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gie和夏瑞漫都在周三中午有一个小时的课，所以课结束后便会约在一起吃饭。每次Maggie见到夏瑞漫的时候，夏瑞漫都满面春风。Maggie开始还会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后来才知道夏瑞漫只是在每次吃中饭前都特别高兴罢了。她起得早，早饭吃得也早，所以每次11点多就饿得不行了。不过，在第七周的周三，夏瑞漫好像不像往常般开心。
“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不高兴的样子？”
夏瑞漫叹气一声，道：“我的作文拿了很低的分，老师说我根本没答到点子上，更糟的是老师跟我说应该写的东西我之前都没想到，听都没听过。”她们一边交谈着一边走进食堂买午餐。
“什么问题啊？”Maggie问道。
“为什么清政府会在1911年灭亡，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用什么专业的回答，就你一听到这个问题想到的答案是什么？”夏瑞漫喜欢问Maggie在许多历史问题上的观点，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博学，而是她的回答常代表了一大部分中国人的想法。
“嗯。闭关锁国？外国列强的威胁？”Maggie话音还未落，夏瑞漫马上接着说：“然后因此爱国人士就站了起来反抗清政府，为了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国，对吧？”Maggie的回答跟瑞漫心里预期的答案没有什么出入。
“对，差不多这样。”
“对啊，我的文章大概就是这么写的。清政府改革不成功，又不断被看做是外国列强的傀儡，所以后来被孙中山带领的革命党人给推翻了。可我老师却说革命党人的力量其实是非常有限的，他们并不是清政府被推翻的最主要原因。当然，我老师说的也是他自己的观点，但孙中山和他的组织并不是“中华民国”成立最大的功臣这样的论点我是想都没想过。老师说中央权力下分是清政府灭亡的最重要的原因。可为什么之前我准备这篇文章的时候完全都没有读到关于权力下分的内容？”
“真的吗？我之前也只是听过内忧外患什么的。不过我历史一向不太好。”
“我问老师，那改革不力呢？我在文章中说改革不力是最重要的原因。老师说其实清末新政已经是很全面彻底的改革了，清政府也表现出可以改革成功的能力，主要问题是清末新政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并不是改革本身有什么大的问题。
Maggie虽然对晚清历史了解甚少，但也受夏瑞漫影响感叹了起来：“唉，国内就是这样子的，国外就好多了。”
夏瑞漫却没打算只把矛头指向国内，说道：“我倒觉得不是这样。西方政府也是通过各种形式把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思想传达给民众的。几乎所有人都说民主好，但这并不一定是通过个人学习和思考后得出的结论，而是从一出生起，就会从各种不同渠道听到关于民主是多么的有益，那是多少人多少年来努力的成果。不仅民主是最先进的制度，其他国家的独裁也一定要被推翻。”
“但本来就是嘛。”
“对了，你妹妹实习找得怎么样了？”夏瑞漫见自己的想法没有得到共鸣，有些失望，便换了个话题。
Maggie的妹妹比Maggie小两岁，但因为从小成绩优异跳过一级，所以现在只比Maggie低一届。她9月份刚入读伦敦另外一所学校，和Woodlands离得并不远。夏瑞漫还记得第一次见到Maggie妹妹时的感觉，那是一个长得清秀有艺术家气质的姑娘。当对方告诉夏瑞漫她学数学和经济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她完全无法把她的长相和数学公式联系起来。Maggie的妹妹或许是受姐姐的影响，大一刚开学就到处参加和职场有关的活动，来夏瑞漫她们家吃饭的时候，姐妹俩的话题也永远停留在各个投资公司的实习申请上。
“唉，不知道她怎么打算的，想法变来变去的，现在又说可能先不找了。”Maggie回答说。
“为什么呀？她之前不是兴致特别高吗？”
“她之前是对报实习感兴趣，不是对这个行业感兴趣。”Maggie这么一说，夏瑞漫才发现这两者的确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但还是说：“我看她之前那么积极，还以为她很喜欢呢。”
“我想她是在申请的过程中才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想走这条路。”
“那她喜欢什么？”
“画画和唱歌。”
“多好啊！我就是没有艺术天赋，要是有，我肯定去搞艺术。那她画得唱得好不？”夏瑞漫边问心里边想，早就觉得她学经济一定是入错了行。
Maggie想了想道：“唱得还不错，画得特好。我觉得她挺有天赋的，不仅仅是画工好这方面的，而且画出来的东西特别有灵气，让人惊喜的鬼点子特多。”
夏瑞漫听后拍着大腿直叫“可惜”。虽然跟Maggie妹妹只见过两面，听到Maggie妹妹中途放弃艺术就像是自己女儿与牛津失之交臂一般。
Maggie倒是十分镇定，淡淡地说：“父母不同意啊，她自己也觉得画画没前途。”
“可……”夏瑞漫一时词穷，不过很快又组织好了语言，“谁说画画没前途？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学经济就有前途呢？！不是知道供应和需求就能挣钱的，也不是挣了很多钱就快乐的。亲爱的，你怎么不跟家里说说？”
Maggie还是同样淡淡的口气：“我说什么？我跟我爸妈的观点一样啊，女孩子就应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最好是收入高的，女人要经济独立，现在的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
“那你妹妹自己怎么想的呢？”
“我妹妹自己其实也没有特别坚持，她觉得靠画画养活自己的可能性太低了。现在物价那么高，如果只靠每个月拿工资，很多人也就勉强能活。那还是有稳定工资的，画画这种除了在美术学院当老师，哪有什么固定收入。要成为被大众熟知，甚至是业内小有名气的人太不容易了，这也不是说努力就一定能得到的，运气以及其他的不确定因素太多。”
这类似现实与理想、财富与兴趣之间的选择的探讨在Woodlands学生的对话里总在不断地出现，Maggie的话让夏瑞漫想到了不久前与马彤的谈话。不知怎么的，夏瑞漫发现自己总站在交谈者的对立面，在对方“你还太天真”的感叹声中继续捍卫理想与兴趣。
跟Maggie吃完饭后，夏瑞漫又开始继续她无尽头的图书馆之旅。虽然眼睛盯着书本，她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中午跟老师的对话还是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她本以为她学起东亚史应该很轻松，毕竟跟完全不了解中日韩历史和文化的外国人相比，她还算是有优势的。虽然她以前也没系统地学过中国近代史，但李鸿章、张之洞这些名字总还是有耳闻，生平事迹也能道个一二三。但结果她不仅没有觉得这门课学起来比别的课轻松，文章成绩也上不去。或许是这个老师比较严格，又或许是既有观念其实妨碍了她的学习。
想着想着，夏瑞漫就这么盯着书本看了十几分钟还在看同一行字，她那与所读内容无关的思绪还在继续。她有时候会想，做历史研究的顺序或许不应该是这样的。几乎所有人都是从学习教科书，看历史学家经过第二手处理的书籍开始接受历史知识的。对于大部分并不会做深入研究的人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其实历史学家在翻阅原始资料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早已有了很多既成观点，结果做研究的过程就并不是找资料，看证据，然后形成自己的观点，而是找证据去支持已有的观点，或者对本来的想法进行一点点改变罢了。带入已有的认知分析资料就像自以为已经了解敌方心态的情报员，一定会失败的，因为只有自认为符合常理的资料得到了处理与解读，而往往事实并不是符合常规的。但如果像个盲人一样一头扎进档案库里，应该会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吧。再说了，在过去也不是每隔几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都有革新的观点出现吗？
夏瑞漫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便决定先放下正在读的书，去找一找老师说的关于地方主义的资料。她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老师说的能帮助她的书，拿起来才发现这本书她已经看过了。我记得没看到关于地方主义的内容啊，夏瑞漫纳闷地想。她又重新拿起这本书看了起来，还真的就像老师说的，作者的确大篇幅地讲到权力下分的影响。中国的作者也写道：“清王朝半壁江山的变色与革命派没有直接关系，左右各省咨议局的立宪派才是促成辛亥革命的主要政治力量。”“天哪！我的大脑竟然自动输出了不和我原来想法匹配的内容。”这种可能性夏瑞漫从来没想过。
看完书之后，夏瑞漫不禁感叹道，改革和革命其实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历史上有多少因为改革而推动的革命啊。当然，之前的洋务运动虽不成功却也很重要，但如果作文题目是问清政府为什么在1911年，而不是任何其他一年灭亡的话，说洋务运动的改革不彻底和百日维新的失败并不能得太多分吧，尤其是在这种字数非常有限的文章里。
其实，如果清朝没有那么早灭亡也不一定是坏事。这是夏瑞漫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她从来都和大部分人一样坚定地相信腐败的清政府的消亡是必需的且不可避免的。而实际上20世纪到来以后，清政府已经意识到了全面改革的重要性，虽然没有承诺马上成立国会，但日本当年的国会不也是在议案提出好多年后才正式成立的吗？而在清政府灭亡后迎来的又是什么？十几年军阀混战罢了。清朝在1911年的灭亡也不是不可避免的吧？如果中央政府选择迎合绅士的要求，不采用日本和德国的大政府改革模型，而选用美国和英国的行政制度的话，说不定中国就走上了一条君主立宪制的道路呢。这样的制度会造就怎样的当代中国，谁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虽然在“东亚历史”的作文上表现一般，夏瑞漫的“以色列与中东地区纠纷”的文章倒是拿了高分。这让她不得不再次思考，身处一个文化之中和拥有所谓的“历史常识”是否真的有益于对此国家／地区的历史进行更深入的学习。在文章评语里老师对她大肆表扬了一通后，说她唯一的缺点就是论点太胆小，老师希望能看到更加新颖的想法出现。夏瑞漫不是第一次得到类似的评语了，可每次看到这种评语都觉得有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她想，我们能看的书也就书单上的那些，史学家没提出的观点我们还能提得出来啊？提出新颖的观点，要我们到哪儿去找证据证明啊，总不会要去自个儿去档案库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夏瑞漫这段时间倒真的越来越期待明年开始需要自己翻阅第一手资料的课程了。
在读到的说法各不相同的第二手资料里，学生要对自己更倾向于哪种说法加以判断。老师总是不断强调不能只在文章里列出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原因，而要对他们的重要性加以说明。夏瑞漫也会这么做，老师这么要求的目的也不难理解，但同时夏瑞漫又常常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不过是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决定哪种说法更符合逻辑罢了，符合逻辑是否又等于“历史”呢？
夏瑞漫记得最清楚的是阅读关于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资料的想法。关于这次战争的其中一个争论是，PlanD是否是以色列用来大规模迫使住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离开家园的蓝图。历史学家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两方各执一词。这时候夏瑞漫便会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困境中，即虽然自己也不确定到底哪方的说法更准确，但也要在纸上写上“这篇文章认为”这样的字句。主观上来说夏瑞漫对巴勒斯坦人的遭遇充满了同情，所以很容易把以色列人的所作所为往最坏的地方想，不过她还是会尽可能地站在两方的正中间看问题，向谁也不多迈一步。就算这样，犹太人Samuel看了夏瑞漫的文章后还是说她字里行间都在偏袒巴勒斯坦，且是无原则地偏袒。夏瑞漫实在无法苟同Samuel的观点，她觉得Samuel从看她文章的第一个字起就戴着有色眼镜。
试问一句，有任何人可以不受身处社会中的价值观的影响去研究历史问题吗？
二十六
五晓小去美国上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夏瑞漫本以为在中国生活了19年的她会多少有些不适应，已经做好了当心理辅导员加拉拉队队长的准备，特意晚上不关手机以防五晓小想找人哭诉。谁知道五晓小刚到第一个星期就完全适应了在美国的生活。说适应不是说她的英语突飞猛进，学习已经没有困难，也不是说她马上对美式快餐爱不释口，而是说五晓小活得特别快乐，学习变成了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因为学的是自己喜欢的课程，并且除了学习外还有好多足以填满空闲时间的活动可以参加。五晓小在电话的另一头兴奋地告诉夏瑞漫说：“我很期待每一个明天，每一个可以学习知识的明天。你知道我选了心理学吗？好有趣噢！我现在正帮忙组织一个论坛，到时候还有网络直播！”看来夏瑞漫的担心太多余了。
五晓小去美国后生活虽然变丰富了，但还是会常常跟夏瑞漫联系。两人每次讨论的话题说不一样其实又一样，话说多了其实常常又把以前说过的话再拿出来说，但只要是在意的话题，而且对方又是能说到一起去的人，多说几遍也愿意。其实，也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很多时候说着说着又自然而然地说到那几件事上去了。不同的人的“那几件事”自然不一样，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跟有些人怎么也说不到一起去，跟另外一些人又能畅谈到天明。他们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又说到另一件事，又说到另一件事，又说回第一件事。
夏瑞漫有一个至今无法根治的痛苦源头，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不提这事，跟五晓小聊天的时候喜欢提。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最痛苦？”夏瑞漫问。
“你就别问我了，你自己又想到什么了就直说吧。”五晓小果真了解问话者。
“我想如果大致把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种的话，可以这样分：有理想有抱负并且有能力实现自己远大理想崇高目标的人；满意于平淡的生活，不希望自己能有多大的成就，只要能有一份稳定工作并结婚生子就很快乐的人；最后一种就是有一颗做大事和不甘于寂寞的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第三种人很容易因为看到别人的成就而苦恼。他们总会把自己跟身边的那些最出色的人对比，赞赏别人的同时也不断地看到自己的差距。不仅仅是亲人朋友，他们在网络、电视上看到名人的成就，总会暗暗骂自己很没用。虽然不是吊车尾，他们在学校里也从来不是最顶尖的学生，与人辩论无法振振有词，组织活动没有领导一个团队的魄力，征集意见时想不到最新颖的点子，更没有让人惊叹的才艺。可他们又不想有一个平淡又平凡的人生，所以心理上很难满足，也很容易受外界的影响。很不幸的是，我就是第三种人。韩寒笔下的罗天城说过，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