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她没有走大门,直接从后山进入她曾居住过的院落——如雨轩。
房内,还留有灯火。
“你的房间,有别的人住?”
随行的易沐枫挑了眉眼,怎么想也觉得不太可能,龙怿山庄再绝情也不该什么都不留给她。
看着房内的火苗影子忽然间熄灭,单黎夜止住了脚步。
环视着整个房间,确信没有其他人来过,绿袖才敢吹灭灯火离去,却没料到一打开门,却见到自家小姐立在门口,绿袖哑了哑声,忍了忍,才没敢让自己在这大半夜的喊出声来。
更诧异的是,小姐还带了一个男人回来?
绿袖不由的朝易沐枫多瞄了几眼,上前又朝她微微歉了一礼,也没忘记她以往的规矩,略带欢心的唤了她一声:“姑娘。”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单黎夜的声音依旧淡淡,不带半分情感。
“是云少爷。”绿袖缕了缕身前的发,面带微笑:“云少爷说,怕姑娘有朝一日还会回来,所以让我保持原物,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不要动半毫,还让我天天打扫呢,晚上我还得照例巡视,要是屋子里少了什么东西,云少爷指不定会发怒。”
云少爷,龙云。
单黎夜垂了垂眼眸:“那庄主和夫人呢?”
“庄主今早刚走,说是去镖局谈押运茶叶的事,至于夫人,夫人这几日和玉姑回娘家了,是要去祭拜娘家人。”
“知道了,你下去吧。”
单黎夜看了看四周的黑暗,看来待在龙怿山庄服侍的侍婢奴仆也很少了,以往龙怿山庄的气派,如今只剩灯火寥寥无几。
原本以为带着易沐枫可以以防温轻兰会对她做什么,倒没料到温轻兰不在,反倒是有另一拨人想要她的命。
绿袖点了头,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才敢鼓起勇气问道:“姑娘,你回来,要不要我去通知云少爷一声?”
“不用了。”
单黎夜侧身回答,又抬脚步入房间内,都这个时辰了,他兴许已经睡了,她又怎么好去打扰,明天再见也不迟。
绿袖无奈着,只好退下。
易沐枫一进房间,不禁一笑:“龙姑娘的房间居然这么素雅。”
该有的女子首饰都没有,连镜子都没有一面,房间古雅说的一点也不错,除了茶几自己茶几旁边一盘未下完的棋,还有一些字画之外,貌似再无其他了。
她不喜欢首饰,没有很正常,至于那些字画只是以前为了不让庄内人以及温轻兰人知道她在习武,作为掩饰而已。
而她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房间被人动过,而这人定不是庄内之人,因为即使是龙云,也不会随意动她的棋子。
她走到棋盘旁,白袖一飘,指尖多了一颗白色棋子,半响,缓然落下,黑白相间的棋盘,错落有致,步步诡谲,这样落下一字,黑棋便再无活路。
来她房间的人,应该对这棋艺之术并不是很在行,眸光悠悠,落在了床榻上,她掀开轻纱,触摸着那一层软榻,还有着浅浅的温度。
那人,刚走不久。
若不是突然巡视的绿袖,她甚至觉得那人还会待的更久一点,兴许她会与那人意外碰面,她能想象到那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床榻上,很久很久的,不知道想着什么问题。
她看到了一地的落寞仓皇,映在那人身上,想发泄,却无处可去,只有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人情温暖。
那人……会是魔教少主吗?
单黎夜苦笑着,她这又是在期待什么,即便是他,又能怎样?
他的脸上永远有一层面具,带上了便难以拿下来,她甚至想过,会不会有一天,他会在她面前亲自摘下那面具。
可是,应该不会了。
这么多天,他在躲她,连见她一面也是躲着,他应该不会再想着去见她,就譬如凌门那一夜,她模模糊糊听到他出口的话——我一定远离你,再也不出现。
再也不出现。
一旁的易沐枫早已将她的房间打量了好几遍,目光落在一副卷画上。
他从画桶中换换抽出,正待要解开绑着画的细绳,一把明亮的剑忽即从窗口突击而来,他进这山庄,本就没一点防范,这突如其来的一剑,他躲闪不及,便用卷画做抵挡,被剑的主人逼到了角落。
听到声响,单黎夜赫然回神,对那出剑的人轻喝:“住手!”
听到她的喝声,那剑从卷画中抽出,快速收回,剑的主人,轻轻侧过身体,凝望着她,惊讶了一瞬:“灵儿?”
“他是我朋友。”她淡然出口,不再多解释。
朋友?
龙云再度瞧了一眼这个陌生的男人,有些意料之外,他原以为这人会是叱咤风云又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幽冥楼主。
原来不是。
“你没事?”半响,她才问候被惊吓到的易沐枫。
“没事,只是可惜了师侄女的画。”
易沐枫抖抖肩膀,惊吓还算不上,他没料到这山庄有高手守护她的房间,不过,这高手与她之间貌似有一丝不寻常。
想必眼前这人,就是那侍女口中的云少爷了。
而龙云脑子里又在算着一件事:“师侄女?”
单黎夜无力辩解,也由得易沐枫去。
不过,这画,不是她的。
却也是她回龙怿山庄的原因之一。
她从易沐枫手中夺过画,发现离画轴三寸之处的画纸已被飞云剑刺破,刚刚那一剑力道够重,而这画轴居然毫发无损,可见这画轴不同寻常。
她将画放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像,平淡的目光没有一丝变化,看到这画轴就已猜到画中会是什么。
倒是一旁的龙云与易沐枫脸色漏出惊讶之色,这画中人居然与她如此相似,但眉眼之间的眼神又与她有一丝不似。
她撇向画桶,又将画桶中抽出另一幅画,摊开在桌上,画卷一展开,易沐枫和龙云的脸色又是一阵变化。
依旧是与她相似的画中人。
她抚摸着两幅画,除了作画笔法,画像无不同之处,手指尖触碰着画中女子腰间的佩坠,其中一幅画的佩坠被飞云剑刺破。
而这佩坠正是,血凤玉。
在皇宫密室,她只是一扫而过这画,只焦住在画中女子的容颜上,并没有仔细的瞧画中女子的腰间,挂着一枚玉佩。
这也是上次汐风说血凤玉在皇宫找到的一丝线索,至少,叶书渘曾拥有过血凤玉,只是为什么最后这玉会到那个少年手中,她便不得而知了。
两幅画,其中一副是铸剑山庄密室的,而另一副是皇宫密室之中的。
上次龙惜嫣来龙怿山庄,便已将画放入了她房中,可龙惜嫣没料到,她未来得及看,便已离开了龙怿山庄,到底,络轩还是把画给了她。
“这画中女子是谁?”易沐枫抚摸着画像,眉头皱起。
她目光平淡,只吐出三个字:“叶书渘。”
“叶师姐?”
易沐枫摸了摸下颌,早听师父说过,无影师叔有一位弟子名为叶书渘,却没想到叶师姐居然会和龙姑娘这么相似。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是母女,可易沐枫心里忽即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她们该不会真是母女?不然他也无法想通如若她真是龙怿山庄大小姐,又怎么会被逐出山庄。
唯一的理由便是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她离开。
易沐枫依旧望着画卷,抚摸着画像,眼角注意到了某点细节,淡然出口:“清扬?”
——清扬。
她顺着易沐枫的手凝望,其中一幅画卷下面那一点红色印记的一枚章印,那是皇帝表字的章印。
这画应该是西岩皇帝在叶书渘未进宫前所作的画像,叶书渘既然已决心入皇宫,就必然会切断与江湖的所有联系,血凤玉太显眼,她不可能带进皇宫,惹人嫌疑。
她也不敢轻易用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称呼——叶儿。
又有谁会想到,曾叱咤江湖的叶书渘,在江湖中突然失踪,实际上却是进了宫。
她收好两幅画卷,递到龙云手上,神情平淡:“待父亲回来,亲手交到他手上。”
她已七七八八的了解龙释峰与温轻兰瞒了她什么事情,他们看到这画,必定也会惊讶,必然也知道,她其实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也知道她的身世。
他们,也无需隐瞒什么了。
龙云接过画,皱了眉:“你要走?”
她不亲手交给龙释峰,不就是说明她不会待在龙怿山庄太久。
单黎夜看着他,终是点了点:“明日早晨。”
她本是趁天黑偷偷入庄,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再度回来,是断了龙怿山庄最后的留恋,这个地方,已经与她无关了。
天边的月亮如弯牙般,明亮晃眼,铺设在地底,映出一片银白之光。
易沐枫闲来无聊,只得一个人支身上了屋顶,看着那株梨树下静静坐立的两人,她飘飞的雪色衣衫,他浓浓的墨发垂后,还有那零零散散的飞扬的梨花,即便只是看到两人的背影,他也觉得这是一幅完美的水墨江南画。
单黎夜摊开手心,一枚梨花瓣无误的落入,她的笑容有些不自在。
世人常说,梨花,离花。
她却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为何偏偏独爱这梨花,有些时候,她觉得他就像这梨花,也只会与梨花相伴。
兴许是梨花,让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家族之仇恨。
离花。
月夜离殇,梨花雨凉。
她松开了手心,花瓣飘落,重叠在一地的梨花之上,又被风吹远了。
“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你还会回来吗?”
两人同时开口的第一句话,同时都是问句,同时心里都已有了答案。
她不会再回来。
他很快就会离开。
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想想,似乎她与他很久没有像这般悠闲自在的坐在一起过了,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她时常会假寐在这一片梨花之地,他像个守护者,一直坐在她身边,甚至偶尔帮她赶赶蚊子。
她笑问他:“龙云,你为什么会为我做任何事?”
他毫不犹豫回答:“因为你对我好。”
那时,她只十二岁,他十四岁,她并不明白那时候她到底对他多好。
她的记忆中不过是她总是使坏带他出庄,不过是曾带他玩遍江舟城,也不过是曾在汐风的剑下,誓死保他一命,也不过是她为给他解毒,入宫夺取火灵芝与冰琼玉液,不过是她失去了四层功力。
可是,他那夜说会忘了她的好,以后江湖再见,互不过问。
终于……还是这样了。
龙释峰早与她说过别对他太好,他并不一定会领情,他是一个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人,包括她。
单黎夜微微一笑,看着地面的花儿,才说道:“我已经离开了璃月教,做完最后一件事情,我和璃月教将不会再有瓜葛,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以后可以去哪儿,可在离开璃月教之后,我想到的,却是想回龙怿山庄看看,这一次,兴许是最后一次回来。”
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听了进去,而相较于她的话,他却是很简单的一句:“等义父回来,我便会禀明他,然后离开。”
即便龙释峰如何阻扰,这一次,他是铁了心。
夜里,凉风吹。
这一个晚上,绿袖依旧如往常的,披上了披衣,来到那株梨花树的院子,躲进了黑暗一角的角落。
红依说,龙云每天在梨花树下练剑,其实是在等人,绿袖一直很好奇云少爷等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一连半个多月过去,也没见有谁来过,今晚绿袖还是没有死心。
而当她看到梨花树下坐着的两抹人影的时候,似乎明白了什么,有点意外,却又不是很意外。
云少爷和姑娘,很多时候都会是奴婢奴仆的口中常谈,都觉得云少爷和姑娘的关系,不仅仅是义兄妹,可其中又有些东西绿袖说不上来,姑娘对云少爷很好,云少爷对姑娘的话从不违抗,又带着一份恭敬与尊重,这样的感觉,却又让她觉得那是主子与随从。
可是,他们是义兄妹,也是师兄妹,主子与随从的关系似乎不应当出现在姑娘与云少爷身上。
绿袖时常记得姑娘常爱让云少爷有笑容,在那株梨花树下,她第一次见龙云的笑,几乎差点把手里的盘子打翻了,激动地抓住了红依的手臂,一连再三的问是不是自己眼花缭乱了。
绿袖低低的摇了摇头,不再想太多,最后看了一眼树下的人,转身回了自己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