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进某知名大厦的车库,蒲刃远远就看见电梯出入口有霓虹灯狂闪,是美洲豹夜总会的标志,一只飞奔的豹子,用最简洁舒展的线条,勾勒出凶猛和动感。正门还好,可能是怕树大招风吧,并不特别张扬,刚才蒲刃开车经过时,有点不相信这里有什么猛料。
车库里的霓虹灯反而是分外耀眼。不过电梯口静悄悄的,并没有长腿妹妹做咨客小姐,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蒲刃的朋友里没有谁熟知怎么泡夜店的,所以他只好只身前往。
这种地方都是这样,进去了就别有洞天,无外乎是灯红酒绿,美女如云。刚一进门,蒲刃就看到一个长和宽差不多的肥佬,可能是喝高了,满脸通红地喋喋不休,嘴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身体也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一个穿黑色制服的领班模样的人,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胖脸一边在哄他,那人仿佛听到催眠术,慢慢安静下来。
大厅里有表演,男咨客把蒲刃带到一张圆台前,又问他有相熟的小姐吗?蒲刃说他要找小豹姐,隔了一会儿,小豹姐来了,就是进门时见到的那个制服领班。她虽然有些岁数了,但烫着波浪卷,妆容适中,整体效果还很不错。小豹姐说,我看着你眼生,不如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蒲刃照实说道,我就点你的钟,我想跟你聊聊天。小豹姐惺惺然道,我也不便宜啊。蒲刃道,我没觉得你便宜啊,你点瓶酒吧,我请客。
小豹姐爽快道,行,那我就点一瓶拉菲副牌吧。蒲刃笑道,您真客气,还是把后面两个字去掉吧。小豹姐故作俏皮道,你确定吗?蒲刃直接对侍应生道,要一瓶两千年的大拉菲。小豹姐当即给惊着了,眉飞色舞道,我也喜欢两千年的拉菲古堡,比较内向、轻盈,绝不会让你立刻就品尝到它的特色,含蓄永远是最美的,不是吗?又说,既然都点到我的心头好了,咱们就进包房吧,聊什么都行。她的话音未落,微笑的侍应生就懂事地开始转移战场了。
前几天,蒲刃收到了小柯寄来的第一个蓝信封,小柯的超贵价格还真是物有所值,首先是梅金正面和侧面的高清照片。美人。而且跟在丽慈碰到的黑衣女人是同一个人,轮廓和气势这种无形的东西,其实是容易辨认的。
小柯还说了一个重要信息,梅金是贺武平的太太。但她相当低调,几乎隐形。她跟贺武平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叫丙丙。据说贺润年非常疼爱这个孙子,故取贱名大饼,以示好养活,后被贺武平改为贺丙丙。
关于梅金的经历,说来话长。
但她的蜕变,跟小豹姐不无干系。小柯只是说,梅金上大二的时候,为了挣钱到美洲豹来做陪酒,短短的两年就麻雀变凤凰了,皆因小豹姐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妈妈桑。
进了小包房,纸醉金迷暂时被隔在镶嵌着豹纹织锦的实木门外,但房间里是深度奢靡的紫色调,一切装饰梦幻虚无,尽显堕落之美。空气里有一种让人魂飞魄散的艳香。
沙发很舒适,小豹姐先行踢掉高跟鞋,左腿压右腿地坐下。你随意,她说,别当这里是图书馆。她的口气一半命令一半揶揄,蒲刃果然就轻松下来,他发现庸俗的东西绝对能缓解压力。比如掩埋在黑色羽毛里的水晶灯,还有猩红的透纱帐缦,一本正经显得尤其可笑。怪不得男人在这里喝高了就见人派钱。
梅金?小豹姐微微一怔,显然对蒲刃提到这个名字颇感意外。不过她马上媚眼如丝道,你为什么会对她的事情感兴趣?蒲刃道,我是对你感兴趣,听说你很会调教人。小豹姐淡淡说道,没有的事,那是她自己的造化。我要是那么有本事,就不在这里混了。蒲刃碰了个软钉子,只得照实说道,我在了解一件事,也是受人之托,这事跟她有关系。
小豹姐轻轻抿了一口红酒,陶醉地闭上眼睛,真的是好酒啊,她睁开眼睛说道,我跟你说啊王先生……蒲刃道,我不姓王。小豹姐挥挥手道,不想说真名的人就都是老王啦,我告诉你,美酒和女人是拿来品赏的,不是拿来搞清楚的,而且你搞得清楚吗?
来,再喝一口,这酒真是能喝的绸缎啊。
这时侍应生走了进来,在小豹姐身边耳语了几句。待侍应生走后,小豹姐懒洋洋地起身,对蒲刃笑道,对不起,又来了一个老王,是个舞痴,把我们这儿当健身房了,我要不陪他跳第一支曲子,他就不开香槟。小豹姐一边说着,一边单手撑着蒲刃的肩膀四处找鞋,然后一扭一扭地出门去了。
真是如鱼得水啊,蒲刃在心中暗自感慨,从未见过活得这么松弛的人。
包房的门开着,大厅里的半个舞池进入蒲刃的视线。那个爱跳舞的老王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老王,足有七十来岁,很正规地穿着白衬衣、背带裤,倒是一点肚子都没有,估计是跳舞跳的。见到小豹姐他便兴奋地熊抱,转眼间音乐换成了闷死人的老派伦巴。
小豹姐极其缓慢地起舞,上身完全不动,只有胯部像钟摆一样自如地滑动,尤其转圈子的时候,她的手臂微微乍起,神情有一点点心不在焉,但是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落在节拍上。关键是这种老掉牙的百乐门做派早就无处可寻了。
老头开了一箱香槟,见者有份。
回到包房不久,又有侍应生来报,说有一位来美洲豹庆生的大明星要上厕所,要求清场。小豹姐说对呀对呀,偶像怎么能让人看见是怎么上厕所的,随即起身去维持清场,还用手机跟偶像拍了一个亲密大头照,拿回来跟蒲刃一起分享快乐时光。
她的发梢只微微扫到他的脸颊,一种意想不到的、性的神秘感,悄悄地渗透到他的体内,自然而然。
蒲刃突然有一种想跟女人亲近的冲动,当真久违了,遥想自己的情史,算是乏善可陈吧。他曾经跟一个美丽的模特同居了四年半,终因自己不想结婚而令那个好女孩黯然退场。如此而已。
这种感觉也属弥足珍贵,不能说今晚白来了,但是酒应该是白开了。这样想着,居然也被小豹姐洞察秋毫,突然就言归正传了。
梅金刚来的时候土得掉渣,小豹姐平静地叙述道,她一个乡下孩子倒是够直白,她说我听说这里的小费最高,陪酒一千块起跳。我说还有三千块起跳的,问题是你有什么?我让她翻过来倒过去地让我看,除了小腿长点,其他一无是处,我说你都没发育,还是省省吧。我这么折腾她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这个女孩子心大,还有就是她的坚持和忍耐打动了我,那段时间她每个晚上都在门口等我,我来上班见到的第一张脸就是她,穿着寒酸的地摊货,满脸菜色。气得我破口大骂,还很少有人能激怒我。保安也说这个人赶都赶不走。没办法,最后还是让她当了侍应生。
我旗下的女将都是高学历哦。小豹姐突然偶尔跑题那样,有点得意地自夸道。
蒲刃也是真的不解,又漂亮又有学历的女孩子,好像没有必要干这行吧。
小豹姐笑道,其实很简单,我刊登广告,都是说只招端盘子的服务员,但是要个子,要美貌,薪水也给得很高。人都是这样,进来了之后就会攀比,不是说人比人会死,货比货要扔吗?
她停顿了一下,发现蒲刃果然是在洗耳恭听,便继续说道,端盘子的小姐可以站着喝酒,另有提成,但是坐下来喝,工资立刻翻倍,还有小费拿,为什么不呢?陪酒也是一样,下决心的时候都是“卖艺不卖身”,看到别人带出场了,拿那么多回来,最终还不是一点一点沦陷。
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啊。蒲刃说道。
小豹姐回道,关键是惊心动魄都隐藏在不疾不徐的琐碎之中,她一边说一边把身体向后靠去,居高临下道,所以我从来不担心无人开工。
蒲刃心想,梅金也无外乎是这个渐变过程。
话题又转回梅金,小豹姐道,跟她打交道会像阵地失守一样节节败退,她每个晚上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给我买夜宵,比如馄饨面、葱油饼之类,一定是离你最远的那家最好吃。我说不想吃她也照样买来。我又开始发火,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她说她想跟我学洞箫,我说傻孩子那不是洞箫,是尺八。
尺八的样子酷似洞箫,因管身一尺八寸而得名,盛行于盛唐,后来就渐渐绝迹了,直到九十年代初有一个日本老人到杭州护国寺认宗,才把这个古老的乐器带回来了。我就是跟一个禅师学的,为的是修身养性,因为那段时间特别躁,深感生不如死。
谁都有对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我也不例外,我曾经是一名歌手,艺名顶顶红,当然没红,但也算多才多艺吧。你笑什么,没错,我就是那种给人热场子的小歌手,那也没什么好笑的吧。我的确是情路坎坷,如果找真爱就一定是给人骗财骗色,后来干脆委身一个富商,搞不清是做小三还是小四,反正我也不求婚姻,只想要一个孩子,跟了他三年才知道他一直给我下药,医生说没得治,就是终身不孕。行到水尽时,我求助于禅师,终于明白人生不过是自生自灭,自灾自度,所以我干了这一行,因为只有这一行是不需要本钱的,而那时我一个大子都没有。日本银座的妈妈桑说过,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脑、强势、无情,我决心做最坚强的泡沫。
一个女孩子,够穷,够美丽,够想出人头地,就可以是她不择手段的全部理由。我的确教过梅金,自尊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没钱就没有自尊。
我也说过,你只有先叫别人高兴,自己才能高兴。
我说,对待工作要像对待爱情那样痴迷,肯下工夫,对待爱情要像对待工作一样,敬业,负责。如果你做到了,就不会有什么背叛和辜负。
蒲刃离开美洲豹的时候,已经是午夜至深,但他感觉到的是小豹姐恰到好处的贴心和抚慰。小柯说,这个女人的过人之处在于她严苛的分寸感,她知道怎么让客人掏钱掏得心甘情愿。她可以陪着客人四五个小时一言不发地枯坐,也可以助兴助乐大跳脱衣舞,百无禁忌。
如果寻欢作乐就能解忧,那人生不是太简单了吗?蒲刃也不能幸免地被小豹姐深深打动,一个风华老去的女人,需要具备怎样的胸襟和透彻,才能叫人见一面就无法忘怀?
梅金出生在贵州习水一个贫困农民家里,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分别叫有金、有银,但可能是姓氏的发音不好,他们家什么都没有,很穷。
梅金的父亲非常重男轻女,母亲由于胆小,还有一点轻微的智障,也只有全面服从父亲。
穷人家的孩子再加上不争气,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梅金的哥哥就是这种人,不爱念书也不爱干活,终日游手好闲,有时还喝酒赌博。但父亲看他仍是花一样顺眼,对他没有任何要求。有银还好,跟梅金一块儿去十几里路以外的学校上学。不过回到家里,梅金还要包下许多家务和农活。
她记得父亲几乎都没有正眼看过她。
哥哥对她也是轻蔑的,你学得再好也是给我和有银换亲。他笑嘻嘻的样子让她心里充满了仇恨。梅金很小就知道,只有上学才有可能改变命运,所以她在学习上格外勤力。
但是贫穷就像癌症一样顽强。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梅金考上了大学,还是外语外贸大学的法语系,这件事变得荒诞可笑。因为家里没有钱。
然而,或许梅金命中注定就是一个传奇的女子,有一天她剁完猪菜坐在石头上发呆,当时她穿了一件橙色的太空服,这件衣服已经很旧了,是大城市的好心人赈灾时捐赠的旧衣物,发到梅金手里时已经褪色,还掉了一粒扣子,但梅金仍然如获至宝,每年寒冷的冬天都是这件衣服陪伴着她。
太空服两边的手臂上都有装饰兜,梅金从来没有介意,但是这一天非常奇特,她本来是埋着头暗自流泪,一只手无意间摸到一边手臂的装饰兜里有个小东西硌手,她拉开拉链把手伸了进去,原来是一粒纽扣,那时她才知道,城里的衣服是有备份纽扣的,她也终于可以把掉了的纽扣缝上了。
和纽扣一块还带出来一个白布条,布条上有字迹,但已被洗得浅淡模糊。上面没头没尾地写着,你是幸运的,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写信给深圳八三四五信箱,刘力姿收。
城里人真能开玩笑,听说他们还会把小纸条放到瓶子里扔进大海,结果有人在六十年后得到了这个瓶子。
上学念书的唯一好处就是让梅金有了幻想。
她给刘力姿写了一封信,她直觉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称呼她刘妈妈,她简单介绍了自己的生平和现状,并且告诉刘妈妈她有多么不容易才考上大学,但是根本没钱去上,她希望得到她的帮助。写这封信的时候,梅金想象着刘妈妈慈祥的样子,她泪如雨下。
这封信在寄出之后,便泥牛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