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3日， 我从中国飞回洛杉矶，也是刚刚经历了汶川大地震的第二天，所以我会记得这一天。飞机刚落脚洛杉矶，打开手机，就接到了老美朋友丹尼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也是刚从菲律宾回来，检查电子邮件时才得知南茜已在复活节那一天去世了。丹尼说：我知道你喜欢南茜，所以特意告诉你。我听后大吃一惊，忙问是否正常死亡，丹尼说：很遗憾，这一次仍然是自杀。
倒时差的这几天，我睡得不分白昼与黑夜，但醒来后，就会先是想到，这一次南茜是真正走了。几天来被这个坏消息牵扯着，一直在想：一个人下定决心自杀谢世时是怎样的一种悲凉心情，我无法完全得知，我只能主观猜测：一定是没有任何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值得她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一个都没有。世界是空的，情感是死的，肉体是痛的，不然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自杀呢？
和南茜最后一次联络是在元旦。圣诞节时我给她寄去贺卡和一张Mimi’s Café的餐券，元旦打电话给她时，她感激地谢了又谢，同时我们还在电话上开丹尼的玩笑，说他这个美国疯子又不知在菲律宾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丹尼回来后听了南茜的汇报，打电话问我，为什么私底下说他是疯子？我哈哈大笑并高声回答丹尼：全世界都知道这个事实，你自己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认识南茜也是通过丹尼。两年前，我们的英语写作老师要求我们Go，interview an English native speaker，采访一位美国本土人士。丹尼建议我采访他的朋友南茜，丹尼说南茜有着非同常人的生活经历。从此我认识了南茜。
南茜的一生经历跌宕起伏，幸福和痛苦各自参半。我将她的故事以及照片制作成Power point幻灯片，作为那个学期写作课的最后一篇作业。这篇作业，让我的写作和演讲得了班里最高分。女儿文迪为我的作业作语法上最后的修改时，竟是边读故事边唏嘘不已。
我知道逝者如流水，犹如水过了无痕，而自杀者也是不贪图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惦念她的。可是南茜，您不会想到，竟还有我，一个与您有过短暂交往的人，被您称为 Chinese Lady的中国女人，却难以让您的音容笑貌以及那些快乐的日子和苦难的日子随风而逝。我愿意将您的故事再次地整理出来以告慰我对您的思念，也祝福您在天国能够安详。
南茜曾经对我说过：My life is an open book！所以，她将她的人生故事统统讲给我听：快乐与痛苦，爱情与失落……
我的那篇采访文章题目是：Life could be full of happiness or sadness——Story about Nancy 人生无常苦乐参半——南茜的故事。今天我将全文翻译成中文如下：
南茜出生在西雅图。她的曾祖父辈移民自英国、爱尔兰、丹麦等国家。基于这些欧洲的血统，所以南茜到老看起来仍然是白皙的皮肤，碧蓝的眼睛，高挑的个头，看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活脱脱是另一个戴安娜王妃的样貌。她的父母是在大学相识并结婚的。南茜的父亲有着自己的林业生意，所以从小南茜就在一个和谐富裕的家庭中长大。
1959年，南茜去了北加州的圣何西大学主修教育学。1963年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洛杉矶市的一所问题学校。顾名思义，那所学校的学生都是有“问题”的，都是trouble kids。那份工作仅仅维持了一年，难以驾驭的学生几乎挫败了南茜继续任教的信心。然后她搬去了丹佛。并在那儿教书三年。丹佛这地方是单身男女的天堂，那儿有很多的酒吧和派对给年轻人消遣。在丹佛，南茜过得惬意而潇洒。她说她有很多的男友，但只是玩乐，没有一个是认真的。直到今日，南茜想到在丹佛的快乐时光，讲到那些年轻人的疯狂和荒谬（crazy and ridiculous），仍是眉开眼笑津津乐道。
1968年，南茜搬回南加州木湖区的一个单身公寓。在她搬进去的第二天，她就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雷斯。他们是一见钟情，继而坠入情网。那年南茜27岁，雷斯42岁，雷斯还有两个正值青少年时期的儿子。南茜说她嫁给雷斯真够勇敢的。我不太清楚雷斯是否为了南茜而离婚。
雷斯有着自己的生意，婚后的生活过得也很优裕富裕。不久，他们就搬到了新港滩海边。29岁那年，南茜生了儿子杰弗。她辞掉了工作在家照顾儿子和家庭，同时他们夫妇实在还想要一个女儿。他们查阅了许多资料，也做了很多尝试期望得到一个女儿。天遂人愿，最终他们如愿地有了个女儿，起名叫杰妮。
生活对南茜来讲是如此的美满，她拥有了她想要的一切：体贴的丈夫，聪明的儿子，美丽的女儿，住在舒适宜人的海边。南茜觉得做个全职的太太是那么幸福而充实。当杰弗和杰妮上了小学以后，南茜觉得在家无聊，聪颖的她又回到了大学，用了四年的时间，完成了注册护士（Registered Nurse）的全部课程。当她考过RN的执照后，她找了份薪水不错的半日的护士工作，同时也可以兼顾家庭。这份工作让她干了有21年。
在这期间，他们在离洛杉矶不远的东部大熊湖买了一栋度假木屋。有一次他们在那儿度假时，为了好玩儿租了一架私人小飞机，儿子杰弗非常喜爱，以此为契机，杰弗在大学的主修就是飞机驾驶员，毕业以后做了一名美国航空公司的商业飞机驾驶员。
到此为止，生活对南茜来说是无可挑剔的。
1990年，女儿杰妮18岁生日时外出参加她的生日派对。一个男孩喝醉了，很想逞能，他开车载着杰妮兜风，车速飙到了每小时85英里，然后他撞上了一棵大树，杰妮在车祸中当场丧生。
一个美丽而娇宠的女孩在十八岁生日时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我的生活从此全部改变，而且痛苦将我坠入深渊。”南茜说。
男人和女人对待痛苦的表达方式是不同的。南茜无法停止哭泣，无法工作，甚至无法做些日常事情，从精神上到肉体上的痛苦，她都无法控制。丈夫和儿子劝她：“我们必须接受这一事实，生活还是要继续。”他们每个周末都带她到大熊湖的度假屋去散心；秋天到了，还带她去东部坐游轮。从新英格兰到佛罗里达，南茜对一路上自然的美景和迷彩的枫叶似乎毫不动心。他们尝试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南茜的消沉心情——她得了忧郁症。
在女儿杰妮丧生的两个月以后，南茜也想随女儿同去，那是她第一次企图自杀。她只想到死去的女儿，完全忘记了还有丈夫和儿子。杰弗渴望拥有昔日那个正常的妈妈，但是南茜的情绪完全失控，丈夫雷斯开始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1991年，女儿杰妮去世后一年，为了忘却伤痛，换个心情，他们搬到了橙县的森林湖市。那是一栋美丽的House，后院有宁静的湖水、停泊的小船、悠然的天鹅。雷斯希望这栋美丽如人间天堂的House能够给南茜带来新的生活。那个时候，南茜已经和祥林嫂一样的絮絮叨叨，不管是相识的或是陌生的，她都会从头开始讲一遍女儿骤然消失的故事。这虽是个令人唏嘘悲伤的故事，但是，邻居们早已熟悉了，再听，也就厌了。搬家后，丈夫要求她不要再给任何人重提伤心事。南茜虽不情愿，但也努力配合。经过一段时间的疗伤，她甚至回到了医院重新工作。
一天凌晨，南茜准备好去上早班，临出门，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直觉上她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冲上楼，看见雷斯的身体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下。她惊恐地大叫雷斯，但雷斯没有任何反应。她立刻拨打911，30分钟以后，雷斯因突发性心脏病而去世。
女儿走后5年，丈夫也去了。
“这下子我彻底孤独了。雷斯一走，也带走了全部的阳光，黑暗始终笼罩着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在人间。”南茜说。
幸运的是，丈夫走后，留下了一笔钱，湖畔别墅和度假屋也都付清了贷款。
她不愿外出，不愿见人，只是闷在家里。无聊时，就看电视购物频道，买了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每天都有邮包寄到她家。两年后，她的经济状况出现了问题，没办法，她卖掉了湖边的独立别墅，换成了康斗（Condo，相当于国内的联排别墅）。
在她搬进康斗的那个晚上，儿子杰弗打来电话，他对妈妈所做的一切感到气愤而且无法理解，他责骂她说：你就是杀手，是你杀了我爸爸！你忽略他太久了，没有人照顾我爸爸，你也根本忘记了你还有个活着的儿子！你就是那么自私地光想你一个人的痛苦，难道我们不是和你一样地经受着命运的折磨？为什么你只是关注自己的痛苦从不想想我们？现在好了，你花光了我爸爸留下的所有的钱，卖掉House，换成Condo，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你就不自责吗？你有没有一点点自责？！
……
电话讲了近一个小时。儿子的责骂，有些她觉得是对的，有些又承受不起。她像个无助的溺水者逃不脱命运的继续下沉。
或许儿子忽略了她是个忧郁症患者，可以说，她是一个病人。很可惜的是，这种病人，不像是动完手术躺在床上等待恢复的病人，让人一目了然，她是精神上出了状况。这种病，有时候会很容易让人忽略的。
南茜放下电话后，搜集出家里所有的药片一起吞了下去。这是她第二次自杀。
翌日清晨，丹尼去了她的新家，想帮助她整理归置杂物。他发现了昏迷的南茜，立刻打了911，南茜得救了。
不久，在丈夫雷斯去世后两年，南茜发现得了乳癌。毫无选择地，她做了化疗。吞咽了所有的折磨和伤痛，当她挺过来后，就想：生活不会比这更糟了吧？既然死不了，就该好好地活下去。她又回到了医院工作，并打起精神，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征寻男友。那年她58岁。
南茜找到了男友鲍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6年。男友虽说比不上丈夫那样百般呵护，但也可以，起码南茜不再孤独。即便是常常吵架，南茜也不愿鲍勃离开她，直到南茜发现第二次得癌症——这一次是直肠癌。
在这次化疗期间，南茜发现男友鲍勃和其他女人在约会。
我问南茜：你是爱他还是需要他？
南茜说：我爱他，I love him！但我无法阻止他去约会其他女人。“鲍勃离开我那一次，是我第三次吃药自杀。”理智的南茜这样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从第二次癌症中恢复以后，南茜卖掉了康斗，搬到了老年人的活动屋（Mobilehome），而且她无法再在医院工作了。经过多次的化疗以后，她的记忆力急剧下降。然后她找了份特殊教育的半日工，教一些智障的孩子。
“你怎样看待你这大半生？”我问南茜。
“活着是艰难的。生活很残酷。”南茜说。她用了“tough”、“cruel”这两个词。
“面对这样tough and cruel的生活，你是怎样一次又一次渡过难关的？”
“上帝是爱我的。上帝为我安排好了一切，还有我的家庭和朋友都在帮助我。曾经三次我企图自杀，但都被救活，我想上帝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我，不想让我现在走。但是我终日生活在黑暗中，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个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魂！”
“那你也应该感受到每天的灿烂旭日也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我企图鼓励她，但我知道这句话根本就是废话，很没有分量。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多谢你的鼓励。”南茜对我做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然后说：我每天要服15种的药物来控制病情，糖尿病、高血压、甲状腺、高血脂、忧郁症，天天困扰着我，越是美食越是与我无缘，吃药多过吃饭，悲哀吧？！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活得轻松一点。我只能保证活过每一天，但我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每天重复着和这些疾病搏斗，真的太难了，每过一天都是精疲力竭！
她打开药柜给我看，我看到了满满当当一柜子的药品排列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我在心中不停地感叹，但却不敢发出声响。我的每一声叹息与她又有何意义？！
临分手时，她看到我给她带去的中式蛋糕，直呼精美，但她却无福消受，因为她的糖尿病。她看出了我的失望，安慰我说：我可以带到学校和老师学生们分享。告别时，我和她久久地拥抱。我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被南茜看到，她替我轻轻地擦掉了，长者般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吃胖一点。
那天采访完南茜回来，一整天，我都沉浸于忧伤中无法走出。与我面对面侃侃而谈的南希这年65岁。她可以平静地叙述过去的一切幸福与苦难，但无法保证明天不会自杀，她只对每一天负责。生命对她所剩选择不多。看看她的生命时间表：27岁结婚，如今已经38年过去。这38年，19年在天堂，19年在地狱，幸福和苦难各占一半，生命的转折只在一瞬间。从一个和乐的四口之家，到现在孤零一人；从住在海边别墅，到搬进老人活动房，再加上两次的癌症放化疗，不管生活如何蹂躏摧残，你都无法选择，无法躲避，只能接受。
我想南茜最终告别这世界，不全是因为身体的伤痛，更多的是因为亲人的离去，先是女儿，后是丈夫，这世上她最爱的和最爱她的都是骤然消失。如果我是南茜，我很难保证我比南茜更加坚强，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脆弱如我，每当遇到重大挫折或是诸事不顺的时候，心情会低落到暗无天日，不知出路在何方，迷茫挣扎中就会产生一种活够了的念头。但是事情再怎样糟糕，都不及南茜这样苦。
生活应该不会更加难为南茜了。如果我们可以祈祷，让我们共同祝福南茜的晚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以上是距南茜自杀时两年前的采访稿。今天重新整理，心情依然很沉重。一个孤单的女人，终究要扛起多少重负、吞下多少苦难才算走到生命的尽头？所以，南茜选择告别这个世界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她太孤单了，没有人与她同行、共同承担生命之重任，这样想想，走了也好。面对没有尽头的苦难的生命，是艰难地面对还是选择谢世，哪一种生活态度更加坚强？哪一种生活状态更加有质量？我也很困惑！
南茜，每当想到你，我依然会为你祝福祈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