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个低头走路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沉默，呆滞，孤独。看地面看久了人就会变得孤独，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头很大，而且体型瘦弱，支撑不起我硕大的头颅。小时候我总想，要不是我重量级的头，我肯定会被风吹走的。我看人时总是很费力地抬起头，这样我细小的脖子会承受不了，然后就向右歪，没办法，我的头实在太重了。就这样，我低头走路，歪头看人。
母亲对这一切很讨厌，她说这样子怎么会有出息呢？我搞不懂这跟出不出息有什么关系。母亲在我五岁时，用力摇晃着我的脑袋。她说我儿子的脑袋怎么会这样？她叫我抬起头来。我就抬起头，我看见母亲的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就像两团乌云集结在一起似的。母亲说这就对了。我看见母亲额头上的乌云分成两团，向两边散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母亲笑的时候，嘴角就像挂着根萝卜条。我很高兴，母亲一高兴我就也很高兴。可是我的脖子开始有些酸痛了，头就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我看见两团乌云合二为一。
不许歪，你听见没有，不许歪！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母亲把我的头掰正。母亲的手很粗糙，也很温暖。母亲温暧的手捧着我的脑袋，我的脖子一点也不酸，我抬起头看着母亲，我看得到母亲眼底的温存。我想，抬起头的感觉真好。我就那样想着，母亲的手又离开了我的脑袋。脖子又酸了，又酸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有什么办法？我快哭出来了。母亲说算了，你去后山放羊吧。然后我就走了。
我上学以前，总是一个人去后山放羊。我去放羊时总把最小的一只抱着走，就像抱着一个婴儿。我喜欢看她咩咩叫的样子，她用头抵在我怀里，撞得我咯咯地笑。我也喜欢她的眼睛，跟娟子的眼睛一样，忽闪忽闪的，看上去灵巧而温柔。到了后山，我就把小羊放下来，我想她肚子也饿了吧，我让她去吃她妈妈的奶。
我一个人到树荫底下躺着，阳光从摇曳的树叶间钻出来，泛着破碎的光芒。小鸟在山林里唱着不知名的歌。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有时我低着头看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有些会飞的虫子像战斗机一样，落在我身上。我就细细地看它们。它们用细长的腿，在我身上蠕动着。我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可是我很痒。我就咯咯地笑。我一笑它们就飞走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想娟子。我不放羊的时候，总呆在门前古柏树的阴影里。娟子的家就在我隔壁，她总在她家门槛上，不知道玩些什么。娟子看见我就一摇一摆地走过来，那小妮子走起路来像只笨笨的鹅，其实更像一只企鹅，可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企鹅的鹅。不过娟子一来我就很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娟子满口的虫牙和像喇叭花一样的裙子，我就很高兴。那小妮子。
可是，娟子妈总会扯着嗓子喊娟子回去。娟子妈的嗓门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有段时间，我歪着头看着娟子妈细长而白净的脖子，我就想那么个脖子怎么有那么大的嗓门，真的很怪。
这样的生活我很喜欢，可是在我六岁时，母亲把我送进了学校。我对学校有种莫名的恐惧，那么多的人，挤在一个屋子里，那么多的人，我几乎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他们哭啊叫啊，毫无章法，像一群聒噪的麻雀，叽叽喳喳。
可是母亲叫我上，我就不好说什么了。还有娟子，那小妮子也上学，我就更不好说什么了。母亲把我的羊卖了交学费，母亲说上学了要好好读书不用再放羊了。
我们学校是个祠堂，本来是用来祭祀的，文化大革命时用来批斗，后来又当做学校。祠堂房子比普通住房高很多，中间有个院子，总体看来像个四合院，通向中间的院子又有四条回廊，四条回廊像四胞胎一样。这样一来，我的学校就像迷宫，至少对我来说。我每次上完厕所回来就找不到教室了。于是我一间一间地找，等我找到了早就迟到了。那个年轻也有些漂亮的女老师，总会问我为什么迟到？我说我上厕所了。她说课间有十几分钟还不够你上厕所吗？那些毛头孩子就开始笑起来。我讨厌别人跟我讲话的时候在末尾用个问号，我更讨厌别人笑我。于是我就不说话，我歪着脑袋看着我的女老师。我觉得不仔细看她是很漂亮的，这样一看就不行了，她脸上有雀斑，一点一点的，像墨水洒落在她脸上。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便很生气，接着就罚我站。
每次罚站她总叫我站在靠北边的窗户边，我的头一歪就偏向南边的窗户。我能看见院子里大槐树的树干，看着树干我就仿佛听见树上有鸟儿在欢叫。那个时候我总想猜出树上有几只鸟，我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于是我发现树上有无数的鸟。我很兴奋，我歪着脑袋，嘿嘿地笑着。老师讲《小猫钓鱼》，她就说我是那只小猫，上课三心二意；老师讲《猴子下山》，她就说我是猴子，她说我见到西瓜就扔掉玉米什么的。总之她上什么课就说我是什么，可是上《朱德的扁担》时，她没说我是朱德。那个女人真的很讨厌。
娟子坐在我前排靠右边一个位子。她上课总是很认真听讲，时不时侧过头来看看我，她看着我在课本上乱涂乱画，就翘起她那张吃了很多棒冰的嘴巴，那双美丽的眼睛，倏地一白，就像鱼在水里翻肚皮，在我眼里就是白光一闪，那就像电影里的刀客，白光一闪，对手脖子上就留下一道口子，血还没流出来就倒下了。反正我是怕了那小妮子。她叫我听讲我就听讲。
下课后，那些毛头孩子，就三五成群地去院子里做游戏，什么老鹰抓小鸡呀什么攻城呀什么踢房子呀，还有些女生跳橡皮筋。我总留在教室，除了上厕所就不出去。娟子也是，她拿着笔在纸上画啊画的。画像大饼似的太阳，画像鸡般的鸟，还画鱼啊水的。我总偷偷地看。有一次，那小妮子还画了个人。那个人细细的腿细细的肚子细细的手细细的脖子，她画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我想还有那么瘦的人啊。接着，她画出了个像南瓜一样的脑袋，把那细细的脖子都压弯了，看上去就像沉甸甸的稻子。那小妮子在那里笑。我觉得那个人在哪里见过，我真的很眼熟。然后我看见她在那个奇形怪状的人旁边画了几笔，她的手挡住了，我没看见，我看见她笑得更历害了。那小妮子笑得真好看。然后她伸了个懒腰。我趁机看到了两个大大的歪歪的字，蚂蚁。那个名字也很耳熟，我想了一会儿发现那就是我的名字。那小妮子她叫我蚂蚁，那小妮子。
我忘了告诉你，我叫马义。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关于这个名字的来历，会在其他篇章中提到，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就那么几画，我觉得什么事简单就好。
我有很多绰号，都是那小妮子给我取的，大约有十来个，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她叫我最多的就是小猫。其实我对猫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但是她叫的我就不喜欢。在一个温暖的春天的午后，我觉得很适合睡觉，也差点睡着了。我低着头，鼻子快碰到桌子上了。那小妮子突然喊：小猫。同学们都看着我，我歪着脑袋看着那小妮子。我记得我眼睛闭了闭，我真的想睡觉。她突然喊：小猫，我叫你呢，你给我站起来。那小妮子生气了，她生气时脸上红红的，我觉得这样子很好看。
我站起来，我说我叫马义！
你上课在干什么？
我叫马义！
我问你上课在做什么？
我说我叫马义！
她说好，马义，你上课在干什么？我说我在上课。她说那好，你给我背《鹅》。我说我不会。她说，那你给我站着。我就那样站了一节课。幸好第二节课是数学，我就不用站了。
那天下午我也够倒霉的，回家的路上碰到军子家的狗，把我吓了个半死。那狗只是在我腿上闻了闻，我吓得两腿发抖，都快尿出来了。要不是娟子来了，我恐怕会吓死的。娟子拍拍狗头，然后在书包里不知掏出个什么东西，塞进狗的嘴巴，然后狗就跑到一边去了。那小妮子真好。
我回到家，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就传到母亲耳朵里了，到母亲耳朵里就变成另一个故事。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我上课睡觉不听讲，老师喊我我都不起来，叫我背书，就那简单的四句诗，我也不会，我还骂老师小猫。这样的故事你也知道，总是会变味的；这样的事你也知道，老师说的总是对的。
母亲没有打我，她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一些陈年往事。什么我父亲啊，要争气啊之类的。我讨厌母亲提到父亲。听到这些我连饭也不想吃，钻进被子里，蒙住耳朵。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小学三年级我换了位老师，不过现在也记不住了。这说明那老师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我记得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老师，他姓王，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老婆死了好几年，有个女儿，在念初一。他对我非常好。他喜欢到学生家去串门，谈谈学生的学习情况。老师串门，一般来讲，成绩不好的学生都很怕的。我开始也怕，后来就不怕了。他到我家后，总喜欢把我抱在膝上，我长这么大了，记忆中还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呢。那结实的腿，坐在上面，真舒服。王老师对我母亲说我很聪明，他笑着跟我母亲讲话。我有时调皮地用手摸摸他的胡须，总把他摸得哈哈大笑。
后来有一次，王老师来到我家，还带了些肉啊什么的。我想王老师对我真是好。我又跑去坐在王老师的膝上。他说，义伢子，到一边玩去，我跟你妈商量一个事情。王老师叫我义伢子，跟我母亲叫我一样。我很听话，那时我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这辈子只听三个人的话，母亲，娟子，再就是王老师。我不知道那次王老师跟母亲商量什么，我一个人到门前去背书了。娟子那时正在她家门口做作业，我背得就更起劲了。
王老师出来时，长一口短一口地叹着气。我歪着脑袋看着王老师，他过来拍拍我的头，说好好念书，不要让你妈妈失望。我点了点头。
那些天，王老师总郁郁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我的学习成绩在小学六年级上升得很快，就快第一名了。可是王老师很少到我家去串门了，倒是经常带我去他家玩。他给我买好吃的东西，让我叫他女儿姐姐。在他家里我感觉很舒服，我说王老师，要是我妈妈也在就好了。王老师只是叹气。那天我在王老师家过了一夜。当然这跟母亲是打过招呼的。
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我爸爸。梦中的爸爸跟王老师长得一模一样。第二天我把梦告诉王老师，王老师又开始叹气：可是你妈妈不同意啊。我说王老师，我喊你声爸爸，行么？王老师说好呀好呀。我喊了后，王老师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在王老师怀里哭了。
我跟母亲说的时候，母亲哭着说，王老师是个好人，但是你爸爸也是个好人，我不能对不起你爸爸。
在我进初中前，还有件事值得一提，关于娟子的事。
那是小学四年级。那时候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我坐在最后一排。在最后一排我经常睡觉。有天中午，我打开抽屉，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蚂蚁，不要再睡觉了，好好学习。没有署名，可我看得出那是娟子的笔迹。我当时很感动，我想娟子对我真好。我那几天就没睡觉。当我看着娟子认真学习的样子，我也会拿起课本来翻翻。
有一次中午，我来得很早。我看见军子和几个男生在娟子的课桌里翻动着。这时娟子进来了，他们便跑开了。娟子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她也没跟他们计较。娟子坐到座位上，打开抽屉。我觉得没什么事，就又低下头，趴在桌子上。这时，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跳。我抬起头，是娟子。娟子吓得哭了。我跑过去，发现娟子抽屉里有条死蛇。我是不怕蛇的，我只怕狗。我把那条蛇提起来，扔到窗外。
窗外，军子他们正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军子，你太过分了。军子说歪脖子，你他妈的少管闲事，你杀了我家的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谁叫她不给我作业抄呢？我说你们对付一个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军子说，你妈的歪脖子，老子就来对付你。然后他们就冲了进来，开始对我推推搡搡，我没还手，正看着娟子，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地哭泣。军子见我没还手，就更肆无忌惮了，他一拳打在我头上。我倒在地上。娟子这时跑过来，扯着军子说，我告诉老师去。军子说我不怕。忘了说了，军子爸是校长。军子把娟子推倒在我身上。我看着娟子，猛地冲起来，死死地抱着军子不放。我要摔倒他，可是我摔不动他。另外两个人，用手捶我的背。一声一声地轰轰作响。我急了，一口咬在军子手臂上。军子疼得大哭，另两个使劲打我头，我咬住军子就是不放。
后来老师就来了。再后来的事，我不想再说了。
其实，我小时候的故事还有很多，那些令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本不打算说的，现在想想，还是说了吧，不然，马义就不完整了。
像我这样的孩子，我是说，低头走路，歪头看人的孩子，没有多少人喜欢。在我村子里除了娟子对我好点外，真的没有几个人对我正眼相看。我母亲，因为外面有人说我笨说我傻说我白痴，就跟人家吵。吵到最后，总是哭着回到家里，连饭也不想做。
你那傻儿子，迟早也会被疯狗咬死。我现在还记得人们骂我母亲的话。就那么一句，足以让母亲伤心十天半月。
可是，我也知道母亲是爱我的，不管我是多么傻的孩子，母亲还是爱我的。
村子里不知是谁编出来的歌谣：
马义的妈，偷南瓜
偷到半夜不回家
“马义马义，快开门，这个南瓜压死人”“妈妈妈妈，再莫偷，明天警察要来搜”这样的歌谣，在某段时间，唱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母亲没有办法，只有躲在家里不出门。原本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从那时开始，母亲就一点点地苍老。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恨这个世界，我恨。可是我是那么地瘦弱。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后来我在家里找到了一把刀，是抗日时期爷爷用来杀鬼子的。那把刀，在我的某篇小说里提到过。有段时间，我总在磨刀石上磨刀。我把刀磨好后，扛着它，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我歪着脑袋，乜着眼睛，看着所有看我的人。偶尔我用刀砍路边的小树，我的力气加那把快刀足以砍倒一棵手臂粗的小树。那几天村子里出奇的平静。
那些小孩见到我都吓得跑掉了，军子那个跟我同龄却比我强壮的男孩在那段时间也怕过我。
后来，我杀掉了军子家的狗，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狗了。
我想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进初中了。
初中，我跟娟子在同一个班。她还是坐在我前面，偶尔我会找些话题跟她搭讪。我问娟子，为什么叫我蚂蚁，为什么在我的名字前放两条虫。娟子笑着说，你那时候，成天不做作业，就是条懒虫，所以就叫蚂蚁了。我歪着脑袋笑。我说我喜欢你叫我蚂蚁。娟子脸刷地红了。娟子脸红的样子很好看，像熟透了的苹果，让人有咬一口的冲动。
我跟娟子每天晚上都学习到很晚，八点半下晚自习，我们学习到十点。在九点半，就熄灯了。我们买来蜡烛，是娟子去买的，她买的是红蜡烛。娟子说，白蜡烛不吉利。我们自习时，娟子就坐我旁边。有时我歪着头对她咧嘴一笑，娟子也会心地笑。那样的夜晚，就我们两个，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就在那样美好的夜晚，我吻了娟子。
那天，本来好好的，天忽然就变了。雷声在天上翻滚着，很大的声音，似乎就在我们楼顶上。娟子有些害怕，她细细的身子一抖一抖的。我说娟子不用怕，有我呢。这时，那些讨厌的风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把那只红蜡烛吹灭了。风在外面呼呼地叫着，就像电影《鬼楼》里的声音。娟子吓得差点就哭了起来。她抱着我。她说她怕。闪电一阵一阵地，世界一阵白一阵黑，这增加了娟子的恐惧。我在闪电的余光里，看见了娟子的泪水，我小心地给她擦拭着。娟子的脸摸起来很舒服，嫩嫩的，滑滑的。我摸着娟子的脸蛋儿，一直到她的脸很烫很烫。我紧紧地搂着娟子细细的腰，我的整个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娟子问我冷吗？我说我冷，我说娟子你抱紧点。娟子就把我紧紧地抱着。我歪着头，正好搁在娟子肩膀上，我闻见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难以名状的香味。
我想起一个电影，我忘了叫什么名字，里面的男主角也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吻了女主角。我想，那么个夜晚，我就是那个男主角，而娟子，毫无疑问是那个女主角。我觉得我应该吻娟子。娟子的脸很烫，简直要烫伤我的嘴。我的手从娟子的衣角钻进了娟子的身体，里面就像个火炉。慌乱中，我说娟子，我现在不冷了，不冷了。这两句也是那个电影里的台词。可是电影放到这里时，就转移了画面。我就想，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呢？这时，打了一个很响的雷，几乎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我和娟子同时离开了对方。
在黑暗中，我们默默对视了很久。我说娟子，不早了，我们得回宿舍了。娟子不说话，过了会儿说，好吧。
那个夜晚，令我后来无数个夜晚，都难以成眠。我想象着娟子的身体，想象着娟子滚烫的嘴唇，就那样想着想着，就到了天亮了。
那个夜晚之后，娟子似乎变了个人，变得不爱说话，有时候呆呆的，不知道想些什么。我问她她也不回答。晚上娟子早早地就回宿舍了。我感觉很没劲，就也去睡了。
到了初二时，娟子的座位离我远了，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那时候一个叫慧的女孩子坐在了我前面。
她叫慧，但并不聪明。每次测验，她总抄我的。她能进快班，是因为她爸爸在乡政府当官。她经常问我几何题目，我讲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是不懂。
慧身上总有很多零食，瓜子啊水果糖啊之类的。她总分一半给我吃。有段时间我也观察过她，她长得并不比娟子差，可是她就是缺少娟子身上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我也说不明白。
慧在下课时总会找我聊天，我不知道那小姑娘为什么喜欢跟我聊天。我天生就不会说话，不管什么场合，我总是听众。慧说她的额头上长了个小包，会不会长成角呢，就是牛的角。她是属牛的，她以为会长牛角，真是笑死了。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慧就说，你看你看，还不会，不信你摸摸。慧就抓起我的手，伸向她的额头。这是我第二次接触女孩子的脸部。慧子的额头显然比娟子的光洁，摸起来不止滑，还有弹性。我摸慧的头时，还偷偷看了看娟子，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娟子娟子。我赌气般地在慧额头上一摸再摸。
在那个春天，我跟慧的流言像操场上的杂草一样，疯狂地生长。人们说，那个歪脖子和慧怎样怎样。我管他呢，反正娟子又不在乎。娟子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呢？慧比我还不在乎。她还说马义，我告诉你，现在别人都怎么说我了，你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我说怎么赔啊？我知道慧是开玩笑的。慧说，晚上送我回家，我怕。
我便送慧回家。我发现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晚上多多少少总会发生点什么。在黑暗的地方，慧就抓着我的手。我让她抓。我想就算娟子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的。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牵着慧的手，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
慧过生日的时候，她从家里偷偷带给我一块蛋糕。那是我第一次吃蛋糕，很甜。我说慧你对我真好。我过生日时，慧送了张照片给我，我把它扔在了家里。
我生了那场病之后，慧就不理我了。我真的搞不懂，女孩子成天都想些什么。
我生病的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娟子像变了个人似的，跟一些男生勾勾搭搭。他们在教室追打着，娟子从我旁边经过时，把我课桌上的书撞翻一地。娟子说了声对不起，但接着去追他们。我看着她满屋子跑，我的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我很伤心，我想问娟子为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开始经常发呆，我用手撑住脑袋，我的头很重很重。后来我就干脆趴在桌子上了。慧在旁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某次放学，我见娟子跟一帮男生在一起。我走过去，问娟子为什么？娟子说什么为什么？我说你知道。我的脖子又酸了，我歪着头看着娟子。那一帮人推我，叫我滚。娟子说，你走吧，以后别管我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头很重，脖子快撑不住了。
那天晚上，我不想吃饭。我一个人在校园里逛荡，在操场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晚自习也没去上。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星星没了月亮也没了，太阳就快出来了。我倒在操场上。
我醒来后，已经在家里。我看见了母亲，母亲给我做了几个荷包蛋，让我吃，我看到母亲脸上有什么东西掉进碗里了。母亲用她那温暧的手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然后出去了。母亲什么也没说。
我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浑身没劲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我想永远就这么躺下去。母亲把方圆几百里的郎中都请过了。他们只是摇头，不知道我是什么病。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郎中说我这可能是心病。那一个月，母亲老了很多，有些头发就开始白了。母亲问我心里有什么疙瘩。我没说，我躺在床上，我不想动。
后来母亲说，娟子去广东了。母亲问我是不是因为娟子。我紧紧地抿着嘴什么也不说。母亲说她知道了，我晚上做梦都喊着娟子的名字，接着母亲就哭了。我最怕母亲哭。我说明天我就去学校。
到学校我还是那样子。我只想躺下，躺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再让母亲操心了，我都长大了。我每天都趴在桌子上，慧不再理我了。我真搞不懂那些女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接着就放了暑假，再接着我进了初三，我的学习成绩掉了很多，母亲为这事又哭了一次。我想我得好好学习了。
慧在初三转到三班去了。
娟子消失了，蚂蚁也消失了，只剩下我。我想我不能再叫蚂蚁，我长大了。我想我还得生活，为了母亲或者为了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