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在欧阳骁心底多年的怨恨,因崇成帝的一句迟来的道歉而烟消云散。只是,欧阳骁却依旧放不下对欧阳璟率军夺位、间接迫使自己流亡天涯的怨恨,他擦干眼泪,恨恨的盯着欧阳璟。
欧阳璟知道对他而言,一时片刻是无法释怀的,而他自己也是一样。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欧阳骁伤害小溪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他是无法轻易原谅欧阳骁的。
两人平静的对望着,彼此的心情却充满起伏波澜。
良久,欧阳骁转头望向崇成帝,他跪倒在地用充满希望的语气恳求道:“父皇,先前是孩儿错了,如今孩儿已经悔改,求父皇恢复孩儿的皇子身份,让孩儿重新参与朝政。”
崇成帝听到他这段话的前面部分,还觉得很是欣慰,但是在听到他请求自己让他重新参与朝政之后,崇成帝露出了犹豫之色。
依照欧阳骁先前的性子,崇成帝略显犹豫是很正常的,他担心方才的那场痛哭不过是欧阳骁为了达到目的而所使的手段,更为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再让欧阳骁涉足政事。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崇成帝知道依欧阳骁容易极端的性子,根本不适合执掌江山,所以他从未打算要将大权重新交托于欧阳骁,这也是他为何在一个月前便已知道欧阳骁回京的消息却迟迟没有召见他的原因。
见崇成帝拧着眉头沉默不语的模样,欧阳骁感觉到有一丝不妙,他沉下声音,道:“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孩儿认错了,也无法比得过欧阳璟这个外人?”
欧阳璟闻言上前两步,跪倒在崇成帝的面前 ,道:“圣上,您不必为难,微臣自会递交一份奏折,辞去身上要职。”
闻言,欧阳骁冷哼一声,小声的说了一句:“算你识趣。”
他斜睇着一旁的欧阳璟,心想若自己重新掌权,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将欧阳璟暗中了结,以解决这个心头大患。
但还没等他幻想太多,崇成帝却开口打碎了他的幻梦。
只听崇成帝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璟儿,你起来吧,朕做过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至于你,朕可以恢复你的皇子身份,但参与朝政、处理那些繁复的公文政务,就不必插手了。”
欧阳骁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露出惊愕的神色,机械性的转过头看向崇成帝,道:“不必插手了?呵、呵呵……”
他阴恻恻的笑了出来,颓然的坐在地上嘲讽的笑着,连连点头道:“好啊,真是太好了,我的父皇终究还是把别人看的比我这个亲生儿子还要重要!竟然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与他人,而不肯交托于我!”
“圣上,您……”欧阳璟见他们的父子关系方有所缓解,又要因为自己而破裂,他心有不忍。这份不忍并非是同情欧阳骁,也不是对他有所愧疚,而是觉得崇成帝对自己这般信任与宠爱,若是因自己而使他最牵挂的事而得不到解决,他会觉得这其中有自己的责任。
然而,崇成帝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看向自己面前正苦笑着的欧阳骁,道:“朕是为你好,也是为了保住咱们欧阳家的江山,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你难道忘了,之前朝廷在你的管理下变得有多么乌烟瘴气吗?”
“那些不过是我为了报复所做出的事,难道你就不相信我会痛改前非吗?”
“身为明君,岂能被一己私情而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崇成帝有些激动,他拍了拍自己废掉的膝盖,道:“朕这残躯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并非明君之选,朕断然不能将江山交托给你这等暴戾之人的手中!”
其实,崇成帝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他只是希望欧阳骁能够真的摆出一副认错悔改的态度,那样的话或许他会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更改自己的意愿,将江山放心的交给他来打理。
可欧阳骁在认错之后就立即要求重掌大权,遭到拒绝就又恢复了那副咄咄逼人、狰狞扭曲的态度,这令他怎能相信欧阳骁的诚意?让他如何放心的将大权交到他的手中?
对于这个执迷不悟的儿子,崇成帝觉得恨铁不成钢,觉得有深深的无力感。
然而,欧阳骁却已经走在疯魔的道路上无法回头,他痴痴的笑出声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是,我不是明君之选,欧阳璟是!他什么都好,什么都比我强,我就是暴戾之徒,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见他激动的模样,崇成帝有些不忍,他放柔了态度,刚想要说些什么平复一下对方的心绪,但欧阳骁却没有住口的意思。
欧阳骁踉跄的站了起来,退后两步拉开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清秀的脸庞此刻因激动而涨得通红,额前的青筋也凸现出来:“实话告诉你吧,欧阳祁是我杀的,皇后也是因我命人给她下了毒而渐渐不支,虽然不是经我之手送她归西,但我也很乐意见她那副死样倒在我的脚下。如何?你最爱的儿子、你的结发妻子,都是我弄死的,你开心吗?!”
虽然这些事实,崇成帝早已洞悉,但是听他亲自宣之于口,还是会感觉到愤懑不已。
所有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一旦决堤就无法收势,欧阳骁仰天大笑,似乎看到崇成帝的悲伤模样,他就会更开心一样:“你不是一直都在命人搜寻证据吗?那些持有证据的人都已经被我杀了,就让我亲口告诉你吧,这样不是更痛快一些吗?!”
说着,又是一阵狂笑,他把自己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僵硬。
崇成帝被他这番话刺激的不轻,猛烈的咳嗽几声,他感觉到唇齿间传来一阵咸腥的湿意,他下意识的用手捂住嘴巴,等到稍微平息下来后,他撤手一看,掌心刺眼的鲜血令他皱起了眉头。
欧阳璟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掌心的血渍,连忙大声高呼候在殿外的太医,命人将欧阳骁暂时押下去不要再刺激皇帝。
然而,崇成帝却紧握住欧阳璟的胳膊,强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倚靠在轮椅中艰难的说道:“传、传朕的旨意,将欧阳骁圈禁、圈禁万佛寺,自生自灭,永不得出。”
“圣上,这件事还是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吧,保重龙体要紧。”欧阳璟说着就要弯腰将皇帝抱去龙榻,但崇成帝却十分坚持。
“你快去传朕的旨意,朕、朕不想再见到这个杀母弑兄的逆子!快去!”
崇成帝紧抓着他的胳膊,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他瞪大了双眼盯着站在不远处仍在冷眼看着他的欧阳骁,心中对这个儿子全然不再抱有任何一丝期许与希望。
欧阳璟见他如此坚持,情绪也如此激动,他只能点头答应,命人将欧阳骁押往万佛寺,而后命人拟旨昭告天下。
而崇成帝也随即陷入了昏迷之中,后来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状态中,偶尔清醒也只是执意的要坐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梅林发呆,沉默不语。
他没有再问起欧阳骁的情况,也很少过问朝政,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字不提。
这日,崇成帝显得十分精神,面色也罕见的红润许多。他命近身太监将自己放到轮椅中,照惯例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梅林,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崇成帝命人召来欧阳璟和柳倾城,等他们两人携手而来时,他罕见的露出一抹笑容,对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来了,快到朕身边来坐。”
柳倾城穿着一袭素白的袄裙,外面披着一件淡雅而不失华美的淡紫色披风,见崇成帝的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她的心情也不由得大好,快走几步来到崇成帝的身边,请安过后笑道:“圣上今日起色不错,只可惜外面阴冷,否则臣妾倒很想推圣上出去走走。”
“是啊,都快十二月份了,冬天到了,可朕的那片寒梅却依旧没有绽放的意思。”
崇成帝望着窗外, 语气中透着一丝伤感。
欧阳璟走到他身边,劝慰道:“许是气候之故,相信过不了多久,圣上最爱的梅花就要开了。”
崇成帝闻言欣慰的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柳倾城,道:“你们成亲也有两个月了,怎么还没喜讯呢?朕还想着能抱抱皇孙,沾沾喜气呢。”
柳倾城瞄了欧阳璟一眼,笑道:“阿璟最近一直在忙,我也没有做好准备呢,圣上倒是心急起来了。”
“朕老了,别的事操心不了,便只能催你们给朕生皇孙来抱抱了。”崇成帝笑了起来,但紧接着就是猛烈的咳嗽,血毫无征兆的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他用来保暖的狐毛围脖。
见状,欧阳璟和柳倾城俱是一惊,连忙吩咐身边的太监去请太医,而崇成帝却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笑道:“看来朕是等不到见到皇孙的那一日了。”
柳倾城对这位慈祥的老人充满敬重之心,听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面上却挂着黯淡的笑容,她心中一阵酸涩,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崇成帝转头看向欧阳璟,向他伸出了手,欧阳璟连忙上前将手递了过去,看着崇成帝将他与倾城的手交叠在一起。
“你们恩爱有加,朕无比羡慕,以后这江山就交给你们了,一定、一定要替朕守护好。”崇成帝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手有些不可自制的颤抖起来。
欧阳璟连连点头,希望崇成帝能休息一会儿,但崇成帝却仿佛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他不肯有片刻休息,转头看向欧阳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最后一件事,放、放他一条生、生路……”
他大口喘着粗气,气息越来越急促,呼吸越发的艰难,脸色也因呼吸困难而涨得通红。但是崇成帝却一瞬不瞬的盯着欧阳璟,执着的在等着他的答案。
欧阳璟知道他还是放心不下欧阳骁,他握紧崇成帝的手,道:“微臣一定会做到的,圣上放心。”
“好……”
崇成帝费劲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后,嘴角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而后突然松了力气,脑袋一软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皇帝驾崩,时年六十二岁,在他驾崩的第七日,他最爱的那片梅林在飘雪的夜晚里纷纷绽放,血红的梅林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显得异常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