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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狮王

我是一个对野生动物怀有极大好奇心的记者。在回欧洲之前,我决定取道肯尼亚皇家动物园,在这样的自然保护区里,法令严格保护一切野生动物的生命。

此刻,野兽就在那边。大羚羊、小羚羊、长颈鹿、斑马、犀牛、象,所有的野兽或伫立或悠闲自得地信步漫游,随意吃喝。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羚羊的皮毛、野牛可怕的前额、大象花岗岩般的躯体。我越来越走近它们了。

这时我听到了一句英语:“您不该再往前走了。”这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她告诉我,她叫帕特里夏。她的爸爸是这个动物园的总管。

小女孩听说我也对动物有特殊的感情,并且很喜欢听讲野生动物的故事时,和我交上了朋友。

我说:“我能看得出来,最野的动物也是你的朋友。”听到这句话,她稚嫩的小手高兴得发抖。她觉得她不再孤独。

不过,在我与她的父母交谈中,我看出他们对女儿的作为,看法迥然不同。她的母亲叫西尔比,她对我说:“我希望她将来在法国受教育,让她在法国学穿戴和待人接物,而不应该成天和可怕的野兽呆在一起。”显然她对孩子的安全和前途忧心忡忡。小女孩的父亲叫布利特。这位原来的偷猎者改邪归正后成了公园的总管。他对自己女儿的偏爱超出我的想象,他说:“不要因为我让帕特随心所欲地在树林中乱跑和让她自由地接近野兽就认为我完全发疯。首先,她有对野兽的权威,不论是否存在着这种说法。人们可以非常熟悉野兽,但同权威毫无关系。比如我就是。我一生都在野兽中间转悠,但是对它们无权威可言。权威是天生的,像我女儿。”

他的叙说把我带进了帕特里夏神秘的领域。

“再说,她是在野兽中间长大的,她从来没对野兽干过坏事。她听得懂野兽的话,野兽也听得懂她的话。”

我禁不住插嘴:

“她这样安全吗?”

“她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情况。不过我可不像她这么天真,我叫基霍洛保护她。”他告诉我,基霍洛是个枪法很准的黑人,一直跟在帕特的影子后面,暗中保护她。

她从没发觉过。

我问道:“那您自然是通过基霍洛,才知道我见过帕特里夏的?”

“对。但特别要当心不能让她知道基霍洛跟着她。否则她的一切活动都失去了意义。这些活动是她生活在这里的惟一幸福。”

有一天,我问我的司机波戈有没有再看见过帕特里夏。他回答:“我没有再看见这个白人小女孩,可是全村的人都对我说起她。”

“大家都很喜欢她,爱得要命,”波戈又说:“可是她又让大家害怕。”

“害怕?!”我惊叫起来。

“她是野兽的女巫,先生,”波戈放低了声音,“别人对我说她有一个狮子父亲。”

我想起了布利特的脸,问道:

“人家是指她父亲像一头狮子?”

“大家说的是真狮子,先生。”波戈说。

“你认为这事可能吗?”我问。

“完全可能,先生”。

他又低声地嘀咕下去:“人家看见小女孩在丛林里躺在一只大狮子身边,狮子像抱自己的子女一样抱着她。”

“有谁看见这事?”“有人。”波戈回答。“什么人?”

“看到的人,知道的人。”波戈回答。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猜不透他到底是不是希望我分担他的恐惧。我的耳边一直响着波戈的话。

帕特里夏已经和我结成忘年之交。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她终于带我去拜访她的朋友———一只叫“金”的狮子。

跟着她,我绕过一个小山岗,一片沼泽地,攀上一座山顶,走进了一处看起来似乎无法入内的浓密丛林。终于,小女孩停住了脚步,她倾听很久,观察了风向;然后悄悄地告诉我:

“不要动弹。在我叫您之前要屏住呼吸,千万要当心,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说完,她毫不费力地消失在灌木丛里。

此刻我听到了两种笑声———铃铛和呼吼———重新一同响起。当笑声停止时,我听见帕特里夏在叫我。我连滚带爬地登上斜坡。

在绿篱那一边,有一片宽阔的压平了的草地。一头狮子扭头朝我这边侧身躺着。一只威武凶猛的狮子,披一身优美的鬣毛。浓密的狮鬣披落在靠着地面的脸上。

狮子巨大的爪子缩进前腿,从这缝隙当中,我看见了帕特里夏。她的背紧靠着巨兽的前胸。她的头颈在狮子的嘴边。她的一只手插进令人惊骇的狮鬣里。

我立刻想到了:“金的名字取得名副其实。金,国王。”

狮子抬起头,怒吼起来。它看见我了。一阵奇异的麻木使我的反应也软弱了。狮子的尾巴在凝滞的空气中挥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两胁。我不再颤抖了,庸俗可悲的恐惧收缩住我的每块肌肉。我终于发觉内心在一刹那间已明白了全部真相:帕特里夏是个疯女孩,还用疯狂感染了我。我不知道有什么上苍在保佑她,但是对于我……

狮子更高声地狂吼着,尾巴扇动得更加有力。一个响亮坚定和富有色调的声音向我发出命令:

“不要动……不要害怕……请等一下。”

帕特里夏一只手用力地拉着狮鬣,另一只手开始搔着狮子两眼当中的鼻隆准。同时,她轻轻地对它哼着:

“安静些,金。你安安静静地待着吧。这是一个新朋友。一个朋友,金,金。一个朋友……一个朋友……”

她先用英语说,然后使用非洲土语。但是一直重复着“金”这个词。

威胁的尾巴又垂了下去,吼声也慢慢消失了。狮子的脸重新贴到草上,飞炸的鬣毛收敛了一半。

“向前跨一步。”她用低语对我说。

我照办了。狮子一动不动。但是它的双眼没有离开过我。

“再走一步。”还是低低私语。

我向前走。

一声声命令,一步步向前。我看到狮子同我身体之间的距离令人害怕地缩短着,我似乎感到了它的重量、气味和血腥。无论什么都帮不了我的忙了!如果现在双眼盯住我的猛兽一扑,我只有束手待毙。我又向前跨了一步。现在,如果我伸出手臂,就可以碰到狮子了。

这一次它没有吼叫,然而它的血盆大口张得像一个闪光的陷阱,身子微微抬起。

“金!”帕特里夏高叫着,“不许动,金!”

我似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充满意志和自信。同时,帕特里夏对准野兽的额头猛地一拳。

狮子朝小女孩转过头去,垂下眼皮,安静地躺下了。

“您的手,快伸出来。”帕特里夏说。

我照她的话做了。我的手掌搁在金的头颈上正好没有鬣毛的一处。“不要再动了。”帕特里夏说。她无声地抚摸狮子双眼当中的吻端,然后命令我:“现在摸摸它的头颈。”我照她的话做。

“再快一点。再重一点。”帕特里夏吩咐着。

狮子仲过鼻子凑近我闻闻,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帕特里夏拿走自己的手。我继续粗鲁地抚摸着野兽的皮肤。金一动不动。

“这很好,你们是朋友了。”帕特里夏庄重地说。

立刻,她开始稚气地顽皮地笑起来。我喜欢这充满童年快乐的笑声。

“您刚才怕得要死,对吗?”她问我。

“现在还怕。我回答。

随着我的话音,大狮子睁开一只眼睛盯住我。

“不要停止摸它的头颈,继续摸下去,快。”帕特里夏对我说。

我重复着:

“现在还怕、还怕……还怕……”

狮子打着呵欠,舒展开身躯(我感到自己手下有大块结实的肌肉在起伏),把爪子交叉在前面,一动也不动了。

“行啦,”帕特里夏说:“现在它认识您了,气味、皮肤、声音……一切。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说话了。”

我渐渐放慢了放在狮子头颈上的手的动作,稍微休息了一下,抽了回来。

“您坐在这里。”帕特里夏说。

她指着离狮腿一步远的一块正方形干草地。我把膝盖一寸一寸收缩跪在地上,尽了最大努力终于慢慢坐下去。

狮子把它的吻端伸向我这边。它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扫视着我的手、肩膀和脸。它在研究我。就这样,带着奇妙的惊愕,我的恐惧一点点消失了。我在这只乞力马扎罗山巨狮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我能理解的人类的表情。我可以一项一项地说出这些表情:好奇、善良、仁慈、强者的宽容。

“一切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帕特里夏低声唱着。

“您看,您仔细看,它对您笑呢。”帕特里夏说。

“我挑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让你们见面,”帕特里夏说:“它吃过了,吃得饱饱的(她轻轻地拍打着狮子的大肚子)。现在是最热的时刻。这儿树荫很浓,它很高兴。”

帕特里夏溜到狮子前腿当中,把脑袋依偎在巨狮浓密的鬣毛里,说道:

“您看它,一点也不可怕。也不难同它相处。”

“那是因为有你的缘故。”

怎样向她表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我的温情和谢意呢?我只找到了一种最平庸的方式。我说:

“我能吻你一下吗,帕特里夏?”

也许是我的声音充满了感情的力量,或者是帕特里夏很不习惯这样的感情流露,她精致的略显浅褐色的玫瑰红脸蛋上出现了幸福的红晕。小女孩迅速地拨开拥着她的狮子前爪,朝我伸过小脸。闻得出熏衣草香皂的气味,丛林和野兽的气味。

“金”用金色的大眼十分注意地观察着我的动作。当它看见我的头凑近帕特里夏的头,我的嘴轻轻地触到她的脸时,巨狮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个被帕特里夏称作笑的动作。当小女孩重新坐到狮腿中间的时候,“金”舔舔她的头发。帕特里夏笑着说:“它常常吻我。”就这样,我们三个在大地和树荫的友谊中结合成一个整体。我说道:“请告诉我,帕特里夏,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小女孩突然用近乎痉挛的动作满满一把抓住狮子的鬣毛,拉过它毛茸茸的大头,对着金色的双眼好像在自我欣赏。

“您是想象不出的,当基霍洛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时候它是那么瘦弱,简直是一个小不点儿。”帕特里夏大声说道。

她又凝视了一会儿“金”的嘴脸。在她幼稚的面容上可以看到一种如同母亲站在成年的儿子跟前回忆他刚生下时模样的表情———不敢相信、动情和伤感。

基霍洛说它生下最多两天,它孤单单的像个瞎子,还在哭。

帕特里夏用一面脸颊紧贴着“金”的鬣毛。

“它怎么会被丢弃的呢?”我问。

小女孩折起一个指头说:

“可能它的父母追踪猎物出了动物园,到了我父亲不能保护它们的地区,被猎人们杀死了。”

她又折起一个指头接着说:

“也可能它母亲因为孩子太多而不想再照料一只体弱的。”

小女孩更紧紧地用脸颊贴着威武的狮鬣说:

“也许更简单,母狮不喜欢它。”

在她的声音里仍然充满着怜悯,好像这只巨狮还不能自卫或躲避丛莽中所有的凶残行为一样。

“您从来不会见过这么小的家伙,”帕特里夏大声嚷嚷,一边在两只柱子般的腿中摇晃着,“我向您发誓,那时候,“金”比我爸爸两只放在一起的拳头还小。它又瘦又弱,光身子没一根毛。它饿得直叫唤,又渴又害怕。妈妈说它真像一个刚生下的小宝宝。她又说小狮子这么瘦弱,怕活不下来。可我不愿意它死去。”

这样,帕特里夏带着特殊的怀念对我详细地叙述她怎么照看“金”,让它健壮起来,救活了这只刚出生的狮子。她开始用奶嘴喂它,然后给它吃了不少糖,又让它习惯吃麦片粥。“金”贴着她的身体睡。她留心从不让狮子受凉。当它出了汗后,小女孩为它擦干。风凉的晚上小女孩用自己的毛衣盖它。当它长得又肥又光滑后,帕特里夏为他举行了一个洗礼。

“是我给它起这个名字的,”小女孩说,“我知道它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兽王,一个真正的兽王。我同别人想法不一样。”

帕特里夏又一次奇特地像慈母一样叹口气,却用完全是小孩的语气说:

“您想不到一只狮子长得有多快。我刚刚开始懂得照料它,它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大了。”

小女孩的脸立刻回复到她真正的年龄。

她说:“这时候我们开始一起玩。我要怎么样“金”都依我。”

帕特里夏用力把一只稍微一压就能把她压成肉酱的狮腿推出去,直挺挺地站起来,肌肉收紧,在半睡半醒的巨型猛兽前显得难以置信的柔弱。从她突然露出骄傲和支配欲的脸上很容易猜到是什么念头使她这么兴奋。她要让我信服———特别是她自己———充满力量和威风凛凛的“金”仍然像当年被遗弃的幼狮一样完全听从于她。它只是靠了她的关心才活下来的。

她叫着:“它会永远按照我的希望去做。您瞧!您瞧!”

我真不相信在这一天里我能够再体验一次新的恐惧。但是帕特里夏却让我体验到了。

小女孩突然收拢膝盖,尽力地往上跳起,两腿并拢更用力地跌落到狮子的肋部。她跳回地上,又一连几次这么跳上落下。然后她用拳头捶打又用脑袋撞击狮子的肚皮。最后,她扑向鬣毛,用两手抓住,朝四面摇动可怕的兽脸。

“来吧,“金”!你回击我啊,“金”!我不会怕你的,大笨蛋!来吧,“金”!起来,“金”!让我们比比谁更强些。”

巨大的狮子脊背朝地滚着,伸出一只爪子,张开血盆大口。

“基霍洛!基霍洛!”我万分紧张地想着,“开枪!快开枪!她要被撕得粉碎了!”

但是我等待中的可怕的狮吼并没有响起,而传来了沉重的嘶哑和快乐的呼喊。“金”用这兴高采烈的声音来代替笑声。一条巨腿没有把小女孩压住撕成碎片,而是收紧爪子轻轻地靠近她,很客气地让她躺在地上。帕特里夏又去惹它,“金”还像刚才那样反抗。但它已经玩得兴奋了,不仅仅满足于用腿围住帕特里夏的腰把她放倒在地上。它把女孩像球一样抛回去。每一次抛掷都像有弹性似的,计算得恰到好处,简直是精巧极了。它用毛茸茸的球拍似的前爪又准又有力地击打着女孩,让她腾空、落下,而又不留下任何伤痛。

帕特里夏想避开这柔软的连枷。然而落了空。她急忙抓住狮子的耳朵,野蛮地揪它,又用拇指去抠狮子的眼。“金”笑得更厉害了,摇着脑袋从帕特里夏身上滚过去,但是从不让自己的身子压着她。小女孩转到了狮子的另一侧,又重新这么玩着。

终于,帕特里夏停止了游戏。她汗流浃背,头发散乱,灰工装裤沾满了淡黄色的污斑、干草和木刺,仰面躺在狮子身旁。微微地喘息着。狮子舔着她的手和头颈。帕特里夏心满意足地微笑着。“金”刚才充分表现了它的聪明和驯从。“我真替你害怕死了。”我低声地说道。“为我害怕!”她支起胳膊肘子,眉头紧蹙地凝视我,嘴唇紧闭着像是受了侮辱。“您以为这狮子会来伤害我吗?您不相信我可以支使它的一切?”小女孩问道。她的眼神里又有了一种奇特的表情:“您错了。如果我希望,“金”立刻就会把您撕成碎片。要试试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帕特里夏把狮子的头推到我这边,用手指指我,同时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呼啸。“金”的肌肉一动便站立起来。我还从没见过它站着。我觉得它十分高大。它的鬣毛针刺般飞炸,两眼不再是金色的,而是变成了令人心寒的冷酷的黄色,它的双肩收紧,就要……

“不,‘金’,不。”帕特里夏说。

她把一只手放在两只发怒而胀大的鼻孔上,用舌头轻轻地打了几声咯咯。“金”重新克制住了发作。

我准是脸色惨白了,因为帕特里夏看着我,顽皮而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就让您知道用不着为我害怕了。”

她按摩着大狮子的头颈。坚实的肌肉还在抖动。

“最好您还是走开,”帕特里夏快活地说:“现在,“金”会一整天都对您不信任。但是下一次它会忘记的。”

和“金”摔跤比赛

当我们驱车经过一片非常宽阔的热带草原时,布利特抬头从挡风玻璃上望出去。他笑了。接着,轻轻地碰了一下帕特里夏的胳膊肘子。这时我看见,在热带草原的深处,朝着我们闪出一个奔腾而来的黑点,一个圆球,一头浅黄色的猛兽。

“金!”帕特里夏叫起来,“啊,爸爸,这真的是‘金’!”

布利特温厚地笑着。他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让一个最出乎意料的惊奇来结束他和女儿之间充满温情的早晨,这是他特意为女儿做的。

“金!金!”帕特里夏叫着,从座位上挺起身子。

巨大的狮子全速直奔过来,鬣毛迎风展开,快乐地吼叫着。它立刻就要接近车子了,但是帕特里夏大声说道:

“爸爸,让它再跑。让它用最快的速度跑。它跑起来多美啊!”

布利特一扳方向盘,车子侧对着狮子。他驾着兰德罗牌越野车同金保持不远的距离,让金用全速气喘吁吁地奔跑着。金大步跳跃着追赶我们,完全像一只猎狗,一只世界末日的狗。它欢快地长啸,吼声使丛莽震颤。就这样,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草地上绕着圈子。可以看见在地平线上有惶恐的野兽在逃窜。在我们头上,受了貌似穷追猎物的打猎景象的欺骗,秃鹫已遮天蔽日。

“金”一直跳跃着,咆哮着,唾沫出现在嘴唇两角。帕特里夏已安静地坐好,一只手搁在父亲的手上,好像他俩一起在驾车。汽车放慢了速度停下来。

“金”立刻靠近车子,把两只前爪搭在布利特的肩上。它因为疲乏和欢乐而发出沙哑沉重的喘息,用自己的嘴鼻去拱曾经保护过它童年的男人的脸。狮鬣和红棕色的头发绞成一团。

“真的,人家不会说这是两只狮子吗?”帕特里夏说。

她说得轻声轻气,但“金”听出了她的声音。它伸出一只爪子,把像一大

块海绵的爪垫贴在小女孩的颈上,把她的头朝布利特的头拉过去,用舌头舔他俩的脸。

然后它重新落在地上,两只金色的眼睛逐一审视着车上的人。它完全认得大家:基霍洛、卫士们和我。这时,它平静地把目光转向布利特。而布利特也知道它在等待什么。他慢慢地打开车门,慢慢地把腿放到地面上,慢慢地向金走去。他站在狮子前面,一字一顿地对它说:

“小家伙,你想试试谁最有力,还是像以前一样?是这样吗?”

金用双眼盯着布利特的双眼。因为它的左眼比右眼稍微狭窄一点,看上去像是在眨巴。它随着布利特的每句话发出轻微的吼声。金是听得懂他的意思的。

“来吧,你站好了,我的小伙子。”布利特突然高叫道。

他朝金冲过去。狮子用后腿直立起来,前爪紧紧抱住布利特的脖子。这一回可不是抚摸了。狮子压他是为了把他翻倒在地,而布利特发力也同样是为了把动物掀倒。以压对压,以摇对摇,无论是布利特还是狮子都没有后退寸步。毫无疑问,如果狮子尽了全力,或者突然使用有力的腰部疯狂地发力,不管布利特有多么惊人的体力也难以支持片刻。但是金知道———凭着与布利特同样的聪明———这是玩耍。如同不多一会前布利特把汽车开得正好让狮子跟上一样,现在巨狮也把自己的蛮力控制在布利特的力量正好与之抗衡的程度。

这时,布利特改变了方法。他用右腿缠住一只狮爪,一边拉一边叫道:

“用这一招,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的孩子?”

人和狮子滚在一起了。他们的笑声和吼声混合在一起。人直挺挺地两肩着地躺在狮子的前胸下。现在布利特喘着气,金期待着,它眯起的小眼睛好像在友好地嘲弄他。突然,布利特只一扭,脸朝地,把两膝缩在肚子下,手掌撑地弯着腰,用难以置信的巨力把巨狮一下一下地扛了起来。狮子荡着四爪,任他摆布。

“太棒啦,爸爸!爸爸万岁!”帕特里夏叫道。

两位卫士拍着手。

“玩得好,小伙子。”他揪住狮子的鬣毛说。

“该轮到我啦。”帕特里夏大声说。

她正准备从车上跳下去,但是基霍洛的一只黑而枯瘦的手拉住了她。就在同时,在独眼老猎手专注地警戒着的三角形林带中升起一声怒吼,跟着又是另一声。

金的配偶要把金召回去

两头母狮跃出树丛。它们身材硕大,狮鬣飘逸,尾巴像鞭子一样在身躯两侧甩动,两张咆哮的大口对着“金”。

它们的身后跟着一群小幼狮。

如果说我立刻懂得了这一场景的真正含义,那完全是由于看到了帕特里夏脸上表情的变化,如此活泼而易动感情的脸一下子变得迟钝而封闭了。这脸僵硬得好像在仇恨、卑劣和恶毒的折磨中受到了侮辱。只有一种感情,惟一能在此时丑化脸孔的感情就是极端的妒忌。帕特里夏痛苦到如此程度仅仅只是出于一个原因:这两只母狮是“金”的配偶,而且要把金召回到它们身边。

“金”与帕特里夏同时意识到这一点。它的双眼轮流看着布利特、小女孩和两只母狮。它抖动着鬣毛。它在犹豫。帕特里夏半张着嘴,雄狮把头转向她这一边。但是,此刻帕特里夏的眼睛中闪出高傲的怒火。她一声不吭。于是,“金”朝呼唤它的母狮走去。起先,好像出于对我们的礼貌,它的脚步缓慢而威严。然而当它离我们稍远一些时,开始增大步幅。终于,它奔跑起来,几步跳跃追上了母狮和幼狮。它们一起隐没在丛林之中。

愤怒的帕特里夏决心找回她的“金”

车子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丛林边缘已经落在我们身后。布利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突然,帕特里夏抓住了他的手腕说:

“停在这儿。”

布利特不解地看着她。她叫道:

“我告诉你停车,要不我跳下去。”

帕特里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但是这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声音仍使我不寒而栗。

布利特顺从了。小女孩没开车门就跳到地上。布利特动了一下身子。

“不,”帕特里夏用同样病态的语气说:“我用不着别人,我在这公园里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我。

她激动的双眼碰到了我的双眼。于是,她好像半下意识地加了一句:

“您……当然……如果您坚持要跟我走。

无法知道她的想法是由于轻视我,还是出于一种模糊的友谊。

“对,对。”布利特喃喃地说。

我下了车。帕特里夏对父亲说:

“你们走吧。”

布利特把车子发动起来。帕特里夏朝丛林走去。当我们看见了狮子们作为巢穴的三角形灌木丛时,她对我说:

“请您回到树林里去。狮子不爱在稠密的树林里攻击人,在这儿,它们施展不开。请快点走,我想清静地待一会儿。”

帕特里夏朝草地的一边奔过去,直到进入开阔地带才停住。阳光直接照在她的脸上。她正面注视着三角形的灌木丛林。

小女孩把手握成一只小号角,放在嘴唇上,发出一种我曾听见基霍洛用来召唤“金”的特殊的音调。

在三角形的树丛里响起两声短促的咆哮,走出两只母狮,鬣予飞炸,獠牙大开。它们只要一扑就能冲越同帕特里夏之间的距离。基霍洛在干什么?他还等什么?

然而另一声猛烈的、盖住了所有丛林的响声的咆哮响了起来,“金”以一个出奇迅速的跳跃从灌木丛上方蹿出,正巧落在狂怒的母狮和帕特里夏的中间。那头硕大漂亮、更为放肆的母狮往边上一跳,想要绕过“金”的侧面。“金”朝这只母狮扑过去,用肩部把它掀翻在地。母狮一跃而起又再攻击。“金”拦住它的去路,这一次,“金”的爪子伸展在外,朝母狮的头颈猛扎,抓住了皮和肉。血喷溅在母兽的毛皮上。受伤的野兽痛苦羞辱地呻吟着后退了一步。“金”狂吼着,继续一步步推它,迫使它回到藏身的树丛里,另一只母狮已经躲在那里了。

“金”走近一动不动的帕特里夏身边。

小女孩的手指甲轻柔地搔着狮子的皮肤。这时,“金”躺了下来,帕特里夏卧在它的肚子旁,让它用爪子围着自己。女孩用一只手指摸着带有新鲜血迹的爪子。她的目光扫视着灌木丛,被“金”制服的、屈辱和失败的母狮还在沉重地呻吟着。

帕特里夏靠在“金”的怀抱里休息。

在肯尼亚野生动物园里,在指定的草场内,居住着大量的马萨伊人。他们属土著人的后代。这公园土地原本是属于他们的。政府允许他们在这里定居,但时刻派人监视他们。

因为,按照传统,马萨伊人在成年并有权娶一个女人之前,必须要杀死一头狮子。

而且不能隔得老远、用一杆杀伤力很大的猎枪,要用他的长矛和大刀。政府禁止他们这样做,可他们照样偷偷地干,许多人没能活着回来,然而他们无所谓。这个部落中,有个叫奥里乌恩格的未婚男青年。这个充满野性的黑人武士根本无视政府禁杀动物的法令,他惟一的准则是让自己快乐。他看上了并决心要帕特里夏做自己的妻子。当他向帕特求婚时,帕特冷冷地答道:“你去问‘金’答不答应。”为此,他恨“金”。“金”占有了属于他的爱,无论是为了荣耀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他要杀死“金”。帕特已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好几次,她单独与“金”在一起时,看见一支长矛和发髻在密林中晃动。她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担心“金”,这一天,帕特又找我出去。“去哪儿?”我问。

“去‘金’的那颗大树呗,”帕特说:“很多事情是料不定的。”我乐意前往。我们一直来到了那颗熟悉的大树下。一会儿,远处高高的草莽中,“金”不慌不忙地向我们走来,它还以为早着呢。

小女孩发出了一声亲切的召唤。“金”的鬣毛飞炸开来,表示笑声的快乐吼叫在草莽中回荡。雄狮从容地一纵身,又漫不经意似的再次跃起,就这么起落三下,已经到了我们跟前。

“金”舔着帕特里夏的脸,朝我伸过自己的脸,我在它的两眼当中抚摸着。我觉得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友好地把眼眯成窄窄的一条缝。然后,狮子朝一侧卧倒,提起一只前爪,以便小女孩在习惯的地方挨着它。

然而帕特里夏一动不动。她的心绪和举动突然起了非常奇怪的变化。刚才她一直表现得非常温柔和安详,对于时间毫不在意,但是“金”到达以后,她却突然变得非常焦躁不安,甚至近乎怒气冲冲了。她跑出树荫,把手遮在双眼上察看树丛的四面八方。然后她又回来蹲在狮子和我当中,翻来覆去地站起又坐下。我想说话,她示意我别出声。

“金”把脸埋在草上,注视着帕特里夏,不时用快乐的低吼呼唤她。它就在这儿,在他俩的树下,帕特里夏就在它身旁,可是女孩好像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实在弄不明白。

狮子小心翼翼地伸了一只爪子去摇摇帕特里夏的肩膀。她始终盯住远处的地平线,由于惊讶而浑身战栗着,举手把爪子推落下去。狮子高兴地颤抖起来。游戏终于开始啦。它稍稍用点力去碰碰小女孩。但是帕特里夏又推开它,还狠狠地打了它一下,狂暴地喊道:

“别动,傻瓜!”

“金”慢慢地让开身子,腹部贴地躺了下来。在沉重的、半闭的眼皮里,它的双眼变成了一条黄线。它看上去就像一具狮身人面像。但是它用目光不解地探询着帕特里夏。它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它把脸朝前稍微伸出一些,轻轻地舔着小女孩的脸颊。她对准它的鼻孔打了一拳。“金”轻轻地抖了一下鬣毛,然后一声不吭地立起来,低着头,转过身,背对着我们跨了一步,准备离去。

“啊不!”帕特里夏叫喊起来,“你不能离开我!今天不行!”

一阵发动马达的响声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请您别动,”帕特里夏生气地说,“您的黑人笨蛋司机大概一个人呆得太久,害怕了。”

她的脸由于思索而烦恼地皱了起来。她喃喃地说:

“可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基霍洛啊。”

我真想告诉她,独眼的老猎人手握子弹上膛的猎枪就埋伏在我们附近。然而我不能提醒帕特里夏这一点。

片刻的寂静过后,终于在遥远的丛林中出现了那个令小女孩激动和恐惧的人。

不过,我认不出这个身影了。他好像是从黑夜中闪现的。手执一面巨大的盾牌遮在身前,发出粘土和古铜光泽的发髻上飘动着齐长矛高的狮鬣。

按照年代久远的习俗武装打扮的奥利乌恩格,此行是为了证明马萨伊人是真正的男子汉,同时也为了通过考验赢得帕特里夏。

他比他的长辈更狂热、更勇敢也更强悍,他单身而来。

帕特里夏和“金”在同一刹那立了起来。狮子从出生之日起就熟悉这个瘦小的身躯每个动作和每种气味,现在它从这身躯的反应上感到了不祥、烦乱和威胁。此刻,小女孩和“金”并肩站着,她揪住狮子的鬣毛,而它下垂的髻在可怖的獠牙上微微翘起,看着马萨伊族勇士的身形不断扩大。

小女孩一下子明白了这一点。她的脸上既没有快意,也没有好奇,她既不感到有趣,也不感到愤怒或悲伤。我第一次在帕特里夏的脸上看到了面对临近的命运不胜恐惧的惊讶,以及由于无法制止事态发展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的孩子气的懊丧。

她拼命用马萨伊语呼喊着。我明白她在命令,在请求奥利乌恩格不要再向前。但是奥利乌恩格挥动长矛,高举盾牌,摇摆围着发髻的狮鬣更快地迈步进逼过来。

我用目光寻觅着基霍洛。他一定在这儿,手执子弹上膛的猎枪,他一定会出现,他一定会阻止这一切发展下去。我似乎看见了在小路尽头的两丛灌木当中闪过一道武器的金属寒光。这武器好像紧随着莫拉纳的一举一动。但是,寒光熄灭了。奥利乌恩格离我们只有几步远。

一声低沉而令人血液凝固的吼声,震颤着金的颈脖和两肋,它的尾巴像连枷一般抽打着。它嗅出了土人的气息。它认出了敌人。而这一次敌人居然手执一杆闪闪发光的长矛,一张色彩野蛮的皮盾,特别是,特别是头上还竖着狮鬣。“乖,‘金’,安静,听我的,听我的。”帕特里夏说。

她的口气不再是命令,而是恳求。因为她害怕,因为她在恳求,“金”听从了。

奥利乌恩格停住脚步。他用盾牌护住身子,发出一声长啸,我觉得这尖锐的声音直冲蓝天。

“金,不行!金,你别动。”帕特里夏嚅动着说。

“金”再一次听从了。

奥利乌恩格一只肩膀朝后仰,以标枪投手永恒不变的姿势扬起臂膀。闪闪发光的金属长柄连同尖利的矛头飞了出去。

同一秒中,铁制矛头戳进“金”的皮肉,血飞溅出来,这时,帕特里夏如同自己的肉体被刺出血一样嚎叫起来。她松开了在此刻之前一直用全力、用整个身心抓紧的“金”,推着它,让它扑向这个黑人男子。

狮子异常轻巧地直立起来,全身毛发怒竖,一声咆哮,扑到了奥利乌恩格身上。一死一活的两团狮鬣绞在一起。

他不顾压在身上的重量和已经抠住他的利爪,用大刀盲目地疯狂地乱砍着。

帕特里夏紧盯着这一场生死搏斗的短兵相接的双方。除了一心要让这个胆敢刺杀狮子的男人付出生命代价以外,她什么也意识不到了。即使就此死去,她也无所谓。

因此,她的鼻孔和嘴巴张得大大的,不顾一切地对着狮子叫着:“杀!金,杀呀!”三层皮厚的盾牌已被利爪撕烂,衣衫褴褛的人在微不足道的遮拦下,在死亡的大口里扭动着,拼死抵抗着。

我闭上双眼,但立刻又睁开了。一阵机械的隆隆声盖过了野兽的吼叫。布利特驾驶着车子,到达最近旁的一处灌木丛边。他猛然刹住车子,他下了车,基霍洛站在他的身旁。

“开枪!”没有武器的布利特向双手紧握双筒猎枪的基霍洛喝道。

“我不能开枪,”基霍洛说,“那个马萨伊人躲在狮子后边。”

独眼老猎人无法同布利特想到一处。他从帕特里夏出生之日起就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和保护她;这个忠心耿耿的老猎人曾把还看不见东西、只会哇哇啼哭的“金”交给她;这个瓦岗巴人仇视马萨伊人,既仇视他的部族也仇视他本人。在他心目中,于情于理布利特该指给他的靶子只能是奥利乌恩格。

布利特于是从基霍洛手里夺过猎枪。在人与兽的斗争中他站在人的一方。

就在“金”用獠牙咬住土人脖子的一刹那间,一颗子弹射进了准确的部位,不是穿过肩膀,而是直接命中心脏。狮子稍稍抬起身子,被这一击往后推去,它惊讶甚于狂怒地吼叫起来。但它的吼声尚未结束,又一颗子弹击中了它,弹孔紧靠着上一颗。这颗保险子弹是使狮子免遭痛苦的慈悲的子弹,往日这位红棕色头发的白人猎手就是因此而成为声名在外的“刽子手”布利特的。

突然间,一阵死一般的寂静。突然间,在大树浓荫下,狮鬣围住了两个毫无生气的形象:人的躯体和狮子的躯体。在他们边上,一个小女孩纹丝不动地站着。

布利特朝他们这边奔过来。我在半道上追赶他,喊叫着:

“怎么啦……怎么啦……”

布利特没有听懂我的问题,回答说:

“从昨天起,我就派人监视这个马萨伊人。我的卫士跟踪着他。卫士看到了你们车子开过来,我这才算及时赶到了……真是碰巧。”

只有在此刻,布利特才猛然醒悟他说了些什么。我觉察到这一点是因为枪从他手中掉落到了地上。不知所措的、愚蠢而可怜的强笑,使他的脸都变了形,然而他不断地重复着:

“真是碰巧……碰巧……”

然后,他恢复了常态,嗫嚅着说:

“帕特,我的小宝贝。”

可是帕特里夏看着“金”。

狮子侧身倒地,双目圆睁,头压在草上。它好像在期待帕特里夏再一次躺进它的怀里。而帕特里夏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那最美好、最珍贵的游戏的结局。她朝“金”俯下身子,想提起守护过她的爪子。但是爪子已变得无比沉重。帕特里夏只得任它掉落下去。于是她朝“金”的双眼伸出一只手,这双眼在平时总像在笑似的眯起来,而此时目光的表情已经变得没有任何含义,变得无以名状了。

帕特里夏把手掌盖在太阳穴,就像西比尔常常做的那种样子。

“金,”她的声音非常骇人,“金,你醒醒!”

狮子的双眼开始罩上玻璃一般的雾翳,已经有一大群苍蝇叮在子弹打中处的凝血上。

布利特伸出硕大的手放在帕特里夏的头发上。她一跳闪开了他。她的脸上显示出仇恨与厌恶的表情。

“永远不要再碰我,”她叫喊着,“是你……就是你……”

她的眼睛朝僵死不动的“金”望了一下,立刻回过头去。她叫道:

“它爱你。它最后一次在草地上还同你玩得那么开心。”

帕特里夏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在那一天曾非常骄傲地说过,布利特和金是两只雄狮,这两只狮子全属于她。现在她只留下了一只。帕特里夏的眼里流出了痛苦的、难得见到的泪水。但是她不会哭,泪水很快就干了。

布利特看到这一切。他的脸上露出无限的谦卑,一种我有理由为他担心的沮丧。

“帕特,”他低声地说:“帕特,我的小宝贝,我向你保证,我发誓基霍洛会给你再找一只小狮子。我们再抚养一只“金”的后代。”

“我再把它养大,它又成了我的朋友,到那时候,你,你又会把它打死的。”帕特里夏冷酷残忍地、一字一顿地说。

一声嘶哑的呻吟这时候在浓密的大树荫下响起来。这呻吟是从奥利乌恩格被撕裂的胸膛里发出来的。布利特猛地朝浑身血迹的躯体转过身去。睁开眼睛看着被打死的狮子,得胜地咧了一下嘴,又重新失去知觉。

我问布利特:“他会怎么样?”

“这要看他们的人怎么处置他,”布利特带着怨气嘟囔:“在这里,或者在马尼亚达附近,他反正都得死。”

突然,她挣脱开基霍洛,朝布利特走上一步。

“你的枪呢?”她问,“你曾经发过誓,永远不碰武器的。”

“枪是基霍洛的。”布利特低声说。

帕特里夏燃烧着怒火的双眼睁得很大,嘴唇惨白。她悄悄地自言自语着:

“这么说,你肯定在这里能找到基霍洛?为什么?”

布利特低下头。他的嘴唇颤抖着,无法说出一句话。

“你一直叫人跟着我。”帕特里夏说。

布利特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听了你的话来对付我。”帕特里夏又说下去。

她像回避鬼影一样绕开布利特和基霍洛,伏到“金”的身上。它是惟一纯洁的朋友,惟一的,以自己的温情和威力从不使她心灵受到创伤和欺骗的朋友。它怎么能就这么在她眼前一下子变成聋子、瞎子,不会动弹也不会做声了呢。

她在为它悲伤,正沉浸在她从未体验过的哀愁之中,而它怎么可以变得这么毫无知觉,变得这么冷漠呢。

帕特里夏死命揪住金的鬣毛,摇撼它,想迫使它吼叫或者大笑。但狮子的头一动不动,嘴巴毫无生气地张开着,目光仿佛蒙了层毛玻璃,只有一堆大苍蝇在已经变黑的伤口上嗡嗡地盘旋。

种种最基本的感情———母爱、友谊、力量、嗜血、妒忌和爱情———帕特里夏都是通过“金”而获得的。现在,这头巨狮让她领悟了死亡的感觉。

小女孩用由于恐惧而变得昏暗的目光寻找着一个可以帮助她战胜神秘和害怕的人。她只找到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匆匆过客。他至少没有容许伤害过她。

“请您带我走,请您把我从这里带走。”她朝我叫着。

我以为这仅仅是从我们现在这个地方走开。可是小女孩又叫喊着:

“我不能再看见我的父亲,我不能再看见这个动物园了。”

我把手尽量温柔地搁在她僵硬而瘦弱的肩膀上。

“我会照你希望的那样做的。”我对帕特里夏说。

这时,她大声地说:

“请您把我带到内罗毕去。”

“去哪儿呢?”

帕特里夏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斜视了一眼布利特。

“去我读过书的寄宿学校。”她冷冷地说。

帕特回到家里草草地准备了行李,和父母招呼也不打,就出门了。

汽车载着我和帕特里夏朝内罗毕驶去。小女孩依旧沉默不语。当汽车驶近那颗熟悉的大树时,她突然抓住车门把手,半拉开门准备跳出去。我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

帕特里夏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快。因此她便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抓住,像一个溺水求救的人。

“它是孤独的,”她呻吟着,“那么孤独,永远那么孤独。”

第一声呜咽像嘶哑的喘气艰难地进出,随后的抽泣就变得比较通畅,不那么费劲了。

帕特里夏终于放声哭了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小女孩,就像任何一个人类的孩子那样放声哭了起来。

点评

本文是法国作家约瑟夫·凯塞尔的一部扛鼎之作,于1958年首次出版,之后很快就跻身于畅销书之列,轰动一时。当时法国戴高乐将军给予此书高度评价:“《狮王》精彩极了。这可能是你最杰出的一部作品。它会风行一时,广为流传,引人注目,大放异彩并获得反响的。”

小说叙述非洲丛林一头名叫“金”的雄狮与它的人类朋友———小女孩帕特里夏之间的故事。一只凶猛无比的雄狮在将它养大的人类朋友面前,却表现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温和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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