的问题,提出疑问”,也嫌晦涩,不如干脆说成“对你不懂得的事情,提出问题”。例(2),“不可想象”用在这里的含义不明白:是说根本不可能呢,还是说很困难,或者是旁的什么意思?例(3),新中国的各种事业都会有突飞猛进的发展,这是“可以想象”的,说“难以想象”不合适。而且“难以想象”可以指好,也可以指坏,不明确,不如老老实实地说成“已经有了很好的成绩”。例(4),“远景”“显明地”“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这三个说法放在一块儿,使全句含义晦涩。“远景”尽管“远”,应该是看得见的,看不见就不成其为“景”,而且下边还用了个“显明地”,自然更表示看得见,可是紧跟着说“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显明地是自相矛盾,一矛盾就让人家不懂。例(5)可以跟高尔基所批评的“我们应该抛弃使讨论非政治化的倾向”那类句子相比。“抛弃……角度”不好懂,“对……取材”也不好懂。
所有这几个例子,其所以晦涩不明,都是由于作者没用“普通的明确的话”来说。例(1)是期刊的编者向读者说的,这种话必须说得明明白白;例(2)是对于某一事物(石油工业)的重要性的估计,说明缺少了它就会怎样,这种话自然也是说得越明白越好。我们看下边的例子:
(6)一个报纸既已办起来,就要当作一件事办,一定要把它办好。这不但是办的人的责任,也是看的人的责任。看的人提出意见,写短信短文寄去,表示欢喜什么,不欢喜什么,这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使这个报办得好。
(毛泽东:《〈中国工人〉发刊词》)
这是向《中国工人》的读者说的。我们看,有多么明白,多么动人!其所以明白动人,正是由于用的是“普通的明确的话”。
(7)没有眼睛向下的兴趣和决心,是一辈子也不会真正懂得中国的事情的。
(毛泽东:《<农村调查>序言》)
这句话说得很肯定、有力:“没有”什么,就“不会”什么,这里没用“真正懂得中国的事情是‘不可想象’的”那类暧昧不明的说法。
不耍词令,不转弯抹角,不生造字眼儿,是什么意思就说什么,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是使文章明晰的基本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