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寒给了她一个偏僻的院落,不准任何人接近她,也不准她出这个院子——萧南翌还是没有替她解开封印的内力。
所有人都觉得这样对她,她反而可得逍遥自在。
因为她不反抗,她总是会静静的半躺在青石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桌上是她煮着的香茶。
有时还会请看守她的乐初氿喝一杯,起初他还有些许犹豫,以为这茶中会有什么蹊跷。
但是,没有。
性情本是清冷的乐初氿也对她燃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她这样做,到底在图什么?
萧天寒虽说是在禁锢她,但也化解了倾云与萧南翌不相上下的心里暗斗,另一方面,不让任何人接近她不过也是想让她好好养伤,乐初氿估计已经算是她贴身的护卫。
这四天,萧南翌没来过。
倾云想进去但被乐初氿挡住不让进,其间第二日林燕衫偶然来送些衣物,乐初氿瞧着她身上的破碎衣衫,只好放林燕衫进去。
隔着一层烟雨蒙蒙的茶水水雾,林燕衫看到了躺在青石上白衫女子的舒坦身影,即便被囚,那人的姿态永远那么凌然清傲,无所畏惧。
她送了衣物,没有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单黎夜触着那层薄薄的白色裙纱,感叹这衣衫料子不错,再一摸,碰到了一个东西,小小的紫色瓷瓶。
“这是他给你的,你脸上的伤,可不能留下疤痕。”
林燕衫半开玩笑半认真,她脸上的血迹虽已清理,但那条痕迹还是很清晰,未结疤,还是暗红的颜色。
如果说单凭衣物不知道林燕衫说的‘他’指的是谁,那么看到这个紫色瓷瓶,就也该知道是谁了。
半夏紫苏水,除了他还能有谁。
萧南翌啊萧南翌,你真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她都不知再如何选择。
到底是对你狠心,还是再狠心百倍?
在地牢看到林燕衫,她也是稍有惊讶,林燕衫也还算是幽冥楼的人,她以为林燕衫至少也会是跟她一样被囚,可林燕衫却是在魔教出入无阻。
而林燕衫还是刚跟着倾云从念云城回来。
所以倾云,他带着他的女人去了念云城,去了倾家堡,去看过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的家。
那株梨树,那个字。
可是,他又在自己女人面前,毫无顾忌的抱着另一个女子,甚至差点不惜为了那女子和魔教少主拼命。
单黎夜明白,倾云对林燕衫是有感情的,至于她,她想,倾云是感激她,除了这个,再也不会有别的。
林燕衫记得。
一个月以前,也是在魔教地牢,已经被折磨够半死不活的倾云,终于妥协之后,对着高高在上的萧天寒说,林燕衫是我的女人,你最好别动她。
那一刻,她感觉他说的是真真实实的话,可事实却是,倾云为了不让魔教的人杀了自己才不得不如此说。
事实上,一到眼前这个女子面前,倾云的眼里便不会再有她。
她林燕衫什么都不是。
“其实,萧天寒也算倾云的恩人。”
林燕衫突然这么说,清澈的双眼中是回忆:“十年前倾家堡被灭之时,若不是萧天寒出手相救,只怕倾云和他妹妹早已葬身火海。”
“倾云活着只有两个目的,报仇,和找到他妹妹。”
单黎夜翻过一页书,眼眸顿了顿,有些意外的瞧向林燕衫。
倾云还不知道六月是倾心?
“你还在唤他龙云,或许你不知道他也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龙云是你的朋友,而倾云,是你的仇人。”
一个称呼,她在告诉龙云,她还当他是朋友。
而不是仇人。
因为她还记得那夜梨花树下她的承诺,她说,龙云,以后无论怎样,你不会是我的敌人,永远不会。
林燕衫换了声调,深深的看着地面,不由的浮起弯弯的笑:“其实三年前,我就已认识倾云。”
剑山,并不是第一次见面,那时的倾云为她挡去那嗜血蛛的袭击,情有可原。
“可能你已不记得,三年前你用银针伤了一个夜闯龙怿山庄的人,每次往龙怿山庄向莐堂主汇报情况,他都千丁玲万嘱咐,千万莫去惹那如雨轩的女子,偏偏那夜,我冒着好奇心想去看看,有一手好琴艺的龙大小姐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只是你确实高过了我的想象,若非倾云相救,只怕那三根毒针,会送了我的性命。”
静静的听着这一切,单黎夜倒了一杯茶水给林燕衫。
林燕衫接过,有点意外的看着她,她没有半点惊讶,甚至只是淡淡的略过这一切?
林燕衫低了低双眸,抬起时意外瞄到了她手中的书,看到那书名,望着她,林燕衫的脸色不由的一变。
她在看兵书!
单黎夜又翻过一页,瞧到了林燕衫的脸色,却只是微微一笑:“听说魔教藏书阁的书都是极品,整日闲的慌,不如林姑娘帮我捎几本书过来,打发这无聊的日子。”
和蔼温和的语气,略有谦卑的语气,不容人有半点拒绝的语气,林燕衫看着她,只得点了点头:“好。”
第五日。
坐在青石边,细品着她的茶,乐初氿微微瞄了一眼林燕衫刚送过来的书籍,又看了看她,脸色有些讶异。
她要看西岩的史书?
兵书,史书。
两个词在初炅脑中打着圈,许久才冒出一句:“西岩和东凉的战事,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她翻着书,意外盯着乐初氿看了一会儿,点头。
南宫澈与袭紫陌联盟,借用东凉的兵力,此时正在攻打西岩,龙释渊作为西岩猛将,正在前线誓死抵抗。
她静静的向都能想到那个画面,千军万马,哄声浩动,身穿银衣铠甲的龙剑桭立在前方,帮南宫澈攻打自己曾一度效力的国家,与自己的伯父龙释渊对峙疆场,轰轰烈烈的厮杀。
但是看到她不反驳,一向稳重的乐初氿当即立刻跳了起来,眉眼挑了又挑。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战事是七日前才开始,那时她还在地牢,而她被困地牢时,四周防守的严密,绝对不会有人给她传讯,后来她宿在这个小院,自己是全天跟候着她,除了林燕衫未见她跟谁有过交谈。
而林燕衫不会跟她说这些。
那么……难道是有人潜进魔教,跟她传讯?
那还是他看守不力失职?
沉浸在失职之中的乐初氿仍未回神,却听得她又细声细语的不急不缓的道来:“我本来是不知道的,方才乐护法这一说,倒是清清楚楚的告诉了我。”
原来,西岩和东凉正在开战。
又是一道劈雷,砸在乐初氿头顶上,敢情最终还是自己泄的密。
她仔细的翻开书,又笑了笑。
总算是知道为何萧天寒与萧南翌这对父子要将她困住了,他们怕她参与这战事,更怕以她的能力可以左右这战事的局面。
所以她一看兵书,乐初氿和林燕衫的脸色,便变得如此奇怪。
但是,她看兵书也确实是怕以后会有战乱才粗略的看了一眼,只是未料到战乱来的如此快,袭紫陌与南宫澈的野心,的确很大。
至于,史书……她从中发现了一点秘密。
当晚,她潜入了魔教藏书阁。
不,或许准确的是说,这五日,她每夜都会来藏书阁,没有被人发现,偷偷的,她甚至还去过另一个地方。
将阁中暗格悉数打开,一目十行,看完之后,又原封不动放回,一排排的书,看起来没有被人动过一样。
做完一切之后,她来到魔教禁地。
拧开了假山上的一道开关,湖水哗啦啦冒着,湖面上升起了一排木舟,单黎夜看了看周围没人,才跳向小舟,直通湖心的小亭。
进入小亭暗道,绕过多条弯道,直通入湖中心最下面被冰层层裹住紧闭的大门。
冰门,清冷冷的。
她来过这儿,当时身中弦心蛊毒,萧南翌是在这儿帮她疗的伤。
那只是她梦中的片段,他一直守着她。
这些机关的破解方法,在藏书阁,今晚她阅完了所有道路的解密方法,所以今晚,她能如此顺利的进入最后一道门。
一道冰门。
她的掌心接触冰凉,缓缓打开那道厚积着冰的门,第一眼进入视线的,是三座很大透明的冰棺,错开放在冰洞中央。
这个洞,跟寒冰洞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的寒冷,同样的有着一座冰棺,甚至连冰凝仙草,都有。
简直可以说是那个水洞的缩小版。
看着里头,她踌躇脚步。
“既然都来了,怎么不进去,你难道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清凉凉的声音,来自她的背后,或许她知道,也或许她不知道,从她出藏书阁起,便有人一直跟着她。
而那道声音,是萧天寒。
她凉凉的撇了一眼身后,目光落在那冰棺上,直觉告诉她,冰棺里面有人,兴许是个活人,兴许已经死了。
萧天寒不怕她进去,也不怕她知道什么,兴许她知道了更好。
她脚步轻挪。
来到第一个冰棺。
是空的,但又不是空的,里面躺着的不是人,却也是有她极为熟悉的东西——玄铁冰书。
还是完好无损的两块。
其中一块她认得,原本是属于寒冰洞藏于那冰棺内的,如今,在萧天寒手中。
她闭了闭眼,只觉得那块冰书刺眼:“寒冰洞的玄铁冰书,是萧南翌拿走的,是不是?”
“嗯。”萧天寒淡淡的回应,荡在冰洞:“他的确是瞒着你将那块冰书带了回来,这只是一个很意外的收获。”
意外吗?
只怕不是。
萧南翌早就算好了一切,从迷雾竹林带她到碟谷,他并不是好心的想替她疗伤,他一直都有他的目的,所以他不顾她的劝阻,用龙凤血玉打开了那扇石墙。
甚至好心帮她救晚芙,在她离开后,他又顺着水道潜回寒冰洞,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切,干净利索,真好。
她稍稍睁开眼眸,又听得萧天寒的冷人发骨的声音:“那单姑娘你呢?又是何时自动解开的封印,是在今晚,还是在魔教的地牢,又或者,在姜鱼村的时候,你就已经解开了,单姑娘。”
“是。”
她只有一字的回答,当袭紫陌袭向她致命一击的时候,她就已经解开了,不知道萧南翌还记不记得在剑山下她说过,只要给她时间,她便可以解开。
只怪萧南翌自己没太多在意,他再次用了同样的封穴手法,而她轻而易举的解开。
她同样也瞒着他,她进入魔教也不全是任别人摆布,那些看似落魄的样子,只不过是她不想反抗,地牢门口见到萧南翌她是真的想离开魔教,如若一定要有合适的时机狠狠伤害他的话,这个时机,最好不过了吧。
但萧天寒没那么容易打算放她走,她有别的事,只能趁机留下,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其实早在姜渔村便解开了封穴,只有这样,魔教的人才会对她放松警惕,只有这样,萧天寒才不会太提防她。
试问,有谁会把一个武功一流,时时刻刻都是危险的人留在魔教?
她若不这么做,只怕今日看守她的人不只是乐初氿一个,只怕她今夜别说进入这冰洞,连那院子的门都出不了。
彼此彼此吧。
谁又能不利用谁呢。
萧天寒看了一眼她,难得见他脸上威严略减:“他将你困在魔教,也只不过是不想让你避免战乱,无论你帮哪一方,他都不乐意。”
“萧教主就如此肯定我会参与吗?”
“你看过史书,应当知道三百多年因为凤竹林的一个女子,天下发生了什么变化,如今的你,与那女子有着同样的能力,若你帮南宫澈打天下,将来你可能会是他的后,若你因私帮你西岩的父亲,你也可能将会是受人爱戴的公主,无论哪一方,都与你无害。”
“我……”蒙蒙的冰气之下,她闪了闪眸子,停顿之下的话语连萧天寒都微微闪过讶异的脸色:“谁都不帮。”
“萧教主莫忘了,我如今是雪刹女,朝廷恩怨,天下变化,一概与我无关,我没打算卷进去。”
沉寂的片刻,萧天寒也哑了声音:“这样,也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指了指那第三个冰棺,深沉的眸子暗下了一片,声音也柔了许多:“去看看你娘吧。”
精锐的眸子,忽的闪过,单黎夜瞧向那第三个冰棺,心里冰凉一片。
萧天寒竟然说,她娘?
“当年,我赶到的时候,你娘已经只残留着一丝气息……我也将她带了回来,我知道梅儿也希望有她这个姐姐作伴。”
脚步踉跄着,她走到第三个冰棺面前。
冰凉的指尖,划过那第三个冰棺,隔着那一层透明,轻抚着那张相似的容颜。
里面躺着的冰凉的人,是叶书渘。
叶书渘的尸体还在,之前萧南翌所说的洛州那场大火,烧的并不是叶书渘的尸体,相反的,在暗杀那一晚,萧天寒早把人掉了包,因为叶书渘还有一丝气息,没有死,为了避免再一次的追杀,萧天寒如此做了。
而那假的尸体之所以残忍得让所有人都不敢看,以及洛州那场大火,也是萧天寒动的手脚,他不能让别人知道叶书渘还活着,可是没料到,他自己却……
那张冰凉的脸的一边,同样被割破,那条疤痕在诉说着当年暗杀的惨烈,她抚着自己的脸,这里如今同样的也带有一条疤痕,如今看起来,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同照镜子一般。
她蹲了下来,趴伏在冰棺上,看着那张脸,声声轻轻揉碎:“娘,你生下我,有后悔过吗?但我告诉娘,我一定不后悔。”
即便死后,也会如这般模样,躺在一个冰冷的棺中,无人陪伴。
萧天寒敛了眸子:“你当真要如此做,你若死了,对萧南翌是一种伤害,甚至一辈子都抹不去,我看得出来,他对是真正上了心。”
单黎夜缓缓起身,抬起的星眸,走向了第二个冰棺,一个青衣女子,她人面容上,一朵梅花入眼帘。
“血凤凰,其实并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那只不过是有人夸大其词,你想用我的血救活青梅,但这根本不可能。”
萧天寒缓缓走近那冰棺,抚着那一女子的面:“梅儿,她没有死。”
单黎夜微微惊了惊,冰棺中的叶书渘是冰冷的,但青梅,却还有一丝与常人一般的余温,青梅是个活死人。
随之而来的,还有萧天寒的沉沉嗓音,冰凉却又无任何畏惧的。
“只是冰凝仙丹只有一颗,叶书渘和梅儿,我只能选一个。”
萧天寒从来不会认为自己对不起谁,他做了便做了,而且还理所应当,躺在他面前两个奄奄一息的女子,若让他决断生死,他还能把生送给谁?又能把死推给谁?
萧天寒负手而立:“有人告诉我,只要将一个凤竹林女子的血全部输送给梅儿,她便能活下去,七年前,我想到了叶书渘的孩子,只是我弄错了,我带回了七月,但七月并不是叶书渘的孩子,更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从皇宫带走七月,却意外见到了你与无月,那时才知,这所有一切都是无月做的,你单黎夜才是叶书渘真正的孩子,无月为了你付出了不少代价,他知道我想要你的血,他告诉我,其实救醒梅儿,还有一种方法,如若你死了,那第二种方法永远不会有人得到。”
“我等烈火剑又等了七年,又四处搜寻玄铁冰书与龙凤血玉的下落,可是这么多年,我怕我等不到搜齐这些东西去救醒梅儿,才会再次想取你的血,只是,我没料到,萧南翌会如此拼死护你。”
“可如今你又……看来,只剩第二种方法。”萧天寒声音略有苍凉,盈盈看向她:“单姑娘,既然你已决意要它,那你定知你这么做只会死,可萧南翌不会让你轻易死,不管你与他怎样,而梅儿毕竟是他母亲,你会帮他的,是不是?”
青梅,那张容颜,依旧是清秀美丽,即便过去十七年,躺在冰棺中的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容颜依旧就够了,有一个这么肯为她费劲一切的男人,还有什么不足够。
那第二种方法,萧天寒只怕已找到门道,只是,还需要她的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