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入夜,镇海楼摆下家宴,皇上拉着黛玉一块儿赐过宴,又劝着黛玉吃了些儿。如今亶皇子正皇子皆大了,虽则昭公主他们皆来黛玉跟前凑趣儿。皇上还是让奶娘早些儿带他们回去歇息,唯恐夜深走了困,更不允许几人明日睡懒觉误了学习。宣亲王见父皇严厉,虽则心下不明,亦只得听命。便是文亲王,虽则一直觉得母后有些儿不悦,奈何父皇一直在母后跟前,他难得上前孝顺,又有那许多人在前,他总不好太过亲昵。如今都大了,便是亲近母后,亦不敢太过,唯恐有人心下不畅快。
待得皇儿都走了,皇上方笑道:“这会儿坐得久了,亦是无趣,不如四下里各自寻地方赏月开怀去,岂不便宜?”皇太后笑道:“中秋乃阖家团圆之日,皇上为何还让大家四散了去?”皇上皱了皱眉头,见黛玉面上又滑过一丝不豫,忽然心下明白些儿,笑道:“团聚已经聚过了,各人又总有各人不同的性情,总不能因着要团聚便拘束了大家,反为不美。”
皇太后见皇上所言亦有些道理,兼之又不想拂了皇上得圣意,只得点头应了。皇上见众人在一块儿总有些拘束,又想单独与妹妹说说话,便起身扶着黛玉出来,一径往荷海而来。每夜睡前虽则安宁,可有时都已经累了,不太想说话。兼之枕边说话少了许多意境,有时人总是放不开,故而亦说不出来什么。
见黛玉一直不言语,皇上亦不开口,想着背后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皇太后,年岁越大便越是操心子孙之事。不知是无情了还是经历的太多忘情了,又或者早都当了一家人不在意了,总之将他夫妻之间的真情倒是往后放了许多。皇上亦是有点儿无奈的摇摇头,想来必定是皇太后有说了什么让妹妹心里堵得慌。
二人来到荷海边亭子里,雪雁等忙铺了褥子等,又给黛玉送来一件厚点儿的斗篷,刘福给皇上亦送来件儿斗篷,唯恐他二人谁着凉了。又抬来高几,放了瓜果糕点,以及茶酒。众人收拾的当儿,皇上与黛玉便往海边儿转去。
只见天上一轮明月,已经快到头顶,正清亮亮的看着二人,月光中透出点点寒意,昭示着此时已是中秋夜冷。远处微风吹过,树枝轻轻摇晃,传来细微的沙沙声,更添了几分肃杀。低下头看着海中,荷叶已经凋残,满海的残荷,落寞的影子投到水中,更添了许多凄惶。忽然发现水中另有一个摇晃着的月亮,一会儿变换一个模样儿,或是左右摇摆,或是挤眉弄眼。待有得鸥鹭,那月亮又将自己摇碎,四散开去,片刻间又凑到一起,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儿。
抬头看看天上的那轮明月,依旧那么清高冷傲,不及水中这个俏皮活泼多了。黛玉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再一看,被那水月一逗弄,那残荷亦不再是刚才那个模样儿了。只觉得残荷亦得了月亮的几分淘气,虽已干枯却还不肯倒下去,偏将那半颗脑袋或是纤细的腰杆挺着,不为得什么,许是只想留下来让月亮不得圆满,或是给鸥鹭鸳鸯增添一点儿来去缠绕的空间。否则一大片水域,多无趣儿。
如此想来,再看看残荷,却是各各不同,形态各异。有昂然向天的,依旧挥发着崇高的理想。有低头扎入淤泥的,不知是羞臊还是谦虚,亦或是思念故土了?有东倒西歪的,宛如娇俏的闺中女儿嬉戏时的模样儿,又或是吃醉了酒憨态可掬的湘云,虽则歪斜着,脚下却似乎还稳稳的站着。更有些儿只剩得半张荷叶或是光秃秃的光杆子,似乎依旧意气风发,豪爽不减当年。除了继续与那些伙伴们作伴,还想着再多看一眼今夜的圆月。
皇上扶着黛玉随意逛了一下,又依旧回到亭子里来,头顶的槐树枝儿,在轻轻的吟唱,仿佛是一首优美的弦歌。天边的牛郎织女,在悄悄的偷看,仿佛在艳羡这对眷侣能得如此惬意。虽则他们亦曾经努力追求过,亦曾经辛勤劳作过,去只能落得劳燕分飞两地相望。水中的鸳鸯鸥鹭,在朦朦的幻想,仿佛那亦是自己的身影,自由坦荡。
扶着黛玉缓缓坐下,看着她眉头已经略略舒展开来,皇上心疼的道:“妹妹到底有何心事?为何不能告诉哥哥的?有道是患难与共,风雨同舟。难道妹妹还有什么顾虑不成?”黛玉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候着的许多宫婢侍卫等,又缓缓靠在哥哥怀里,摇头道:“有许多事情只能那样,说不说又有能如何。倒是辛苦哥哥这么费心陪着了。”
皇上搬起她的头来,看着她微微吐出的一丝叹息,眼中依旧透着淡淡的哀愁,摇摇头坚定的道:“妹妹说着话岂不见外了?你我这么多年,有多少事情是不知道的?如何可以你一个人伤心难过,哥哥能放心吗?而且你觉得哥哥能不知道吗?虽则不如亶儿那般母子连心,却亦是能看出来得。
只是不论有多少事情,你我都该一同面对才是。寻常你帮着哥哥处理朝政,****那么多心,回到后宫,还得为那些事情烦心,如此说来倒是哥哥的不是了。若是妹妹不想说,哥哥这就问母后去,或是自己反悔去。想必是哥哥哪里做错了让妹妹心生嫌隙,不肯以实相告。或是哥哥鄙陋不堪,不配听妹妹的心事?”
黛玉听得皇上哄着便开始歪派起来,心下倒是甜甜的,抬头看着哥哥道:“哪里有哥哥的不是,许是我自己多心了,反倒让哥哥操心。只是最近总觉得许多事情都要惦记,许多事情都想去做,又有许多事虽则有理有度,又很是不愿去做。所以庸人自扰,徒添烦恼罢了。”
皇上轻轻搂着妹妹,劝道:“那许多的事情,妹妹尽力而为即可,又何必太过难为自己。还有些事情放给别人去做即可,哪里就需要妹妹都操心的。便是心里着急,想着世道立即便能复了古风,亦该一样样来才是。妹妹不如挑几件要紧的先做,待得做完了再做下一件儿。或许一件儿做完了别的亦都会有所变更亦未可知。再者若是果真有事情不愿意,不做也罢,哪里来的那么多理,还能眼看着被那些死理儿累坏了不成?按着亶儿之意,若是那理儿不好,你我不如改了它去,亦无不可。”
黛玉听得哥哥又要兴出事头来,忙笑道:“哥哥着得什么急,若是如此,先不管它亦就罢了,改了它做什么,没得又添出许多事情来。只是,我最担心的不是别得,而是如今有些地方看似平静,却总担心会有什么。再则后宫别个不担心,唯有母后,原是一心为着皇上,一心为着社稷大事,故而很是不好违拗了她。”说到此又将嘴嘟起来。
皇上见妹妹最近的心头大患果真在此,不由得亦是长叹一口气儿,说道:“其实母后又是何必,难道世间的事情还能没看明白?正儿亶儿那般模样,谁个不知?还要多出许多别的事情来做什么。只是母后最近又说什么了?不如哥哥去跟母后商议去。”
黛玉摇摇头道:“算了吧,母后不过是觉得李淑妃她们年岁已经大些了,哥哥又许久不曾要她们侍寝,故而有些着急。许是见得几年不曾添得孙子孙女儿,或是孙子这么小便都被送去读书了,或是时常只在我跟前孝顺,不能时常到长信宫去给她添热闹解闷儿。老人家总是喜欢儿孙绕膝的,且哥哥更该子孙繁盛些才好。故而母后想今年选秀时再添几个后室。”
皇上见黛玉愁烦的模样,叹道:“既如此,若是有机会哥哥从容跟母后说说。只是妹妹亦该放宽心才是,母后年岁大,行事未免会有些偏颇,妹妹亦别往心里去。若是不要紧的,不去搭理亦罢,若是要紧的,妹妹又不肯为难母后,便是从容想个法子对付过去便是,又何必将自己苦恼成这个模样,岂不是为了母后难过了自己亦难过了哥哥?”
黛玉深吸一口气,叹道:“此事最是难处,若是我跟哥哥过了,有恐委屈了母后,到底她不仅护着我这么些年,而且亦很算的是个开通贤明的母后了。如今年岁稍大,很不该难为了她才是。若是都依了,有恐许多事情不便。前些日子母后还想将昭儿等都放到她那里去教养,说是为我分忧,意思可是明白的很。除为我分忧之外,亦是为她自己添些乐趣,省些烦恼,毕竟母后为得看昭儿她们而日日来长秋宫到底亦是有些儿劳累了。”
皇上叹道:“只是昭儿她哪里带得了。当初亶儿便嫌几人教不了他,很是烦闷。如今昭儿都快四岁了,日日读书写字,母后哪里教得了。且那些人不说妹妹,便是哥哥亦不放心。不如日后妹妹多设宴或是带着皇儿来此转转,将母后亦请来,如此则即可孝顺母后,亦可一块儿热闹热闹,省的她总是烦闷。至于选妃,很不必了,哥哥自会想法子告诉母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