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瑞漫没申请实习,和大部分人一样通过父母的关系得到一个实习机会。夏爸爸交际圈并不广,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有大出息的没几个。夏瑞漫从小就认真复习考试,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了,从大门进不去,小门也会是锁着的。
所幸的是,夏爸爸的一个小学同学最近刚升职为国内一家勉强算得上主流的报社的副主编,虽然是个副的,但弄几个实习生进去还是不成问题的。小学毕业后夏爸爸与这位副主编同学就没私下联系过,唯一两次碰面是在同学会上。这回为了女儿,夏爸爸也顾不得面子厚薄,请同学吃了顿饭,顺便把实习的事也提了。副主编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赴约前就大概猜出夏爸爸图个什么,见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就一口答应下来。虽然夏爸爸不是高官,也不是亿万富翁,但好歹也是个经理,日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人在得意的时候总有百十个帮手,失意的时候便很快孤立无援也大概是源于这个道理。
报社的总部在北京,夏瑞漫背着行李进了京。首都的天安门虽然气派,但市区的房价已经不是夏瑞漫这种工薪阶层家庭出身的人可以承受得起的了。可能咬咬牙也能在三环内住上一个月,但夏瑞漫实在不愿给父母增添新的负担。她或许真应该去试着报报投资银行的实习,几千磅的工资的确是颗人见人想摘的新鲜的要淌蜜的大水蜜桃。夏瑞漫在四环外面找了个房子,每天上班坐地铁一个小时就能到,夏瑞漫觉得挺满足。
王主编,也就是夏爸爸的那位同学,给夏瑞漫安排的办公室不算太大,里头也就摆了四五张桌子。夏瑞漫走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他们先都是用一种“你走错门了吧”和“你找谁”的表情望着夏瑞漫,然后再一看夏瑞漫身后的王主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先是恭敬地跟主编打招呼,然后便问这是不是新来的实习生。王主编点点头,撂下一句“好好带着她啊”就走了。
最先来跟夏瑞漫进行自我介绍的人叫白丽,她年纪在35岁上下,是这个办公室的头头。每个暑假报社都会来好多个实习生,白丽早就见怪不怪了,非常迅速地把夏瑞漫安排到一个角落的位置。
“这是陈宏,他也是来实习的。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会先把简单一点的东西教给你。”白丽说完就继续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陈宏听到白丽分配给他的任务,便很热情地过来跟夏瑞漫打招呼。小伙子长得挺精神,一米八的个头,鼻梁格外挺,笑起来牙齿露出好多颗,像是爱牙日海报上的模特。夏瑞漫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来报社之前的紧张心情算是放松了一半。
“你是什么学校的?”这是陈宏记下夏瑞漫的名字后的第二个问题。
“我在英国读书,WoodlandsSchool,你听过吗?”
“当然听过,巧了,我也在英国上学!”陈宏这下对夏瑞漫更热情了,简直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老朋友。
“你是Woodlands的?”白丽原本没有任何加入陈宏和夏瑞漫的谈话的意思,听到夏瑞漫说出就读的学校后却不由自主地插了句话。夏瑞漫回答说是,有些不好意思。白丽边“噢”边点点头,表示晓得了。从那以后,夏瑞漫觉得白丽对自己的态度特别好,刚见面时那股爱理不理的高傲劲儿全然不见了。这有可能是因为白丽跟夏瑞漫一样是慢热型的,不会跟谁见第一面就掏心掏肺,又或者她被夏瑞漫勤劳肯干、虚心学习的精神给打动了。
夏瑞漫刚想问陈宏他是哪个学校的,陈宏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报出学校的大名。陈宏的学校在英国排名徘徊在五六名左右,在英国本土算是个名校,但在英国以外的地区名气不大。这可能也是为什么陈宏在知道夏瑞漫同在英国留学后便非常想把自己的背景亮出来给大家看看的缘故。“噢,这个学校挺好的。”夏瑞漫说道。
陈宏接下来把一些每天要做的流程告诉了夏瑞漫,比方说早上几点要去哪里拿报纸,拿来以后要放到哪里,电话响了要怎么接,表格有哪些要填,等等。夏瑞漫努力一一记在心里,但很快就基本全忘了,等到要做事的时候,还是得再问一次。这样反复一两次后,夏瑞漫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碍手碍脚的废人,不再是个被人抱在手里的小婴儿。
和陈宏一起吃过一顿中饭后,夏瑞漫就发现她对陈宏的好印象完全是以貌取人后得出的不理智评价。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准确,夏瑞漫之后对陈宏的不喜欢应该更加不理智。陈宏没招她没惹她每天都笑脸相迎还请她吃饭,但对夏瑞漫来说连跟他待在一个办公室里都是煎熬,单独聊天更是老天的惩罚。这种转变的主要原因很简单,夏瑞漫觉得和他无法沟通,陈宏说的每一句话夏瑞漫都觉得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噪音。但这并不代表陈宏说的话真的有多么不入耳,至少他的朋友圈大得连太平洋都要自愧不如。当然,对于这一点,夏瑞漫没有确切的数据来验证,只是陈宏每三句话就要说一次“我的一个朋友……”。所以,夏瑞漫对陈宏的反感应该源于她自身的问题,像陈宏这样一个朋友遍天下的人必定魅力无边。
报社所在的办公楼下面有个公用大食堂,到了饭点,大楼里的人便排着队刷卡买饭。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夏瑞漫都“幸运”地有个人伴陪着。第一天来报社时夏瑞漫不知道食堂在哪里,陈宏便给她当导游,他虽然也是实习的,但哪个队的师傅手脚快,排队时间短,哪个菜最好吃,要先去哪里拿,等等,陈宏全都知道。
“哎哟,你知道我这个暑假超忙的,这里一实习完我马上又要飞回英国开始GoldmanSachs的实习。之后我还要去帮一个正在自己做business的朋友弄一弄。然后就开学了。”陈宏买完饭一坐下来就滔滔不绝起来。
夏瑞漫嘴上回答道:“哇,真的挺充实的。”心里却忍不住问一句:“所以呢?”如果在她的询问下陈宏把这些告诉她,夏瑞漫或许会真的对陈宏刮目相看,但现在只觉得对他的暑期安排毫无兴趣。
“我昨天见了一个朋友,她超厉害的,在美国学Medicine,我有什么伤痛都问她,她啥都知道。”
“是吗,美国医学院很难考的。”夏瑞漫继续敷衍陈宏漫无边际的言论,心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暑假有什么plan呀?”陈宏完全没有察觉夏瑞漫讲话时冷淡的表情,继续情绪高昂。夏瑞漫跟他简单说了下自己的安排,刚一提到想报法语班,陈宏马上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巴黎生活了好几年,现在法语水平比普通法国人还高。”“是吗?”夏瑞漫继续不冷不热地回答。
“我超爱Paris,它比中国的任何城市都好一百倍。youknow,我去Paris的时候逛了好多museum,我对Art还是很有见解的,你有什么艺术问题都能向我请教。”
夏瑞漫又回答了一句“噢”,她不是故意给陈宏难堪,而是真的不想接着陈宏的话说下去。她应该说什么,夸他真年轻有为吗?
陈宏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从远处传来争吵声,争吵的是两个中年妇女,叫喊声大得全食堂都听得一清二楚。
陈宏往声音来源处瞄了一下,一脸不屑地说:“你看看,中国人的素质就是低,在国外哪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youknow。”
夏瑞漫又没接陈宏的这个茬,她讨厌以偏概全的言论和看到一件事就去评论一个民族的做法,在名词前面加一个“有些”不会让你讲话过多而死的。除了对夏瑞漫说起自己的那些夏瑞漫完全不认识的朋友有多么多么厉害外,陈宏的另一大爱好是把中国放在脚底下踩到五脏全裂的同时,把英国以及整个西方社会捧到与上帝同等的高度。
在餐馆吃饭的时候他会说:“你看看,中国服务员的态度就是差,素质真低,英国的服务员就不一样了。”在坐地铁的时候他会说:“你看看,中国设计的东西就是差,英国的就不一样了。唉,我好想念英国啊。”在吃甜点的时候他会说:“你看看,中国的甜点太难吃了。你吃过伦敦的那家甜品店吗?”在看电影的时候他会说:“你看看,中国导演的脑子都给门挤了吧,这就是为什么我几乎从来不看国产片的原因。”在读书的时候他会说:“别读什么国学了,还是看看《傲慢与偏见》和莎士比亚吧。那才是人类的经典。”在街上见到几个老外他会略显神气地说:“在国外别人都以为我是BBC(BritishBornChinese),因为我说英语说太多,以至于见到中国人说普通话都不顺溜,youknow。”
每次听到这般言论,夏瑞漫都很想冲陈宏喊一句:“你有种这辈子都别回国。”她并非不知道陈宏讲的许多问题,有很多她认为确有其事,也有一些不认同。但就算祖国千疮百孔,夏瑞漫还是忍受不了陈宏每天都在耳边唠叨。有几次夏瑞漫想对陈宏说:“虽然中国现在的问题堆起来能超越珠峰成为世界第一高峰,但也请不要认为只要是中国的就是不好的,只要是国外的就是好的。”但她后来还是什么都没说,每次都“嗯嗯嗯”的回答陈宏的“高论”,搞得陈宏以为夏瑞漫对他的观点无比赞成,便说得更欢了。
的确,陈宏喜欢跟夏瑞漫聊天的一大原因是他总把夏瑞漫看成他的同类人,他喜欢在评论性言论的最后加上一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夏瑞漫心里说“不”,嘴上却不说什么,陈宏便很自然地把她的沉默当成含蓄的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