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头发灰蒙蒙的,仿佛永远结着蛛网;他们颈项、眉间黑乎乎的,好像多日没洗过澡。他们的手掌粗大毛糙,有点笨拙地捏着显得有点小的筷子。他们显然是与周围那些怡然谈笑的食客不太谐调的一群,仅从他们的衣饰、体貌上就可一眼看出,这是几个在机关打粗活的农民,所以才会出现在机关食堂。
他们因此而显得有些拘束,总是白个儿一伙坐在门右的长桌上,而在人头最多的时候,他们的周围也总会相对地空开一些,使他们更形突出。但是引起我注意他们的并非这个,血是他们的食物和那副少见的贪婪,甚而有几分凶狠的吃相。
他们吃饭时的表情简直算得上肃穆,互相间几乎一言不发,目不斜视而埋头专注于硕大的饭盒甲。大团大团的米饭接连被送进嘴里,腮帮子欢快而急迫地鼓突,喉结吃力而兴奋地跳动不止,几乎总要借着一口汤(或者说是水,是免费供应的、上面漂着儿点油星和几片菜叶的那种汤)才能将巨大的饭团送下肚去——你不用想象就明白他们这一上午付出了多么艰辛的芳动,而这样的好胃口实在是对那些悲叹食欲不佳或恐肥者的尖锐反讽。但使我心颤的是,他们经常就是以这样的白饭和那些所谓的汤对付一餐!这样的营养,如何能抵付他们一上午的消耗?更别说还有一个炎热而劳累的漫长下午在等着他们,更别说还有四面八方飘来的鱼香肉味在诱惑他们。他们因此而目不斜视、沉默不语吗?那么饭厅里边屏风后几乎天天喧响的碰杯之声,如何使他们想象那场面?看到每餐每席扔进泔桶那么些喂猪的珍肴美味,他们仍会目不斜视,仍会有那副狼吞虎咽的好胃口吗?
他们买不起那四五元一份有块大排或鸡腿的份饭吗?我想未必,但这或许会减少几分他们返乡面对新人时的自豪,或使他们梦中的新房缺上几块砖吧……当然,有时他们也会买一份烧萝卜或煮豆腐之类的素菜犒劳自己。有一次,我恰好站在他们身后。他们正围在窗前小声而含糊地商量着,似乎拿不准来一份什么菜更实惠、更有营养。直到里面师傅不耐烦地拿勺子敲菜盆了,他们才不约而同选择了豆腐。令我诧异的是,那看上去总是黑着脸的胖师傅手中的勺子,竟深深地抄进大菜盆底下,给他们每个人都打上了沉甸甸而干乎乎的一大满勺!
一般给菜,不过浅浅的半勺呀!我的心一动,不由自主也要了份豆腐——果不其然,给我的虽然也好像比平时的多了些,却分明只有他们的一半模样!
说真的,我离开窗口时,向那师傅点了点头,还真心地微微一笑。虽然他漠无表情似未理解我的意思,但我深信自己是理解了他的。给我的菜虽然少些,但我毫无不快,相反还感到舒坦。不仅因为我看见那些民工的脸上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靥,更因为那胖师傅也让我品尝到了人间最美而最难得的佳肴——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