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烟花阁。
他认为,她一定会赴约。
可他错了,当茶壶添上第十盏的时候,还未见她熟悉的身影时候,他便意识到很重要的一点。
即便知道她与大哥保守的那个秘密,那碗药,那又怎样?
所以她怎可能任他摆布,她若来了,反倒是会让他减了几分有趣意。
白天,烟花阁是没有生意的,空空的阁楼,他居然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她一个白天,想想真是自作孽。
他南宫旭何时如此等过别人,她是破例的第一个,也是第一个敢不赴他约的人,第一个挑衅他的人。
可惜,这样的人,却已是别人的人。
南宫旭抹起冷意,手中晶莹的玻璃珠不断的摩挲,瞧向阁楼下方。
烟花阁分为三层,他居于第二层,而最后一层是烟花阁最主的位置,在那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阁楼中央与二楼平台的小阁舞台,甚至楼阁之中所有的位置与人。
南宫旭倒酒,底下响起雷鸣般的击掌声。
已是黄昏时分,烟花阁接起了客人,之前的宁静一扫而去,哪一方都是一片嘈杂之声,更让他心生燥意,酒杯添了一盏又一盏。
他目光划过阁中舞台,视线有一秒的停留。
舞台,一片耀眼刺眼的红。
那转圈的红衣女子的裙摆,将小小的舞台填满,她周围的竖琴,因她裙摆的移动而划过清脆的琴音。
舞姿动人,惹起了旁人的围观,楼道内,相拥的男男女女个人,纷纷停留下了手中的活儿,有乐趣的瞧着那红衣女子。
能将红色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女子,世间只有一人。
南宫旭抿了抿唇,又在楼道中搜索,一抹绿萝色的身影在三楼柱旁隐现,那绿萝衫的女子也瞧见了他,却又很快转身隐进了旁边,不见踪迹。
再扫向三楼,那主位上有了人。
是个男人,银白色衣衫临临不动。
嗯,具体一点,也是她不来这里的原因了吧。
阁台上的红衣女子,开始有了更大的动作,红色衣袂飘决,单手扯住从三楼垂落的红菱,支身跳到楼上。
平稳落地之后,底下的一层人,都支起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女子,看那女子的动作……
那个方位,那个男人坐的地方。
红菱舞动,一层层的红舞蒙纱下,他看不清那男子的脸色,只见那男子自顾自的喝酒,润了两口,并不理会红衣女子。
而红衣女子开始在男人身边手舞,幻化成各种手势,试图在男人身上摸出什么,但每每一靠近男子,又忽然间抽手。
下层的人,看的一跳一跳,心里也乱的不行,这手到底什么时候下……
他们,不是来看耍戏的。
南宫旭微微吸气,听人群中萎靡的气息骤然伸起,眼珠瞪的极大,所有围观的人,纷纷屏气凝神,看着那三楼。
哦,是了。
那个男人,不知是耐烦了,还是对那红衣女子有意,在女子再次向他伸手时,猝不及防的拽紧女子的手腕。
一松,一扯,女子被男人拉入怀中。
红衣女子凝讶了脸,没料到男人会突然来此一招,拽了拽手腕,男人扯的极紧,她手腕处通红一片。
红衣女子又慵懒一笑,另一只手缠了男人几招,又被钳制住,脚边勾起,想去踢翻桌上的陶瓷茶具,他却先她一步踢开了那桌子。
两人向后退了几步,双手双脚却还是相互牵制着。
底下人看着台上人没有任何动作,青筋皆暴起,隐隐蠢动着。
南宫旭笑了笑,若是让嫂嫂看着如此场景,不知道她会是什么脸色,或许她会依旧如往常般带着平静的面容,或许她也该惊讶心颤一回。
毕竟,听别人讲不比自己亲眼见到的好。
那个男人,是萧南翌。
红衣女子,袭紫陌。
南宫旭抬起手,目光却是不离那纠缠的两人,空空的杯子,被他平齐举在手中。
骤然松开,杯子落地,碎响。
在屏气无杂声的阁楼中,那杯子落地的声音清脆凝响,久久的回荡。
可惜,她见不到如此美好的场景了。
阁楼,嘶喊一片。
如果南宫旭回头看的话,兴许他会看到一副这辈子难以见到的血腥轰动场面。
——楼道中的男男女女,一扫方才的屏气调戏,扫出自己的武器,踏地冲向那方阁楼,手中的飞镖断箭,暗针长剑,纷纷扫向那个男人……
黑道人,虽不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但在杀人时会用自己最绝的招,因为他们比别人更懂得生存之道,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必得拼尽自己的全力,而他们杂乱杂七的招式,更让人捉摸不透。
这次行动,以杯子落地碎响为记。
他们不知道谁会碎杯子,只知道听到杯子响声便行动。
而谁摔杯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只能说他南宫旭很会找乐,冥冥中帮了袭紫陌一个大忙,在杯子落地那一刻,他突然很深的明白,在他心底有一个很可怕的念头——他想要萧南翌死。
这个念头很强烈,强烈到摔杯子时他可以毫不犹豫,还满带冷笑。
因为他更明白,只要萧南翌活着一天,那个女子势必不会多看他人一眼,那么,若他死了……
可是,又不会了。
南宫旭忽然想仰天长啸一番才能好好表现出此时的悲恸与肆意,但前提是没有看到她淡漠清凉的眼神一撇之前。
此时的他,除了身体僵硬还是僵硬,定定立在烟花阁门口。
从她那一眼中,他读懂了一些深意。
他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她当他是陌生人。
不知道是该说她挑时间挑的好,还是算时间算的刚好,他前脚才出烟花阁,她后脚便到,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冲进了烟花阁,后面还率了一众的人。
嗯,他心想,应该是时间算得好。
逆龙令,几乎没人可以阻止它的执行,与众多的黑道谈判是极不可能的,若想通过给钱的方式阻止,那即便把天下挖空,也绝计不可能买的动,一环连这一环,众多黑道门派,怎可能雨露均沾,没有人会那么有钱去收买黑道中人。
嗯,还有一个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将那些黑道头目,一一杀死,减弱逆龙令的实力。
她或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成了别人成事的垫脚石。
魔教没有派人前来,萧天寒像是任由自己的儿子被杀一般,将萧南翌搁置在一旁,但暗地里,魔教那些个手下,却是在忙着抄了这些黑道之人的老巢。
他们最顶强的高手一拥而出,与人交战,生死不知天命,留守在老巢里的人,又怎能低过魔教那些凶残至痕的人摧残?
最常见的黑吃黑,魔教收服那些黑道老巢为自己效命不过是迟早的事。
而她呢,单黎夜,一晚时间查清了那些黑道人,利用白天的时间,将那些人杀了,至此,烟花阁内那些小喽喽又能算什么呢?
——虽然其中夹杂烟雨楼一流的高手以及莫颜锦的人。
她,为他杀人。
南宫旭苦笑一番,快步离开。
阁内,厮杀一片。
鲜血成河。
红色的剑芒从红衣女子手中发出,剑与烈火剑碰撞,擦出呲呲火花。
剑气横过之地,无一不被摧毁,阁台,瞬间被击垮,骨骼撒架,木柱纷纷下落断成几截。
残破的月,映在阁楼,满是血腥味的阁楼。
红衣女子立在阁楼之上,脸上沾了少许鲜血,或许是他的,或许是自己的,已分不清了。
而身上的红衣太耀眼,盖过了她身上的血迹。
血色红衣。
用在此时更合适。
他立在另一头,眸光无半点生动,手中垂下的剑,有一丝颤抖,拼了半天,两人未见胜负。
烈火剑剑炳上系上的红线微微捶把,带动那一块染了些许血的血龙玉。
手指,轻轻拂去血迹。
血龙玉,她亲手系在烈火剑上的血龙玉,他怎忍心沾上这些人的血?
远远的,便能看见,舞台中的那个男子,低沉着眉,细心的擦着那一块玉佩,只可惜他手上鲜血太多,白净的衣衫也尽是血色,弄不干净那一块小小的玉佩。
他还在尽力的想要弄干净。
他的身边,围了很多圈,黑色晃动的影子无声息转动,点点光影,只等他最松懈的时刻,最致命一击。
而此时,无疑最合适。
袭紫陌提起了手中剑,身旁看眼色行事的众人,也纷纷举起了银亮的兵刃。
剑光,刀影,掌风声,混杂交集,没有半点的规律可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人。
他不想,却必须。
这是魔教教主从小教会他的生存之道,既然执起了剑,那就只有杀人,没有权利退缩,没有理由惧怕。
他的呼吸很粗重,划在别人身上的每一剑,都会被人双倍还回来,但不同的是,那些人的两剑只会让他受伤,而他的一剑,能让那些人断命。
白与红交错的衣衫下,他的血色皮肉翻滚,绽放出大大的血花。
他知道自己今日逃不过,更知道此处有送命的危险,是他巴巴的赶着来送命,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
他也是想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逼她出来吗?
他闷笑,可能是吧。
他无法估量他在她心中什么位置,甚至只有用命一搏。
那晚她给他挽发,她给他讲冰儛玥的故事,他笑着一一听了进去,将她轻柔安抚一番,在她身体里达到极致的愉悦。
他很迷恋她的身体,迷恋她的低声笑谈,也迷恋她在他身下的放任与不羁,迷恋她低声轻吟的那一声,夫君……
她说,若是两情相悦,女子为男子挽发,便会共结连理,白头偕老,此生不离。
他信了,他居然相信了!
可他醒来看到的又是什么,她悄无声息的离开,对他用了幽兰香,而那条青蓝色的发带,遗落在地上,像丢弃废物一般……
他甚至还发疯的去找倾云,手里却仍紧紧拽着那条发带,不肯放手,她说好要为他绾发的,不是吗?
可她又做了些什么呢。
她依偎在那个叫澈的男人怀里,紧紧的相贴,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真真实实看到了那男人微微隐藏的笑意,反手将她搂紧,似是对她极尽温柔的宠溺。
她并不反抗,相反,她还很乐意。
他唤了她很多声阿黎,那身影却还是一动不动的靠在那男人身上,完全把他当做空气一般,她只享受着那男子的温暖。
他叫她,她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只是不想应声罢了吧。
甚至,她还不想见他。
他怒极,他好不容易进来肃杀宫,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鲜艳香美的画面,一黑一白的衣衫搭配得极好,还有两人身后那万里河山,他仿佛看见了将来的一对帝后……
他牙齿咬的极紧,手掌的心紧绷着,漏出一条条显赫的青筋,锦布破裂的声音漫在耳边。
是了,那条青蓝发带,受不住,被他浑厚的掌力生生扯碎了。
从她出肃杀宫起,他一直跟着她,他想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死心的理由。
很庆幸,她给了他答案。
她坐在窗边,淡淡的饮着薄酒,像极了她与他在酒窖偷酒的那一个夜晚,她也是这般坐着,而他,在林茂的树荫下看着她。
她让他觉着遥不可及,细细数一数,他和她却也有回忆。
他才认识她七个月不到,也不过两百多天而已,竟然会有回忆。
终于,他有了一个念头,临时起意,易容成他手下人的模样,与她对窗而坐,她几乎是没有怀疑,也毫不避讳的在别人面前,亲切的叫唤那个男人的名字——澈。
南宫澈。
他对这个澈字有很深的忌讳,听她梦中唤过多次,甚至在璃月教那颗树下吻她,她挣扎不了脱口而出的,也是这个字。
他一直以为,这个名叫澈的人已经死了,所以她才会如此心心念念的唤着澈,甚至在梦中都被一声声的澈惊醒。
南宫澈很在意她。
而她,也很在乎澈吧。
很在意很在意,甚至爱。
可她知不知道,他比南宫澈更加在乎她,他不知道她说的两选一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简单的想,无论这个选择是什么,他都不能放弃她。
太在意,就容易失去。
太在乎,就容易伤害。
嗯,南宫澈对她说的,如果在乎,就会害死她,所以为了保命,便远离他,越远越好。
可那通通都是鬼话,有谁会相信她是为保命才疏远他的?
南宫澈说一句,她便信了。
还能说明什么,她很相信南宫澈的话,她从没有信过他,信过他的决定。
她如此躲着他!
这一场黑与黑之间的恶战,是对他自己的考验,如果她不来,他便彻彻底底的放手,成全那一对帝后。
如果她来了,那好,无论谁与他作对,他会让那些人只有一个下场。
即便死,他也绝不放手,即便恨,也绝不!
一只迎头而来的断花箭穿透了他的肩甲,他闷哼,将那箭头凶猛拔出,劈头便是回射给另一个欲举剑刺向他的人。
他一转首,瞧见了熟悉的人,那人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用杀人不眨眼几字来形容都不够贴切,血溅了那人满身,却也不见那人皱一下眉头。
他冷笑着,那人算是来帮他忙的吗?
杀人这种事做多了,便也顺手了,那人斩杀了眼前挡路的一人,跳到他面前,还有时刻不忘的恭敬朝他唤声:“少主,属下来迟。”
来迟?
他眼眸微微一眯,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只怕是来的刚好。
柴千痕大部分地盘都在东凉一带,因落秋怜一死,南屿属于魔教的地盘无人管着,为了方便,便也一并交予了柴千痕管辖。
两天前,手下人不是说柴千痕还在南屿吗?
两天时间,便能从南屿赶到东凉?
只怕是柴千痕人一直在东凉却不待见他这个少主。
嗯,更好的是,要在这个必要时刻,及时的出现。
魔教的人怎会不知晓逆龙令,又怎会不管他这位少主的死活?
但偏偏,他待在倚海城的两天,魔教人却是无人问津。
柴千痕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听命于人,而那人,是他从未唤过一声父亲的萧天寒。
萧天寒想让他尝尝被人杀是什么滋味,更想让他知道杀人是什么味道,索性便也如了他的愿,一人不发,让他更清楚的明白黑道之中的生存,一刀一剑,一个念头闪瞬之间,便可失命,没有任何的回头机会。
他从小便领教过的。
只是他如今安逸飘摇的日子,过的实在是太安稳,萧天寒需要给他一点刺激,然后刺激之后,再给他一点甜头。
那现在,柴千痕来了,又算什么呢?
临死之前,搭救他一命?
萧南翌的手颤烈一抖,摇摇晃晃不稳,冷峻沉底的心骤然间提起,几乎快要狂跳出来一般,双眸却是紧紧盯着千痕的身后。
那抹雪白的纤长身影。
是她。
他轻笑,果然是刺激之后一个很诱惑又很难尝到的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