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笑道:“这些个东西我先替姑娘收着罢。今日却是有好吃的好喝的,姑娘可要尽了兴的好。”黛玉笑道:“不知又有什么好吃的?”林立笑道:“姑娘且坐下歇会儿,待我去收拾一番一会儿便回来,此番还是让她俩伺候你吧。”说着看了一眼刚上来的两个丫头,正是上回那两个。说完便带着雪雁下楼拾掇去了。
不一会儿便听得楼下似乎有许多人进出,过了一刻又安静下来,随后便见林立与雪雁端着托盘上楼来,两个丫头早将桌子收拾了。黛玉走过来一瞧,便立刻高兴起来,除了王嬷嬷做得好吃的外,另有五只极肥大的螃蟹及一壶菊花酒。黛玉正流口水,回头瞧见王嬷嬷已经上楼来了。忙起身见过王嬷嬷,方坐下来。黛玉右手拿起筷子,左手把着酒壶,左眼盯得是香酥鸡翅,右眼瞧得是五香茄合,筷子夹得是清蒸滑菇虾卷,嘴里吃得是水煮鲜莲子,喉咙咽得是蟹黄豆腐羹。雪雁一旁边剥蟹边笑道:“姑娘慢点儿,才多久没吃东西?”王嬷嬷笑道:“姑娘身子弱,很该多吃些的。”林立笑道:“还是自家的东西好吃,以后但凡吃饭回来吧。”一时雪雁将蟹剥好了方拿勺子舀了蟹黄给黛玉吃,完后才拿镊子夹着蟹肉给她吃。
一任那些人打趣儿,黛玉一概不理,只是安心的吃着,还一边儿咂摸嘴儿,逗得众人直笑。雪雁给她剥了两个喂她吃了,别的便撤下来自己吃。林立笑道:“你倒是会享受。”雪雁道:“平日里姑娘不吃不要的亦不知赏了我们多少,不过几只螃蟹罢了,姑娘不会不舍得的。”黛玉一边气的不乐意,还想吃,王嬷嬷道:“姑娘别淘气,这螃蟹性冷,你身子弱,不敢多吃,每常给你吃一个便罢了,才刚都吃了两个了。一会儿醒来再吃一个吧。”
黛玉这才洗手漱口毕过来与王嬷嬷说话。两人一会儿说着黛玉小时候的淘气事儿,那时每当吃完奶或是睡醒,头一件便是叫哥哥。又总爱与太子世子几个一块儿玩,偏生玩不了一会儿总是有哭闹的,似乎那两个师兄总不得黛玉的心意,不论怎么做总是会惹黛玉不高兴,便是一样的事儿,哥哥做了她就高兴,师兄做就不行。黛玉从未听王嬷嬷说起过她幼时的事情,是以粘着王嬷嬷不依。
王嬷嬷叹道:“姑娘以前虽身子弱些儿,原是先天不足,到底算不得什么大病,好好养几年便会好的。只是后来到了贾府,便愈加坏了身子了。那些个人,哪里还有一丝儿情意在。”黛玉亦是叹道:“世上的事,哪有事事如愿的。便是老太太太太,亦有极多的事情都是不如意的,何况你我。”两人又聊起贾府诸人来,自然便说到了凤姐儿。
王嬷嬷叹道:“她原是个极有能为的人儿,多少男子都比不得她,可惜竟是太聪明了,反误了自己。殊不知人便是有天大的能耐,都不是一个人能做得了所有事情的,更不能逆着天理良心做事情,否则是要遭天谴的。”黛玉亦是叹息道:“她虽不曾读书识字,做起事情来可一点儿不含糊。却偏要事事争尖儿,又贪财,又心狠。可惜了这么好个人儿,竟走了歧途,否则有多少大事儿能做得。便是链二哥哥,亦是个极难得的人,可惜竟也自误了,且还带累了别人。可见的人人都求聪明伶俐,却不知这聪明伶俐亦是有不是的。一则那笨的人便想不出那些法子去害人害己,二来若是人笨些儿,便是害人亦是有限的,便是如二舅舅迂腐些儿,到底不会捅出大篓子。偏生那些个造反的作恶的,多半都是有些个能为的,偏不用在正途,倒是可恨多了。”
王嬷嬷拉着黛玉的手道:“他们亦有不得已处,原也怨不得他们,姑娘就放开心吧。”黛玉叹息道:“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一个人拘束着一个人,一代人又去拘束下一代人。便是知道这样不好,每每到了自己行事,却又都不肯改动丝毫。不是怕惹恼了那不改的,便是怕改得不好,又或许有些个懒的,说别人容易,到了自己便十分不肯动手努力改变些许儿。又还有一种人,只会挑别人的错,对于自己,则从不曾想过自己亦是会犯错的,倒是有些儿可恨了。链二哥哥与凤姐姐有许多事情其实是可以不用做的,没人逼着他们,却偏要去争那些个虚名儿虚利儿。焉不知那名声如烟,风一吹便散了。那金银如水,很容易便流走了,若是硬要捂着,怕是会如那止水不久便要臭了。”说到后来神情颇为落寞。
王嬷嬷劝道:“好姑娘,人活着但凡是个心,若是心在,一切便都在,若是心坏了或是心没了,一切便都变了。姑娘亦不必太过担忧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的,你即已尽了心,便放开心好了。我听说你还帮了他们不少,那二奶奶能逃过死罪,想来是因为姑娘的缘故吧?别人断没这个本事的。”黛玉笑了一笑,又叹口气儿道:“我原是感激她那么些年来未曾认真为难过我,便算是个有良心的了。且着实为她惋惜,如今能做的就是这些,放了她眼下却是万万不能了。”
王嬷嬷抚摸着黛玉道:“还是姑娘心善,别人不害你你就当她是好人,说出来人都不信。不过到底有个意思就行了,她亦是知晓贾府得了姑娘多少好处的,兴许心里有愧吧。”黛玉怅然道:“这世道,能心里有愧的都不多了,有时真有不如死了干净的意思。殊不知贾府那些个人,有几个是心里有愧的,外祖母什么都清楚,为何不见她心里有愧?前几日还那么百般求我救他们……”落寞的神情,哀伤的眼眸,孤寂的心灵,又是谁伤了你的心?
竹林中鸟雀等都受了惊,纷纷拍翅飞走了,不忍再听下去。窗台上盛开的菊花亦是拘紧了心,间或有三三两两落下,怕是菊花泪吧?窗外荷池中,残荷几支,孤独冷傲,可是,你们依旧要活在淤泥之中。便是再高洁的荷花,亦逃不过淤泥的包围。难道,只有经过淤泥,才能得着那清贵?只有忍受过那腐臭,才能得着那幽香?只有立身恶世,才能吐露芳华?一如那梅花,只有经过严寒,方能孕出扑鼻香?若果真如此,那就坦荡面对吧,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想到这里,黛玉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了。花的凋零固然可惜,只是若花儿经久不谢,你还会注意到她的美吗?又或是若花儿压根不开,你还能遇见这样的美吗?聚散离合,阴晴圆缺,没有那个能独立存在,又何必伤怀?若果真要悼念一番,那悼念之后,便放开些儿吧。只是,以后当努力让那些花儿开败了才落,如此能孕育出累累的果实,却万不能初开便遭风雨打,夭花无处觅英魂,只有飘零……
黛玉对窗出了好一会儿神,雪雁王嬷嬷等都是见惯了的,是以都不曾打搅她。好容易想明白了,黛玉方回过头来,看着王嬷嬷正在为她做衣裳,便笑道:“嬷嬷歇会儿吧,我如今又不缺这些个,您好生歇着,别费这些个神了,便算是我孝顺了。”雪雁在一边儿笑道:“我刚给嬷嬷说了,她不听。如今在宫中用得都是御用的,这些都极少用了。”王嬷嬷笑道:“我左右不过闲着,做几样儿,给姑娘留着赏人罢。”王嬷嬷的苏绣亦是极好的,黛玉幼时便时常穿她做得东西,如今见了更是高兴。
众人又说一回闲话,雪雁方开口道:“姑娘,我才刚出去隐约听说二奶奶出事儿了。”黛玉听得此言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雪雁道:“出什么事了?说清楚些儿。”雪雁迟疑道:“并不十分清楚,隐约只是听说昨儿夜里没了。”黛玉定定的看着雪雁,嘴里咂摸这那句“没了”。是的,她终究没能躲过这一劫,没躲过去啊。待回过神来,黛玉方吩咐雪雁道:“你去好好打听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若是有什么要做的,你裁度着便是。”雪雁忙辞了黛玉,出的五香斋往大理寺去了。
到了大理寺,雪雁说清楚了,说要来探望贾府的链二奶奶,那狱吏道:“这里没什么二奶奶大太太的,到底是谁?”可巧边上又来了个狱吏,仔细瞧了雪雁半日方道:“姑娘可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雪雁不认得他,迟疑道:“我是来过。”那狱吏笑道:“那日随着那么多主子们一块儿来的,姑娘一直陪在主子跟前,小的记得罢了。”雪雁并不认得他,见如此说,又不好驳了他面子,到底还是要从这里打听消息的,姑娘又不让说出名头,不如就顺着他打听一下也好,于是笑道:“对不住官爷,我眼拙,倒是不曾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