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诵“临去秋波”句，顿悟禅机。余谓《西厢》一书，实西来第一义谛，若“影里儿郎”“画中爱宠”等语，知其解者往往遇之。而末折“草桥一梦”，尤为大解脱之禅。兹吾友东村《花月痕传奇》，其踵《西厢》而起者乎！东村以灵山老宿现文人身，其粲花之舌，指月之手，盖自三生石上已种净根矣。所为诗古文词，出非非想天，入无无名地，信所谓天花乱坠，明月前身者。间以其余为元人乐府，言情说性，玉茗风流。前刻《紫霞巾》，久已脍炙人口。而《花月痕》三十折，则尤入不二法门者也。夫花者，月之魄；月者，花之魂。月不与花期，而花自浸月，花不与月期，而月自移花。此不独萧、霍二人，随缘起灭，凡古今一切有情眷属，都作如是观矣。余与东村结香洛之社，欢若弟昆，每月夕花晨，见东村据胡床，抚髀彩，自制词，抑扬抗坠，旁若无人，仿佛若昨日事。今则海山兜率，顿隔平生，把玩遗篇，不胜月缺花残之怆耳。东村已逝，其子婿丁君学海，暨诸及门，谋以是编付之剞劂而问序于余属，余将有金陵之行，总总未暇，聊出此编以遗之。呜呼，花月因缘，非空非色，雪泥鸿爪，亦幻亦真。知东村者，可相见于语言文字外。彼实甫之《西厢》，犹未免拖泥带水也夫！道光疆梧大渊献孟秋，愚弟林宾日拜稿。
《花月痕传奇》者，家东村大兄之所作也。思夫秋风汉苑，睹兰秀而怀佳人，春水江南，见柳色而思夫婿。名花倾国，艳供奉之才华，金缕提鞋，翻重光之藻调。高唱，则铜弦铁板，乱石惊涛；浅斟，则玉管银筝，晓风残月。莫不画从邮壁，歌出双鬟，谱向罗裙，吹谐两部。倚声度处，探原都付风诗，品令裁来，滥觞即成院本。盖乐府之传已失，而梨园之帜方张。元人则杂剧先驱，近世亦群才接踵。引商刻羽，人握灵蛇之珠，镂玉雕金，代吐梦花之笔。描忠写孝，歌泣淋漓，激浊扬清，情容婞直。陨贞夫之涕，鼓掺渔阳。惊庶女之魂，琴鸣漆室。望关山而极目，笙篌与筚篥交宣；坐闺闼以谈心，捉搦合懊侬并奏。是皆托左徒之香草，抒彼离忧，仿靖节之闲情，伸其郁结者也。然而文缘义起，声以心生，惟其敦厚温柔，庶可感顽惊艳。若乃西厢月下，曲摹《濮上》、《桑间》，长板桥头，妆点倡条冶叶。撰《荆钗》以泄私怨，诬至人伦；托《琵琶》以骂伧夫，波及荩士。纵擅千秋之绝唱，岂能无憾于舆评？兹则文笔清新，天情开朗。蘸麝煤于筠管，挥去行行；洒鲛泪于涛笺，拈来串串。是以闻孤桐于海上，每至情移；短笛于墙边，都由神悟。爰出减字偷声之巧，为传子虚乌有之奇，命意则水月镜花，填词则金荃兰畹。红芙镜畔，搓腻粉以铸丽人，白玉楼前，买新丝而绣才子。羡彦先之赠妇，容色及时。拟徐淑之答夫，光仪未奉。始期两美之必合，无如好事之多磨。地老天荒，上界乏银潢之渡，花残月缺，九原嗟金盌之埋。顾霜草之未封，亦胡香之可返。枝交连理，岂同韩冢鸳鸯？影对姮娥，仍合徐家宝镜。惟是夫夫妇妇，已欣携手同归，何以死死生生，乃至游魂为变？木接花而花接木，俨如桃李代僵。男成女而女成男，却笑雌雄难辨。变丈夫为巾帼，婿可呼妃，化儿女为涂泥，汝中有我。恍兮惚兮，是耶非耶？嗟夫！天青海碧，行云之断梦难寻，鹤别鸿离，换骨之遗方谁授？而乃炼娲皇之石，补缺憾于苍穹。移愚公之山，幽忧于黄壤。《桃花扇》底，枝枝都作并头，《燕子笺》中，对对皆成比翼。岂不使如花美眷、联眷属者尽是有情，巧剪合欢、入欢场者同归无恨也哉！然而借香草以言怀，岂真求女？盼秋波而悟道，正可参禅。结习全空，花散维摩之室，横陈无欲，魂登变化之天。斯又为醒睡金钟，警聋木铎者矣。仆夙负多情，今尤善怨，叹坐身适缠磨蝎，致半生常作鳏鱼。玉葬珠埋，泉下已歌三妇艳，冰清绳直，人间谁寄白头吟？碧落空悬，难望玉箫再世，红尘徒绊，惟求倩女离魂。桓子野辄唤奈何，情怀黯若；王右军恐伤迟暮，兴致萧然。况逢惊心动魄之文，偏作痛腹回肠之语。挑灯细咏，不觉白发霜加，击案长歌，遂至青衫泪湿。安得仗君软语，拨我迷途，藉此真诠，归于觉路？用是摛骈言以资谶疏，岂徒拈红杏而写乌丝！虽复赏心，何知顾曲？识《阳春》之难和，敢希骥尾之蝇，期月旦之可评，拟作佛头之鸽。嘉庆戊辰中秋，秋坪宗弟登龙。
题词
一瞬龙华烛影摇，兰因絮果会冰消。
翻嫌我佛先多事，不断情根种恨苗。
名士倾城本夙因，镜光花影画中身。
有情世界无情劫，孰是当机解脱人？
惊梦离魂颠倒缘，爱河前路即西天。
生生死死痴儿女，莫待桃花始悟禅。
肠断清歌唤奈何？春风痕迹几消磨。
露华泡影侬都晓，公案三生毕竟多。
竹佃林芳
烛光闪处结根芽，一杵旋教色界赊。
寄语人天诸眷属，都从镜里觅空花。
万有由来是劫灰，谁将妙谛扫尘埃？
看君不但蒙庄笔，亲自华严法界来。
樗翁谢春兰
悲欢无限梦中缘，一旦相逢便是仙。
毕竟霍萧情未至，情深何忍更生天？
无端幻境染柔情，涤笔水瓯一洗清。
我是痴人难说梦，翻教愁恨一时生。
石农沈又田
谁言梦寐竟荒唐，句句含春字字香。
安得写生皆似此？前身君合是萧郎。
细把涛笺取次裁，宵深几度落残煤。
纱窗风起红灯乱，定有散花天女来。
若洲杜子兰
苍颜白发写乌丝，跌宕春风笔一枝。
此曲莫传江外去，误他儿女费相思。
香沙崔浑
高吟声欲起栖鸦，片片天风落彩霞。
认取先生一枝笔，水中月色镜中花。
蓼溪苏紫臣
死死生生梦亦灵，何人不慕《牡丹亭》。
凭君拨转空中影，多少春眠尚未醒。
吟余剩欲细评论，标额犹非解脱门。
若见虚空皆粉碎，应知花月了无痕。
鹤汀卞玉怀
凭空幻写影楼台，绣作心肠玉作胎。
何处生花传此笔？知君亦是梦中来。
静听寒更鼓渐敲，空庭落月上梅梢。
由来不作春风梦，恐是前生影未交。
松心卢再植
镜里人原影里人，画中身即梦中身。
休言诸相皆非相，参透虚空便是真。
圣果由来属佛家，无端脉脉长情芽。
根株总向莲台种，莫问昙花与杏花。
男偏化女女成男，消息谁从个里参。
多谢慈悲指真性，还他面目见瞿昙。
法曲应同梵呗宣，不将空色落言诠。
何须更倩周郎顾？持向深山问老禅。
崑石林煐
引子
【蝶恋花】（末上）大地山河皆幻影，洛浦巫峰，何处寻真境。半枕游仙钟忽警，醒来落月横窗冷。是色是空非两景，花正含春，却便成空梗。藕缚情丝谁自省，请君且各回头猛。
［汉宫春］霍女萧郎，问前生住处，佛国仙庄，共在龙华会上。烛影移光，影摩心动，落凡尘共费思量。梦魂里，历许多幻境，始得结鸾凰。忽遇淫魔搅扰，使鸾飘远地，凤困高墙。幸遇公堂明镜，判令成双。奈弱魂共离，送回生错附皮囊。消除却尘缘世谛，依旧返真乡。
影中人镜水互窥颦，睡中人梦觉递寻春。
画中人倡和各题真，错中人士女倒完姻。
第一折访艳
【商调引子】【凤凰阁】（生巾服带丑上）游丝何处，忽把柔情羁住，非关花雨腻春途。自作香泥粘絮，为情担误，生世是瑯琊伯舆。
小生萧步月，江西吉水人也。本姓张，五龄便失怙恃，只一叔，又将远出，因过继舅家，嗣母亡过。闻生母梦吞水中月而孕，故名月儿。梦月或是蟾宫吉兆，但水中捞月，恐成虚影耳。这且由他。只是仆本恨人，情钟我辈。悲深宋玉，襄王台上筑愁城；狂甚阮生，邻妇垆边浇闷酒。掘去蓝田之玉，单种情苗；锤残精卫之山，难填恨海。说便这等说，究不是要作登徒也！
【商调过曲】【二郎神】阳台路，梦醒来已云迷旧处。果有瑶妃行暮雨，舟人指点楚宫，怎付虚无。凡遇美色呵，比似庭外霜华枝上露，闪容光只堪暂觑。笑狂且，定要搓绿挼红，缓解罗襦。
但我辈钟情，终当为情死，只恐不遇佳人，未获死所耳。姑苏佳丽地，我且托故一游。
【前腔换头】非诬。吴宫响屧，苏台剩土。花发当年歌舞处，灵芽应长仙株。但使秀色堪餐饥当脯，不用亲描眉妩。若但昵欢娱，便乡号温柔，总是登徒。
（外上）张禄无袍谁恋旧，羊昙有墅便承家。（生见介）爹爹出来了，儿正有句话，要禀爹爹得知。（外）吾儿有何说话？（生）孩儿要往江南游学，未知可否？（外）英年负笈从师，正该如此。但我思往钱塘，看尔姑娘，要留尔在家照管。也罢！尔且去，将来叫老奴照看罢。晴云，收拾行囊，随相公上路，须要小心。（丑）晓得。（外）文章从此归阿士，宅相还应属内家。（下）（生）
【尾声】临卭拟赋求凰句，剩身上鹴裘一具，知脱向谁家卖酒垆。
第二折怜影
【南吕过曲】【懒画眉】（老旦引贴上）玉树无缘种庭阶，但见明珠脸亦开。此珠投自暗中来，虽同鱼目将他代，养入心成蚌胎。
老身归安乌氏，作配苏郡霍门，早失夫君，并无子女。一夕梦镜中奇花一朵，鲜艳非常，注目久之，不见有镜，但见有花，随手折来，即时惊觉。适值家中弟郎，远来看我，说门外抛一女孩，便令院公抱入抚养，因感梦取名映花。长来妙丽端庄，聪明恭顺。这二月十九日，大士宝诞，当即叫女儿绣副芝幡，挂非非想庵中。（贴）安人，定要绣芝，何意？（老）听我道来。
【越调过曲】【小桃红】灵芝三秀产天台，这本出神仙界也。谩言无根无根，原是好根荄。几曾见钵昙花有人栽，琼花观将春卖也。我待倩绿杨枝露洒莲台。日后招个好女婿呵，便算是结芝兰，芝兰茁绕瑶阶。
绿阴，尔便说与小姐。（贴）是。（老）从知水月无真相，且傍天花领妙香。（引贴下）
【下山虎】（旦淡妆上）晓窗日上，懒对妆台，为着何人害闷来。恨来要诉东风也难自解。俺映花，年方二八，时际春三，生小自怜，无人独语。因何瘦损，不关飞絮漾春心。自爱酣眠，生怕啼莺惊晓梦。总之女人有色便是愁根，不必关甚缘故。薄命红颜自古皆，怎将此例改。这寸心难拓开，恁他愁兼病，尽情的堆，问尔天公该不该。
自来女人多妒，但俺想，解妒色的女子便是解怜色的女子！
【二犯排歌】憎他艳才，爱他艳才，到憎极翻成爱。怎说妒花心性，不是怜香一派。尔看南康公主，我见犹怜。尹氏夫人，自伤不逮。这便是极怜色的样子，但恨分人我相耳。倘将他作我回看，两心共谐，那一碗鸧羹何用哉。俺又想解怜人者，必解自怜。美人对镜，那个不顾影徘徊。奁槛乍抬，不学山鸡低舞，也效红氍上孔雀翎开。尔看牡丹亭畔，轴辐埋香，菱镜台边，丹青寄远，这便是自怜的样子。不呵，那崔徽写真，丽娘觅梦，为着甚来。
嗳，俺又说差了，若解自怜，偏爱美男子做甚么？
【五般宜】他见了莽潘安，手频抬。他见了癯卫玠脚难开。若是俺，凭他是能描黛，京兆才，俺不用倩何郎脂匀粉揩。若教俺变做男子，翻恐被人看坏，把潘车撇开。以故俺密制衫巾一幅，闲时穿戴，对镜自窥。看这玉宇亭亭，高步天台，自把俊刘郎亲喝采。
左右无人，且闭门穿戴一番，以消闷怀。（场上预设照衣镜）（旦闭门取衣巾穿戴介）
【不是路】掩却裙钗，不栉居然进士才。深深拜，称呼合是老年台。（朝里对镜揖介）年台请呀，年台请。（贴上）安人叫绣幡，来此已是。喂，小姐关着门，做甚么？（张介）呀，怎么不见小姐，却见一个书生。（想介）我且咳嗽一声。（嗽介）（旦）谁？（贴）是绿阴。（旦急脱巾衫藏介）（开门贴入介）安人分付小姐，绣芝幡一副，挂非非想庵大士前。（旦）晓得。（贴笑介）小姐，那大士近来好作怪哩。（旦）怎的？（贴）盻莲台朝参，不见真龙女，回向偏邀老善财。（旦）这是怎的说？（贴四顾介）人何在，张生巧把红娘卖。
好生奇怪！（旦）有何奇怪？（贴搜出衫巾介）呀，小姐，这是那里来的？（旦掩口笑介）这么，是俺做来穿戴的。（贴）小姐何故穿戴？（旦）尔且猜来。（贴）
【斗蛤蟆】敢则是思戏采，娱亲意，乔扮老莱。（旦）非也。（贴）敢则学从征女，换男妆，木兰替代。（旦）不是。（贴）敢则效西蜀女士王崇嘏，作一个风流状元俊才。（旦）亦不是。（贴）这等猜不着，小姐道来。（旦）尔道我除玉钗，抛绣鞋，戴上方巾，可比秀才？
（贴）是那个秀才得及小姐？
【五韵美】（旦）比如我披鹔鹴到临卭界，那文君凤曲谐不谐？（贴）那相如比小姐还不中涤器哩，怎的不谐？（旦）比如我做陈思秣驷芝田外，那甄妃见客，肯否把玉枕夜留床侧。（贴）那子建比小姐还不中抱枕哩，怎的不留？（旦）俺转世思作男儿，抛女胎，因此上预戴方巾，学子衿摇摆。
（贴）原来如此，这等挂幡时祷告一番，可不是好？
【罗帐里坐】只是金童玉女，来生换胎。乌纱翠袖，此生难改。怎似教帘前鹦鹉唤李郎来。（旦）啐，这妮子风了。（贴）只怕菱花镜里觅乔才，更比宋玉东墙远隔。
来此已久，须索回安人话。未见琴心挑昨夜，何愁拷艳闹今朝。（下）（旦）绿阴去了，方才语言掩饰，却被他道着心事。天那，便要寻才郎，那里有这镜中人儿呵！
【江头送别】金衣啭，乌衣语，伴奴镜台。俺便邀莺燕，证香盟，愿心不改。他日不遇镜中人呵，寻常肯解鸳鸯带，来生不得人胎。
【尾声】他年纵有黄衫客，索薄幸十郎旧债，休典我前生紫玉钗。
第三折谈因
（末扮善神上）咱，好因缘使者是也。结三千年之孽果，聚五百岁之冤家，鼓浪爱河，兴波欲海，人道咱是好因缘，其实何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