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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真是很久没见了,重见的时候觉得那双眼睛真是惊艳,清泠泠的见到她,蓦然浮上了暖色。

“靳知远,我们去唱歌吧?”悠悠笑嘻嘻的拉他往外走,“你周末不回家了吧?”

他只是站着不动,掐了掐悠悠的脸:“我刚回来,上周的作业还没补上。”

“那去吃饭?”悠悠毫不介意,随口换了话题。

他还是摇头,目光淡淡的转开,语气中的那丝轻忽连悠悠都觉察了出来:“很忙。”

悠悠一瞬间愣在原地,这样的靳知远,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似乎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放任冷漠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她忽然觉得措手不及。现在他站在自己身侧,神情寞落,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开口安慰,只是怯怯的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们就站在门口说话,七八点的时候,出入的人很少,悠悠的眼神莹澈,安静的听他说话。

“我爸公司里有人出了问题……”靳知远不知道该怎么对悠悠说,他向来的思维缜密,可如今,难以将一件事说得条理清晰。那样大的企业,消息灵通的早就将上头派来的调查组说的活灵活现,只说连靳总只怕也是自身难保。靳志国正直了一辈子,在流言蜚语中被纠缠不休,又要配合上面调查组的工作,不过数月,像是老了数岁。

他觉得一双子女还小,而妻子身体又不好,于是一个人担着。如果不是靳维仪的朋友告诉她,恐怕他永远不会让家里知道这些事。

靳知远对着悠悠说出这些,语气前所未有的脆弱,甚至不知道悠悠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他。

悠悠沉默了很久,握紧了他的手:“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他们能处理好的。”

向来习惯性将她的手暖暖攥在手中的那个人,第一次冷冷甩开了她。靳知远一直压抑着的那些情绪,便像整整一库的火药,被这句话点燃,说出语气如海深般的失望:“悠悠,那不是大人的事。那是我家的事。我也不小了。”

他头一次疲倦,倦得不想去对她解释。悠悠立在寒风中,似乎是琉璃娃娃一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又觉得心疼,最后轻轻拍了拍她,只是说:“快回去吧,我还有事。”

他很快的上楼去了,到了楼梯口遇到孙治。孙治一把拉住他:“你最近连影都找不到啊?刚才去你们寝室找你,说你女朋友找你呢。”

靳知远嗯了一声,继续上楼,孙治一脸诧异的从楼道的小窗边看到悠悠走开的背影:“怎么,吵架了?”

他的脚不过抬起了一步,放在一节台阶上,微微闭眼。是吵架么?明明不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明媚的像几个月前的阳光,然而自己却跟不上她那跳脱的步子了。一旦真的暗色雾霭压上了心头,望出去的世界就会蒙了浅浅一片黑纱。

他的心情煎熬又复杂,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心情澄亮。等到真的见面,屋外星辉闪烁,她笑靥如花,自己却只是想离开。

后来这一星期,悠悠在寝室长吁短叹,连其余三人都替她着急,纷纷出谋划策。悠悠只是嘴硬:“我们又没吵架,他这几天功课忙啊。”曹立萍都放下了笔,无奈的叹口气:“悠悠,你们一个多月没黏在一起了吧?”

悠悠无从解释,可她却不敢再联系他。直到周末,拨通他的电话,响了很久,那边终于有人接了起来,她“喂”了一声,长久的无人说话,直到那头挂断。悠悠听着忙音,忽然觉得害怕,一遍遍的播,只有亘古不变的女声,提醒她手机用户已经关机。

施悠悠从来没有这样执着的给一个人发短信。那个人曾经和她最是亲近,永远不会冷落她,可是现在每一条短信发给他,就像把一颗小小的石子扔进了一条小溪,溅起几滴的小小的清水,却只有一个结局,悄无声息。

起先问他在忙什么,他不回。她就一点一滴的说自己的事,哪家的宫保鸡丁今天盐放多了,学校的食堂哪个窗口的米线好吃。

他不可能就这样从学校消失的,孙治说他请了假,家里有事。

周夏阳陪她去交话费,看到那张清单也忍不住乍舌:“你的套餐短信那么多还都用完了?怎么这么多短信费?”悠悠仔细看了看,忽然笑了笑:“没错,就是这么多。”

手中的清单还带着油墨香气,可是分明一点点的,指间上的温度在冷却。

这个暮春,校园里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悠悠常常坐在语音教室,望着一夕之间重又披上华盖绿荫的枝干,有些恍惚的想起了这几个月。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能一起,她靠在他肩上,一路颠簸去市区看牙医,他侧身替她挡去住车窗外隐约的冷风。不过几个星期,却莫名的冷战至今。

草长莺飞的无星之夜,悠悠就像等了一辈子,看到了手机上那个名字在闪烁。她连书包都不及收拾,匆匆奔出教室。

深沉的夜里,就是那次两人为了一顿饭争执的场地,依然空旷,零零碎碎的打了一些地基,空无一人。悠悠看得清楚,他的手臂上缠着的黑纱。她所有的话都被噎了回去,脚步变得这样慢,明明不到十米的距离,她却害怕走到他面前,他的沉默注视,像黑夜中的漩涡,一点点的放大她的恐惧,和最坏的预感。

悠悠忽然有了转身落荒而逃的冲动。靳知远本就高而瘦的身材,此时依然像往日般挺拔,却带了对着她从来不曾有的淡漠。这样陌生的气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到过。

原来还是这样口拙,一句节哀顺变太过见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悠悠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注满了乌黑深沉,她看不到底,却又惊心动魄。

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见到他,或许是她那样不经意的对他说“大人的事,不用我们操心”,或许是忽然记起自己那时候的表情,有些漠然和随意。最后只是喃喃的说对不起,扬起脸来说对不起,缓缓的滑下眼泪。

靳知远只是抬手替她擦掉眼泪,他倔强的沉默,听着她呜咽,忽然说:“悠悠,我们不合适。”他说得平静,似乎将这句话放在心里考虑了良久,直白,坦率的不留一点余地给她。

施悠悠吓得连哭都忘了,呆呆的抬头看他。

如果没有冷战,如果没有前一阵的毫无音信,悠悠只怕会拖着他,一遍遍的追问为什么,再也不肯放手。

可是那段已经失去彼此的时间里,虽然短,可她似乎早已开始相信,他会这样对她说的。而现在,终于一步步的走到了结尾。

他转身要走。

那一次,他分明走出了几步,又止住步子,只两三秒钟,又回到了她的面前。悠悠漠然的替他数着步子,他走得快,不过数秒,就只剩下身影,她才觉得着急,几乎是小跑着追上那个背影,狠狠的拉住了他的袖子:“靳知远,对不起——我不懂事,我还很幼稚,我错了。我不分手。”

那个背影有一瞬间的停滞,似乎想要回头,可是他依然沉默了很久,抿得薄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是冷冷的扯回了手:“悠悠,我爸刚去世。我可能要转学。”

他只留给她最后一句话:“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的确,他从来都不是。

他的气力那样大,大得轻轻一甩就可以挣脱她的纠缠。而那样的脚步,以前都是他在等她,可是,现在,她再也追不上了。

周夏阳和杨秋敏一起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蹲在原地,抱着肩瑟瑟发抖。路灯都已经熄灭,她们半拖着她回宿舍,一路上暗沉得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求了半天,阿姨才肯开门。一直回到寝室,悠悠忽然有些慌张:“我的书包还在教室呢。”

曹立萍已经帮她取回来了。悠悠哦了一声,她分明看见了三个姐妹惊疑不定的眼神,她很想平静的说:“我失恋了。”可是后来,哭声那样大,最寂静的夜里,隔着一扇门,整个走廊全回响旋着她的哭声。甚至有隔壁的女生来敲门:“这么晚了,怎么回事啊?”

三个人围住她,递给她纸巾,悠悠接在手里,却还是喜欢热热的泪水滑过脸颊。谁劝都止不住,嚎啕大哭,直到沉睡。只在入睡前那一刻,悠悠想,就这样睡死过去,真的也很好。

后来整个年级都知道了在某一晚,一个女生在宿舍哭得昏天暗地,甚至惊动了楼管阿姨。那些日子,或许是悠悠知名度最高的日子,可她全然不知道,只是病怏怏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滴滴的等着药水注射进身体里。

发烧,炎症,咳嗽,她从来很少得这样的病。她嗓子哑得说不了话,索性开了假条,安心的在寝室躺了一个星期。间或还是有发烧,于是在被子里出一身汗。回想起那一晚,她得知了疑似恶性肿瘤的一晚,很惊惧,靳知远却陪在自己身边,半步都不离开。

这些日子,除了裹了厚衣服,颤颤梭梭的坐在曾天洋车座上来往于校医院,她从未出过门。寝室里常常就她一个人,室友去上课,她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仔细的想,为什么靳知远说他们不合适?

悠悠想,这一定是个借口。可是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脸颊开始潮湿,于是慢慢将脸别过去,原来他们真的不合适。

她理所当然的,从来都认为他该对她这样好,好到什么都不用自己担心。陪她看病,一起旅游,去餐厅订位,可是爱情里,难道真的永远有衣食无忧的白雪公主和灰姑娘?难道王子和骑士,面对喷火的巨龙和邪恶的巫术,当真百折不回、气概万千?

或许只是自己太幼稚青涩,所以安然的告诉她的王子:“大人的事,不用操心。”

可悠悠却又不免委屈,她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只是靳知远太过分,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她想重新找到他,这些想法,她在心里仔仔细细的衡量了很多遍。她并不是一个单纯到只要人疼爱的女生。可是遇到他,他把她变成这样,连悠悠自己都忘了,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这样全心全意的依赖一个人。

荞麦枕在头下嘻嘻索索的轻响,泛着淡淡的香气,午后的时光,悠悠想着想着,又轻睡过去。

那次在校医院遇到了苏漾,她也是来输液。很巧,治疗室只有两人。悠悠并不觉得尴尬,是啊,现在她和那些人、那些事,还有什么关系呢?她知道苏漾在打量她,索性笑了笑:“师姐,靳知远真的转学了?”

苏漾点点头,眸子很清亮,情绪复杂:“你们没联系了么?”

悠悠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漾却还是开口了,语气很平淡,至少悠悠没有听出幸灾乐祸:“分手了也好。施悠悠,你们两个,真的不合适。靳知远说,他太累了。”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内心这样觉得,靳知远,甚至不相干的外人,他们都知道……或许这就是如坠冰窟的感觉。像是有个人毫不留情的剖析出你的内心,哪怕只被人一个人看见,你也会觉得难堪得近乎绝望。

真正的初夏时节了。天气湿热湿热的,她慢慢的顺着马路往回走。

足球场上,男生们淌着汗,全都在颠球,黑白色的足球已经磨破。她想起以前靳知远向她抱怨过学校的球有多烂。

她抬眼去看球场边的灌木丛,一年四季的还是青绿色,却厚厚的积了尘埃。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大峡谷,也长满这样的灌木丛,还有光秃秃的老树残枝,那时候自己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树?”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样矍铄而张扬的枝干,如今,必然点缀着桃意,粉白嫩红,点缀着整个山谷,在绸锦上一瓣瓣的绽开。最后夏风沫雨微微拂来的时候,漫天落英缤纷。只是那些绚烂的色彩,终究会在泥土里,慢慢褪去色泽。

宁远是专门加工生产电机的各色大小企业的集中地。靳知远毕业那一年,尚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小贸易公司,几年间国外的订单纷至杳来,转瞬间公司也滚雪球般涨大。

今天请客的是宁远最大的电机公司的吴总,酒过半旬,吴总敬了靳知远一杯,笑:“小靳啊,咱们也不说见外的话。印度的那张订单,你到底是要给哪家?”

靳知远只是笑,抿了半杯酒:“他家量是大,就是报价太低,我怕吴总不愿意做。”话里留了余地,倒叫吴总眼睛一亮,笑眯眯的说:“哪能?合作这么久了,咱们还见外么?要不你先把报价传过来我看看?”

这张订单捏在手里,靳知远已经推了数个企业的接洽意向——那个数目,足以用以敲开小半个印度冰箱市场的大门,他安然坐着,并不急着快速出手。

倒是吴总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吃惊,他的公司新迁了厂址,扩充了好几条流水线,倒是问靳知远有没有兴趣投资一些,又有些为难的样子:“最近资金有点紧,你也知道现在做电动机的,都是稳赚不赔,这把你放进来,绝对亏不了。”

话很实在,确实没有骗他,可是靳知远也清楚,拉他入股,以后很多的订单自然会自动送到厂里,而价格方面,他也不能压得太低。倒真是一举两得——靳知远点了点头:“哪天吴总带我去新厂房看看吧?”

吴总大喜,连连举杯:“没问题,明天就行。”

第二天就驱车去了市郊还在建的工厂,几个生产车间极大,工人们正在一点点的安装流水线——吴总亲自陪着,有些得意的介绍:“这条是专门给自动洗衣机的电动机的,马上就能投产。”他又指着窗外才起了两层的楼:“那是行政楼,马上也要完工了。”

机器轰鸣,塑料味道刺鼻,女工们坐着组装零件,吴总匆忙走到远处接了个电话,笑着回来对靳知远说:“我儿子,有事来找我。一起吃个饭吧?”

正午的时间,他们先到了职工食堂,也是极大的一个餐厅,女工们分班下来吃饭,将四条长长的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已经有人吩咐了,收拾了一小间隔间出来,吴总和靳知远先坐下,食堂的职工泡了两杯茶上来,吴总不是抬头看看门外,叹气说:“我这个儿子啊,好好一个厂子不愿意接手,偏偏自己就爱搞科研。”又笑:“我儿子也就和你一个年纪,要是能像你一样,我可真的乐死了——早就退休了。”明明话里却满是志得意满,对儿子也是满意至极。靳知远一时间有些感慨,连接话都忘了。说着已经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极冷的天气,来人只穿了一件厚绒T恤和牛仔裤,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爸,这个地址真难找。”

吴总一把拉过儿子,斥道:“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你的大衣呢?”又对着靳知远介绍:“我儿子,吴宸。”

靳知远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伸出手去:“幸会。靳知远。”

吴总还想留儿子吃饭,吴宸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摇头:“我就来拿个钥匙。约了人,先走了。”又对靳知远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

吴总在耳边叹气说了句:“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回家,和爸妈说上半句话像是要了命一样。”虽说是生意人,可到底还是年纪大了,眼见靳知远和儿子一般年纪,吴总又问:“小靳啊,找对象了没?”

靳知远一怔,笑了笑,没有回答。

回到公司的时候,助理推门进来问:“这一季培训时间就定在每周四晚上?”

他点了点头:“你安排就好了。”

“是这样,前一季的培训员工普遍反映说效果不好,培训师光顾着讲笑话了。现在有个新的培训机构接洽上我们,那个机构在外地的评价都很好,是不是这次换一家?”

靳知远笔下不停,简单的说:“可以。”

培训是在最大的会议室进行。

靳知远和小陈经过会议室,门掩着,却传来了调试话筒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女声“喂”,又有轻拍话筒的声音,那个声音微微偏离了话筒,对旁人说了句“谢谢”。靳知远忽然停下脚步,恰好是走到门缝隙处,他斜插在口袋中的手蓦然握紧,却生生的扭过已经投去的目光,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经意的问道:“小陈,哪里请的培训师?”

还未等到回答,他却加快了脚步,忽然有些心烦意乱,眉间便皱起了轻痕。

小陈答了一句什么自己竟似完全没有听清,靳知远却懒得再问第二次,径直往电梯走去。小陈却在后门处停了脚步:“要不要进去看看?顺便看看出勤情况?”

他的语气淡淡的滑过:“有什么好看的?和奖金挂钩,通知里说的很清楚了。”

手指滑过了电梯的按钮,触手冰凉,他微微一颤,修长的手指停顿着摩挲,到底还是重重的按了下去。

电梯疾速的下滑,再叮的一声打开,苏漾见到他,微微挑起嘴角,笑着迎上去,低声问他:“去哪里吃饭?”

他沉默,却立在原地,望向小陈:“下午那份报价单你给我了么?”

小陈微愕:“下班前就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

靳知远轻轻抽出手,微笑着拍了拍苏漾的肩,只说:“对不起,让小陈送你回家吧。我要把那份报表看完。”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去摁电梯。微扬着头看数字一个个的跳跃,电梯很快下来,阖上门的那一刻,苏漾看着那个修长人影慢慢的被金属门遮住,不自禁的往前跨了一步。

他对着她的气息,忽然又变得那样疏离漠然,是极致礼貌的陌生。苏漾微微克制了一下,而电梯已经跳到了那一层,终于不再变换。

电梯里的男子,有着沉静如古谭的眸色,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那微皱的眉峰,是不是永无释然的一日。

他快步经过会议室,隔音效果很好,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外泄的声音。

靳知远点了烟,办公室只开了一扇窗,有气流轻轻的灌进黑暗中。这些年过去了,他也不过这样过来,只是倦怠得再去寻找。连他自己都忘了,透过麦克风、又辗转的从门隙间传来的那个声音,他并不需要辨别,却像自己灵魂般熟悉。

直到听到门外一片匆忙的脚步声、喧杂声。

他又稍等了一会,微微推开门,斜斜望去,那个背影,恰好从会议室的前门走出去。公司的人走得已经差不多了,空旷的走廊上只余了她一个人。她站在窗前打了个电话,然后侧过身子,半倚着墙,并不急着下楼。

其实隔了足足有大半个走廊,她慢慢的转身,清晰可见的只有侧影单薄。她不过站了片刻,而那双隐在暗色的眼睛,却似注目了千年。直到她终于走向电梯,靳知远推开门,极缓极缓的随着她的步子,站在转角处,看着电梯门合上。

她全然没见到自己——而他立在另一部电梯里,一墙之隔,数秒之差,开门那一刻,到底赶不上了。

施悠悠背影轻盈,极快活的和门口的一个男子打了招呼,笑着一起离去。

回家时伸手把玄关的灯打开,已经很晚,往常这个时候母亲早就睡下了,此时倒见到靳维仪陪着母亲在看电视,雍容富泰的女子着了旗袍,坐着淡淡清唱评弹。两人都回头看他,靳维仪打着哈欠站起来:“我去睡了,知远,要不你陪妈妈坐一会?”

以前母亲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常常失眠,自从丈夫去世,更是不能独自一人呆着。靳志国刚刚去世的那几天,她整夜整夜的对着丈夫的相片,一句话都不说。她老家是在宁远,后来随着靳志国工作调动,一直搬到了天光市。靳知远要上学,靳维仪上班又忙,好在她在老家还有一个妹妹,平时也能搭伴……靳知远想起那段时间,微微侧头去看母亲,嘴角轻轻一沉,有一闪而逝的灰暗色调。

金方郁关了电视,又看了看挂钟,爱怜的拍拍儿子的肩:“不用陪我了,你早点睡。我都有些困了。”只是怕儿子太累罢了,她哪里睡得着?留下靳知远一人坐在客厅,父亲的遗像,方方正正的挂着,下面照例有母亲每天放上去的一束百合。

黑白照中的男子,正是他最年轻的时候,浓眉英挺,略微侧脸。其实靳知远长得很像父亲,只是一双眼睛不像,以前常当着靳志国的面夸他:“老靳,你儿子长得比你帅啊,眼睛长得好。”可现在,愈发的像,尤其是严肃的时候,连眉间的纹路都像。淡淡的灯光,照片更是黑白分明,苍凉的渗到人心最远的地方。

靳维仪半夜出来倒水喝,隐约可见的人影静静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时间都静止在那一刻。她忽然记得,她的弟弟,转学搬家前的那一天,也是静静的一个人这样坐着,而暗色的鸿沟将他和这个世界划开。

她端了水杯坐在靳知远身边,伸手推他:“梦游啊?”明知他没有,衬衣都没换下。然而猝不及防的,她听到他用比深夜更深的声音说:“我见到她了。”

那个小女生,她只见过几面,那时候还带了牙套,却笑得毫不掩饰。

她蓦然语塞,如果时间和空间曾经阻隔了最深沉的情感,原来这些情感,只会被现实压到越来越深的地方,却丝毫未曾减少。

维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也沉默,末了,问他:“你们说了什么?”

他的薄唇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只是背影。”旋即站了起来,“我去睡觉了。”

偌大的客厅,维仪将嘴唇轻轻凑近了水杯,温吞吞的水在慢慢变凉,寒意只是因为那杯水,原来指间的暖意竟从来未变。

施悠悠下楼的时候,果然看到那辆车子已经候在那里。她有些无奈,走过去敲了敲车窗。一张俊朗阳光的笑脸猛然跃出,吴宸殷勤的跑下来,替她拉开车门,甚至还故意做出绅士的样子来,手一伸,示意她上车。

一边开车,吴宸又大言不惭:“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当然要多照顾下小师妹。”悠悠没有搭话,只是抬起腕表给他看了看:“我要是自己走去,估计已经到了!”吴宸嘿嘿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

虽然自己不认路,可是单位给自己分的住处离办公的地方不过十分钟的路,他这么绕着滨江大道已经足足走了二十分钟——真当她是路痴,还是傻子?

“其实真的不用。吴宸,我自己上下班就行了。”悠悠的表情特诚恳,“我打个车,挤个公交,自由多了。”

淅淅沥沥的在下雨,雨刮器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单调,又有些重复。车里的空调让悠悠的脸有些红扑扑的发热,手掌倒是冰凉,她用手托腮,专注的看着有几片薄薄的冰晶粘在了玻璃上,恰好是死角,怎么也刷不下来,于是固执的粘着,像是污垢,却透明漂亮。

她轻呼一句:“哎呀,下雪了。”

车子稳稳的停在了大楼下,吴宸冲她扬扬眉:“到了,正好赶得及。”又和她一起下车,肩并肩走到写字楼的门口,像是落雪的日子里唯一隐隐约约探出的日光:“晚上我来接你吧?”

悠悠摇摇头:“千万别。晚上培训课结束我还有事。我自己回去就好。”她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喊住:“施悠悠,你千万别嫌我烦。”他顿了顿,笑得很是快活,“我这是在追你啊。”

悠悠兀自没反应过来,好像有一片雪花晃晃悠悠的飘进了脖子那里,她瑟缩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过,英俊的少年,如钻的眸子,笑得神采飞扬。不过那真的是太遥远的事了,她笑了笑,因为寒冷,愈发显得唇红齿白:“走了,再见。”

吴宸又在门口站了一会,雨丝不断的飘在衣服上,他却等到她随着人群踏进电梯,才转身离开。

迎面遇到的黑衣男子,他猛的记了起来,笑着打招呼:“你好。”

他的雨伞遮住了靳知远的视线,靳知远笑:“这么巧?”

“送朋友来上班。”吴宸心情很好,“你的公司也在这里?”

靳知远略微点头,简单的笑了笑:“对。”他的眉梢微微扬起,峭冷的寒风之中,若有如无的挺直了肩膀,而细雨沾满了肩头。他的脚步级缓,听见身后汽车发动的声音,压过水坑,然后离去。

他坐在办公室,习惯性的点烟,又轻轻吐出一口,盯着眼前的文件已经很久,却偏偏一点也读不进去。

维仪的电话打了进来,劈头就问:“谢总的饭局为什么不去?”

靳知远的声音蓦然间哑了哑,连他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只是微微动了嘴角,却说不出话来。一星期只有一次,他只是想坐在这里,一墙之隔,却有一种存在感,不至于丢失彼此。

维仪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似乎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下次不要这样。”

下课的时候悠悠去卫生间洗手,走廊上和一个女子擦肩而过,只来得看得见背影匆匆隐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只是背影,却觉得美丽,而那种肆意的美丽,那样熟悉。悠悠又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回廊,灯光半明半暗,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简约感。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她笑着摇摇头,推门进了会议室。

苏漾轻轻推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并未出声,动作轻的像猫一样——她屏息看着伏案工作的男子,侧影不动,宛若千年前希腊罗马的雕像,那样的姿态,会让人觉得时光一直静止在很久很久之前,沧海桑田,唯有内心一点从未改变。

还是靳知远抬头见到她,略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永远是这样,苏漾隐约记起了,自己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总是略带诧异,仿佛这样在一起出乎他的意料,仿佛她永远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就像被汽水呛了鼻,泛出酸涩来。苏漾有些自嘲的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她晃晃手里的饭盒:“炖了些汤,就知道你还没下班。”

这么多年,他们不闲不淡的处着,有时候苏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甚至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确的告诉自己,语气中无限疲倦:“苏漾,你比我还执著。”是有讥讽的意味在的吧?可自己笑得像是鲜艳欲滴血的玫瑰,一丝丝的在抽痛,却舍不得放开,仿佛那轻轻缠绕在鼻尖的芳香一缕有着莫大的魅力,叫人飞蛾扑火,总觉得希望在远远的闪烁微光。

靳知远向她笑笑:“一会我送你回去吧?在下雪,路不好走。”

苏漾莫名的想要发脾气,话到嘴边,听起来像是有些赌气:“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靳知远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她的鞋,沾满了水渍,语气清淡:“真的不用?”又搁下了笔,顺手拿起了外衣,“走吧,我先送你。”

他递给她轻轻一笑,清峻的脸部线条立刻柔和起来。苏漾微一踌躇,又回望了他的办公室一眼——总是那样简单,最多的装饰也不过是墙上的一副字,说:“你还要回来么?”

他的目光微微一敛,还没开口,手边的电话响了。是吴总请他一起吃饭,让他定时间。靳知远想了想,说:“那就索性过几天吧?等印度那边的来人了,反正他们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吴总自然是很高兴,呵呵笑着说:“那好那好。”

他们走过会议室的时候,苏漾下意识的去看他的反应。其实靳知远还在低声讲电话,心无旁骛,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这个世界,说小很小,说大又很大,他那么忙,也未必会知道彼此的存在。

车子不一会儿就热了起来,照例没怎么说话,反正他的话向来不多,她反倒熟悉这样的沉默。靳知远送她到楼下,她的背影走出出了几步,又突然折回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靳知远,你猜我今天遇到谁?”她笑得有些肆意,眉眼弯弯,有些不顾一切,“施悠悠。”

靳知远在她面前慢慢的合上了车窗,连沉沉一句“是么”都没给她,车子溅过了冰雪堆积而起的水坑,灌木丛宛如巨大的暗色梦魇,被激起的冰水一碰,扑簌簌的颤抖。

他坐在车里看了看时间,其实已经到点了。往来走过的都是同个公司的,而前面那辆车似乎和自己一样有耐心,已经停了很久。施悠悠捧着书出门,外套还拿在手里,看了看天,像是要伸手去拦出租车。前面那辆车立刻晃了晃大灯,清楚的可以看见雪花在大灯里翩跹。她愣了愣,嘴角无奈的带起微笑,快步坐进了车里。

原本以为会不再相见的,却又出乎意料的相逢。过往的岁月一点点的在脑海中席卷来,他抿起唇,其实自己还欠着她一个解释。靳知远下意识的看看那支手机,黑色的外壳,已经磨得泛出光亮。那辆车已经看不到踪影,他调转了方向,寂寞的两端,无线延伸而去。

吴宸一边对悠悠抱怨这样糟糕的天气,一边无限期待:“你一个人在外边一定吃不惯外卖吧?我家的饭很好吃……”

他明明比自己大,可是说话的语气,还有些像个孩子,出人意料,却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讨厌。连相识的过程都让人莞尔。

那时候悠悠大四,刚考完研。用悠悠自己的话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缺乏睡眠——况且整个寝室,只有自己奋战,余人都早早的回了家。按照预定的计划,应周夏阳之邀,买了去成都的卧铺票。第一次坐火车远行,又是整整三十多个小时,颠颠簸簸中她前所未有的好睡,把包一甩就窝在了被子里。

也不知开到了哪里,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裹紧了被子,那人却不依不挠。直到悠悠恼怒的一掀被子,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生凑近了自己,似乎在仔细端详自己。

自己只是迷迷糊糊的发脾气:“干嘛?”

那个男生似乎也是放下心来,坐回了自己的床铺上,又翘着长腿:“没什么。你……从昨天上车就开始睡,我看你一动不动的,以为出了什么事。”

悠悠下意识的去看车窗外,又看手表,这才有些骇然。可是自从考研以来,她从未睡得如此之舒服,被人硬生生的打断,又觉得恼怒,轻声嘟囔了一句:“真烦人。”又觉得饿,想要去倒水吃泡面。才站起来,火车转弯,她又刚睡醒,一下子脚步有些虚,跌回了床铺。男生笑着接过她的面,只说:“你去洗把脸吧,我帮你去倒水。”

直到神清气爽的回来,吃完了东西,这才惊觉自己随身小包不见了。悠悠有些慌张的站起来,那个男生不慌不忙的递给她:“你上午睡觉的时候掉了下来,一直在我这里放着。”

他又笑:“检查下有没有少东西?”

悠悠连连摇头,这才觉得窘,又觉得对方是好人。漫漫旅途,竟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得尽兴。

车子已经开进了四川盆地,阴雨连绵的天气,玻璃窗上灰尘被冲洗下去,又再黏上,划出一道道怪异的弧线,光怪陆离的切割着映出的人影。悠悠很喜欢和对面的男生说话,常常有不可期遇的小小幽默,她笑的前俯后仰,而他却一本正经,偶尔浅浅一笑,眼神干净。露出漂亮的牙齿。他比自己大一级,和自己一个城市,一个全国有名的淡水研究所读研。互留了联系方式,下车的一刻分别淹入人流之中。

原本以为旅途中的过客,匆匆一见,慢慢会在记忆中消失。悠悠也想不到回了学校,却还能重见。至于吴宸究竟是不是故意来找她,他总是笑眯眯的说:“路上也能遇到,真是有缘啊。”

于是也一直不闲不淡的互相联系着,悠悠记得唯一一次自己主动找他,电话那头很激动:“你电脑坏了?好好,我马上过来。”那次悠悠真是没辙了,她照例是假期留在学校打工上课,辛苦做好的课件全部打不开,周围的人又都不在,想了半天,记起吴宸对她提起过自己设计的一个软件,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他打电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

他来重装系统。悠悠的电脑用了很久,期间别人全都一次次的重装,唯独她的,因为当时促销,送了好几年的杀毒服务,安然的用到了现在。

悠悠就坐在一边看着,一步步的记住他重装的步骤。问得很仔细,吴宸有些好笑:“很简单的,要是实在不会,下次我再来帮你弄一下。”

悠悠紧盯着屏幕,隔了很久,很轻的说了句:“求人不如求己。”

电脑上的进度条一点点的在挪动,吴宸忽然心跳微微一错,淡淡的抬眸,问她:“你D盘没什么东西吧?我刚才按错了,把D盘也格式了。”

悠悠知道,D盘放了平时下的小说,电影,都是看过即忘的东西——独独有一张照片,放在角落尘封很久很久了,她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只是想让它放着,没有勇气去打开也没关系,想到它在那里。就像那条她再也没戴过的围巾,似乎总有些丝缕般的联系和过往连着。

她的脸色不豫,真让吴宸吓了一跳:“喂,我不是故意的。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悠悠回神,只是笑了笑:“噢,没有。下一步是什么?”她只是专注的看着屏幕,白皙的手指快速的摁了几下,扬眉问他:“选这个?”

他就夸她:“聪明,会举一反三了。”

悠悠咬着唇笑:“环境所逼啊。”叹息得这样逼真,连吴宸都是一怔,笑着扯了个话题:“算了,晚饭我请。”他大老远的跑来帮自己,又争着和自己付钱,悠悠更是不好意思,后来坚决的把他推开,义正言辞的警告他:“吴宸,我要生气了。”吴宸拗不过她,其实他存了私心,这样他有机会回请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他敛了心思,“是啊,你就喜欢那样的。从来不愿意给我找些麻烦。”语气里带了点情绪——他常常说,连windows都不帮忙,悠悠没理他:“我已经给杀毒软件充值了。而且现在整幢女生楼的系统都是我帮忙装的。”言下那样得意,吴宸不得不提醒她:“我刚刚设计的那个测量鱼苗的软件刚刚拿了专利权。”悠悠嗤嗤的笑:“什么?深奥的东西我听不懂。”

她生命中的不太平,全都献给了人生中某一阶段。之后,顺风顺水,连让人崩溃的考研,顺当的查分、上线、面试,没出半丝的纰漏。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子一个人生活下去,岁月沉静,无限安然,外边景色再美好,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真正的心动起来。

悠悠知道他等了很久,于是诚心诚意的谢他:“真是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笑着说:“真要谢我呀?我爸这些天一直说要找个翻译,你有空么?”她知道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厂子,不过这个人生性懒散,好像也从来不去管,有些意外:“要帮忙?没问题啊,什么时候?”答应得很利落,吴宸冲她咧嘴笑:“够意思,我回去问问吧。”

悠悠回到宿舍,小小的单间,头发被雪水淋得有些发潮。虽然很晚了,可是明天休假,于是慢慢的冲澡、吹干头发、上网,临睡前又热了杯牛奶,小口小口的抿下去,喉咙稍稍感觉好了些。上课虽然有话筒扩声,可是连续不断的讲上三个小时,也是一种挑战。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经快一个星期,很是喜欢那条临海的滨江大道。寒冬的时节,裹紧了大衣,踩着笨拙厚实的雪地靴,耳朵像是会被凛冽刺骨的风给割下来。可是头脑会很清醒,咯吱咯吱的踩着新雪,能让思绪清爽,工作遇到的繁难都能一一理清楚。

培训分公司是新办的,精品课程的推广全是从总部调来的同事在做,难免觉得累。悠悠真是怀念兼职的时候,平时在学校安静的上课下课,只在节假日代课,收入又颇丰,那样的日子才逍遥。如今研三,再没有旁的事——公司倒是极力挽留她全职,又派她来这里,器重之意不言而喻。相应的,自然也加大了工作量,好在她向来身体很好,在同事纷纷病倒的情况下,偶尔还能帮忙代课,有时候自己想想,也会觉得了不起。只是疲倦倒是真的,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连睡意都不用酝酿。

“知远,过几天印度的客户就要过来。你决定把订单给吴总?”靳维仪给他剥了一个橙子,话语间有些犹豫。

“吴总的报价最合适,没有理由不给他。”语气平静,就像以往姐弟俩一起讨论的生意,靳知远微微顿了顿,“我已经决定和吴总合作。不过客户那边你陪着去,我现在没时间,抽不出空来。”

“姐,前天我遇到唐嘉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若无的笑,带了些调侃,“他真是本性难改。”

“怎么?身边又换人了?”靳维仪挑了挑眉,很有兴趣的追问,“我很久没见他了。”

“替他爸来问那批热导管。”他注意着姐姐的神色,“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关心他家的那些生意了。”

靳维仪抿嘴笑了笑:“是啊,他总是老样子。”

他笑着问:“姐,你是真的不在意么?”

“知远,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提醒。”靳维仪的语气有些无奈,“倒是你自己……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钻牛角尖?很多事情我们做不到,但是能做到的,你已经做得很好。”

他们很少这样说起这个,不过寥寥几句,靳知远抹去唇边的笑,静静的移开眼眸,只是沉默。

维仪忽然觉得心酸,追着弟弟的背影问了一句:“如果现在没有遇到悠悠,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你会不会和别人在一起?苏漾呢?”

靳知远似乎被这句话缚在原地很久,他淡淡的转身,靳维仪只看到他的侧脸,神情冷淡,却分明在克制着什么,嘴角已经抿紧,良久才回答姐姐的话:“姐,和谁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没意思。真的。”

这句话的冷漠一如他此刻的脸色,带了漫不经心。如果回顾这几年,他一步步走来,似乎越来越成功,逐渐摆脱过去的阴影,可是说到底,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母亲,还是仅仅找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出口?

“靳知远,你给我站住。”维仪不知道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声音也变得分外的尖锐:“这就是你自以为成熟的样子?要是还放不下就去找她,要是放下了,就不要再偷偷摸摸的藏着掖着。”声色俱厉,可是说完,维仪却头疼的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他依然保持着惯有的沉默,和暗色一样,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外衣。维仪看着这个越来越叫自己看不透的弟弟走开去,忽然起了冲动,恨不得把眼前的烟缸一把砸碎。

吴宸第二天成功的用一个电话吵醒悠悠。没想到真的和她确认了日期,悠悠勉强提起神来算了算日期,那天自己没课,于是答应下来。

今年冬天,南方分外的寒冷。悠悠在床上赖了半天,空调已经自动关闭了,而放在床头床边的一杯水竟微微结了薄冰,刚从被窝里伸出的手,触到杯壁,忍不住就会轻轻哆嗦一下。她穿着厚实的睡衣,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站在窗前,连阳光都像被寒冷彻底征服了,若有若无的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她似乎还没睡醒,思绪慢慢飘到以前,她会在寝室跺着脚不想出门,然后那个人就会自动自觉的在吃饭的时间,提了她爱吃的东西站在楼下等她来拿。自己在睡衣外面裹着长长的羽绒服,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伸出手去接——他身长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多少眼光投注到那样英俊的少年和有些披头散发的狼狈少女身上,他却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最多只是叹气:“你别告诉我到现在你还没去洗脸。”

她捧起水杯喝完,忽然觉得其实寒冷并没有那么可怕。后来的专四、专八、考研,她天不亮就早起上自习,冷风直往脖子里灌,自己却连哆嗦都不屑于打了。

悠悠也不是第一次帮人做翻译,以前自己大学论坛上都是招聘兼职的信息,去得多了,早就没有最开始的紧张感。有司机接她到厂子里,吴总见了她,很是和蔼。先给了一叠资料,又笑眯眯的说:“是吴宸的朋友啊?”悠悠说是,吴总像是放了心:“小施啊,其实请你来也没什么。那边单位里也会带翻译来。你就帮我在旁边听听,客户的意见到底是什么。”悠悠了然,其实不过让她留着一份心思,看看外贸公司转手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压价什么的。她点点头。

她陪着吴总站在门口,先下车的是印度客户,还没上去寒暄,第二个人下车,悠悠就愣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下车的女子,身材修长,柔和的挽一个发髻,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最后下车的人更是眼熟,那么久没见,依然美得像是绽放的玫瑰,那神态里多了一份自然的雍容和掩起的锋芒。

印度人的英语本就口音浓重,初一会面,又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些什么,一时间恍惚,悠悠竟是连一个单词也没抓住。微窘的时候,苏漾已经接过话题,替双方做了介绍。进厂房的时候,悠悠和靳维仪并肩走着。其实她们的身高差不多,都算修长高挑。可是脸上的神色还是会叫人觉得,施悠悠比起维仪要青涩稚嫩些。

靳维仪也意外,却极好的掩藏了起来,笑得很自然,声音又柔和:“这么巧啊?我们好久没见了。”

此时正在等一个样品的现场测试报告,客户坐在一边喝茶休息,悠悠沉默的站在一边,眼睛只是看着不断旋转的仪器。靳维仪不知道搽了什么香水,淡淡的散开,测试室打了空调,让香气更浓馥了些,是很好闻的味道。

悠悠转过身:“是啊,姐姐。”话一出口,自己微微一愣,却又不知到该如何改口,只能低头掩饰般笑笑。除此之外,陌生的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有光线从极大的玻璃窗射进来,在一尘不染的崭新实验室里,似乎想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照的透亮。

苏漾站得远了一些,恰好对着施悠悠的侧脸,对于这个师妹,她从没有一刻半刻的忘记。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她毫不客气,也在懵懵懂懂之间吸引了自己最爱的男孩的目光。而如今,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在最后的那一次见面,她们在医院,她看着她的侧颜,脆弱苍白,仿佛透过琉璃而出的淡影。那时候自己随意的说:“靳知远对我说,你一直这样幼稚,他很累很累。”而她的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像是有人轻轻把台灯的光线拧着拧着,由强变弱。

客户对测试报告很满意,吴总一脸的喜色,忙留下众人,请客吃饭。

维仪又问:“过几天可能还要来看一次你们新流水线上的产品,没问题吧?”

吴总点了点头,又说:“新厂的资料我已经发给小靳了,他还没给我回音。”

维仪的目光轻轻转向了就立在吴总身后的悠悠,目光撞在一起,她读到措手不及的慌乱。如果在刚才初见的时候,悠悠还能镇定的掩饰过去,可现在,那丝带着慌乱的询问眼神,却让自己内心深处感触良多。维仪在心底叹口气,脑海中盘旋的全是那一晚上,靳知远寂寞的静影,半晌才回答吴总:“他马上会给你回复。”

他们说的那个公司……恰恰是如今自己负责培训的公司。悠悠快走几步追上了维仪:“我现在在这个公司做培训。”

维仪还没开口,却莫名有些冲动,想要去摸摸她的头发,最后说出的话更像是安慰:“是啊。现在都是知远在管着。”她还在等着悠悠,像是猜出了知道她接下去还要问什么。

可是悠悠只是眯起了眼睛,眸子黑亮得像是墨色的宝石,她只是轻轻微笑,似乎有些惆怅:“是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维仪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转过身子,眼角微微发热。

午饭很热闹,除了厂里的人,吴宸也来了,大咧咧的坐在了悠悠身边。点菜有些麻烦,因为客户这不吃那不吃,于是这件事就扔给了在场的两位翻译。悠悠几乎没开口,苏漾很熟络的问了清楚,将菜单还给了服务员。她们都很小心,连目光都没接触。其实心里倒也不是只觉得尴尬,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曾经埋下一根小刺,到了如今,还是膈着难受。

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吴宸用手肘去碰悠悠:“你怎么了?”她没留神,桌边的一小碟香醋就被倒翻了。她急匆匆的拿着湿巾去擦拭,空气中淡淡弥漫开酸涩的味道,厚实的餐布上一块狰狞的污渍,而这半天的混乱,终结于此。

知子莫若父,吴总大概也看出了儿子对这个女孩子的心思,对悠悠说话愈发的和蔼。这样客气,对一个兼职翻译来说,确实有些过了,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吴宸来帮忙。偏偏那边吴总还在说:“小施啊,过几天再帮我们厂里翻译几份文件。原来管外贸的小任请了产假,我们还真缺一个人。”她只能答应。

苏漾开口问了一句:“你们以前就认识?”

吴宸笑了笑:“对啊,老朋友了。”

老朋友?真有意思……悠悠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里哪个人都比他还要老朋友得多吧?

都是明眼人,吴宸对她体贴耐心,时不时低声笑语,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的关键。吴总最后还打趣说:“吴宸,平时让你一起吃个饭你推三推四的,今天倒是爽快?”

年轻人笑了起来,扑面而来的清爽简单,直接的点了点悠悠:“我是找朋友叙旧来的。”

这样一幅情景,苏漾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莫名的有些失落。如今已经再也难以在当年风风火火的女孩子脸上找出一丝外露的心思了。那个人还在彼时徘徊,眼前的人,似乎有着美妙的新生,这算不算一种讽刺?她微弯唇角,口中本来咬着一口鲜虾,却倏然失去了滋味。

吴宸开车送悠悠回去,一路上她似乎很倦,亦没有多说话。他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颈边,柔软的蜷着几缕发丝。悠悠笑了笑,提醒他:“开车要专心。”

他一本正经的问:“你打算留在宁远了么?”

悠悠有片刻没回神,留在宁远……那么遥远的问题呵,现在在自己脑海里来回翻滚的,是近在咫尺的问题。她下午就要去上课,而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离那个人这么近。她怕那种心情。曾经在初夏的季节,她冷的像是掉进了薄冰下的海水中,听得见咔嚓的脆响。哪怕是一个侧影,一句话语,都会让她想起所有的肆意、任性和幼稚,最后只剩下狼狈不堪的脆弱。

进大楼的时候,人来人往,悠悠低着头走进电梯,有些心虚的慌张,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合上,可能的相逢,脑海中设想了很多遍的各种反应,都没有出现。直到最后,视线凝在了一点上,锃亮的镜面,一时间有些恍惚。

进了培训室的大门,一屋子的人头攒动,因为是下午的课,人好像又多了些。空气并不流畅,让人觉得头脑发闷。悠悠放下讲义,调试了多媒体,看看时间,又在门口站了一会。

有人迟到,匆匆忙忙的推开门跑进来,门又自动关上,像是钟摆一样,反反复复的绕着中轴晃了几晃。

那样一条缝隙,其实已经够了,足够她看清那个浅笑而过的男子。脸部的线条铮峻,却在微笑的时候带出几痕温柔,几丝沧桑丝毫无损他的英俊。他那样笑着在对身边的女子说话,眉眼间全是柔和。

她木然的走过去,把门关上,哒的一声,扣上了锁。心里却反复想着着一个短语,一对璧人。可不是么?那个在学校的冬夜,他们也曾在自己面前这样走着。兜来转去,还是这一对,互相映衬彼此,赏心悦目。

她现在可以把心思藏得这样好,一节课上完,全无纰漏,依然会记得插讲笑话,逗得笑声阵阵。只是课间休息的时候,眼角干涩的有些疼,望出去迷迷糊糊的一片,又口干舌燥,无限疲倦。熬到了下课,顺着人流往外走的时候,她脚步有些缓。

重见的冲击已经慢慢过去,最后一丝的期望也已经断灭,她暗暗握拳,这样其实也很好,手里的课表已经过半,或许再擦身而过几次,等到自己用细细小小的小红勾把表格填满,快速的转身离开,大概也就这样了。

那天答应了吴总还要去做些文件翻译。因为前一晚刚买了件新衣,特意换了个冬天不常用的白包。出门拦车的时候,因为还早,冻得一哆嗦。结果自己太积极,和工人们一起走进厂里,行政处还没上班。她百无聊赖,忽然记起包里还塞着相机,顺手摸了出来,对着小广场上被冻住的小喷泉照了几张。

相机不是她的,还真是身世曲折。丢失之后,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悠悠接到了那个旅店的电话,说是旅店因为重新装潢,从沙发底下找了出来,她又恰巧登记了名字和电话,于是一路快递到了自己手里。

所谓的很久,是说她已经可以打开相机,一张张的翻开照片,而足以忘却深夜回旋走廊间自己的的哭声。后来去市场配了充电器,一次次给那块电池充电,闲下来了,一个人了,就看那些照片。这才发现,两人的合影,少的可怜,她不爱拍照,他也是,于是只剩下满目妖娆却素冷的黄山风景,空荡荡的在存在记忆卡里。

有辆车在身边停下来,吴总放下了车窗:“小施,来得这么早?”

悠悠收起了相机,坐进车里,微笑着寒暄了几句。原来今天翻译完文件,还是想请她再陪着客户在厂里转转。悠悠坐在办公室,手里一叠报关文件和产品介绍,做的不算很快,才整理完,就有人来喊:“小施,吴总让你去下头车间。”她把资料全都交给了办公室其他人,拿了包下楼。

还是那天的印度客人,这次随身带了另一个翻译,不是苏漾,这让她大大的送了口气。

一路转到了流水车间,客人问起了空调的电动机,似乎很有兴趣。电阻电容什么的,悠悠也没听不明白,只看到客户拉着翻译,拿起一个模型看了又看,连连摇头。眼看着他掏出电话,走到远处开始低声说话,对方一起来的翻译小张解释给吴总听:“客人说印度市场上的空调电动机的型号和中国的不一样,他看了那几个,都不满意。”

吴总没想到他还有意订购空调的电动机,有些意外,连忙对悠悠说:“你告诉他,可以按照他的要求订做。”

客户走过来,浓重的口音,只是说:“wait,wait。”

吴总打了个电话,只说:“是,我们在装配车间。”她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什么,觉得心惊胆战。他又拍拍自己:“你告诉他,小靳马上就过来。”

似乎只过了片刻,又或者是很久,车间的门口,日间强烈的白光一片中,走进的那个修长身影,黑色的西服,或许背着光的缘故,完全看不清表情和容貌,只是气度清宇而卓然,走在这有巨大的机器声音轰鸣的车间里,却似乎让人听的见脚步声。

悠悠惶然间后退了几步,身前明明拥着一大堆人,她却觉得人太少太少,少得不足以隐蔽自己。

靳知远只是在和吴总寒暄,又和印度客户打了招呼,关系熟稔。自始至终,从没有让眼神跨越半步。她见到此刻他正凝神听着客户和他说话,远远望去,那么多年,好像一点没变——专注的时候,眼神凝黑似墨,他特有的神采飞扬。

原来这样就真正的遇上了,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以装作从来都不认识,刻意的冷漠,她循着他的姿态,将距离缓缓拉开。

悠悠移开目光,人群中还是能传来阵阵的话语和笑声,中文的,外文的,她分辨不出来。之前的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吴总笑得让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生生挤成了两条缝。她只是努力站直了身子,偏头望向窗外,眼角的余光,也只看到一片鲜亮的光线。

深呼吸,再转过头去,忽然遇上了那双眸子,有蓦然滑过的怔忡,竟然和记忆中笑得如碎钻般灿灿的眼睛如此格格不入。那人也不过在那片刻之后,直直的掠过她的脸,仿佛见到陌生人,平静无波。

近在眼前,可是连眼神也一再交错,谁都不愿意多做停留。

客户要求拍几组样品,前面人群中忽然手忙脚乱的开始找数码相机。

吴总转身:“小施,你的相机能不能借用一下?”

悠悠轻轻“啊”了一声,那个相机……她一直独自隐藏得这样好,只是一暴露,却赤裸裸的,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她最不愿意暴露的人面前。

吴总只把她的反应当作了答应,对靳知远说:“你让他们马上把模型空运过来,这几天我们就做模子。”

靳知远没有接话,那双眼睛终于再次停留在悠悠身上,他微微出神,抿唇不语,看着她的不知所措和双颊上的微起飞红。

那么多人的注视,悠悠只能拿出了相机,递了出去。眼神落在那个深蓝色的外壳上,内心深处不是没有企盼的,希望他早就忘记了这个相机曾经的归属,前所未有的尴尬。

“我来吧。”靳知远走上一步,伸手给她,两人的指尖隔着冰冷的金属外壳,无法传递出的暖意。

他又停顿了一会,拍完数张,他转头对吴总说:“相机我先带回去,等照片传完了我让人还回来。”语气间这样彬彬有礼,虽然是在和吴总说话,又看了看悠悠。她垂着眼眸,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只手握拳,攥得发白。

吴总替她答应下来:“没事没事。”这才转头对悠悠说:“小施,相机不急用吧?”

他已经撇过头去,悠悠才“嗯”了一声:这样很好,本就是他的,虽然那么久过去,可终于物归原主。

吴总竭力留他们吃饭,悠悠再也没有耐心,简单的说了几句,只说自己公司有事,转身出门。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晒得脸颊发热,她每走一步,怀念,尴尬,愧疚……各式混杂着汹涌而来。厂子的主干道上,一辆黑色的奥迪迅速的开过,激起的旋流飞起了她散落的长发,一点都没有停留或者放缓。可是在原来的时候,她记得,那个人总是放慢了步子,耐心的等她。然而事实却是,他早就是甩开了他,用她永远企及不到的脚步,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留下。

靳知远的车开得飞快,她的背影不过一晃而过,已经掠过那么久,却又清晰的在眼前定格。她没怎么变,依然是透着清新的美丽。可是眼神澄澈,却迟迟不愿投向自己。

他微微侧脸,那只相机还在一旁座位上搁着,款式已经很老旧,却保存得很好,簇簇如新。明明是丢失的东西,怎么又忽然找了回来?指节握在方向盘上,阳光直射进来,隐隐发白。

是不是命运开的玩笑?本以为再也不会相互关联,可其实彼此在漩涡中,越推越近,避无可避。他早已不是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可以带着几分嚣张站在小女生面前,有着理所当然的神气和骄傲:“我就是在追你啊。”如今他面对她,用沉默代替内心的焦灼,用平淡代替情绪的翻滚,是不是也算的伪装?

靳知远把相机里的照片拷到电脑上,手指在鼠标上轻轻点击,却又忽然滞住。目光扫到的一个文件夹,时间标记在几年前。他的手指轻轻抚在唇侧,冰凉的相触。面无表情的一张张翻过,只是目光的最深处,还是凝出了一点点的热度。那些年轻的过往,笑得美丽的容颜和走过的绝妙景色,在这里,保存得完美无缺。

靳知远长身立起,玻璃窗开了一半,有着寒气席卷而来。他习惯性的点燃一支烟,淡蓝色的烟气散开在阴霾霾的天色之中,不知是因为烟草气息还是凉气,总之那样呛人,他轻轻的咳嗽起来。那双甘冽如泉水的眼睛,看到了城市的最远端。目力的尽头,或许可以变得很远很远,可在这个男人心里,却永远及不上那些自己跨过的距离。

维仪去找靳知远的时候,办公室空无一人。电脑屏幕显示着主人离去前正在查看照片。维仪凑过去看了眼,那样一张照片:少年的爱侣,脸颊相贴,酸甜可人的像是青柠甜橙调成的果汁。

她看了很久,最后丢下鼠标,坐回沙发上。她知道的靳知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懂事,都能克制自己,可是她宁愿要回以前的那个弟弟——骄傲,坦率,坚定,目光里的勇气一往无前。

靳知远推门进来,看见姐姐,问了句:“你在?”

原本是为了公事而来,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维仪笑了笑:“我前几天就见到了悠悠,没告诉你。”

靳知远不动声色,连惊讶都没表示出来,回答她:“我知道。苏漾对我说过了。”

维仪了然,声音也是平澜不惊,却指了指电脑:“那么,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即便在盛怒的时候,她依然仪态优雅,只是目光紧逼着他,像是怒其不争,加重了语气:“靳知远,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她不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要是没见面还好,现在既然见了面,你打算怎么办?”

靳知远在漫不经心的笑,嘴角噙了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却偏偏不说出来,近乎执拗的不愿意开口。

窗外云层如同被灌了铅水,沉沉的压得极低,暴雪的前兆。

他们像是在彼此考验耐心,靳知远最后关上了电脑,将相机放回抽屉,做得有条不紊,然后才对维仪说:“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语罢,唇角带出一丝笑意,英俊的脸立刻显得生动起来,连气氛也一并舒缓。

维仪看着他出门,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姐姐,想要关照他的话有很多很多,关于施悠悠的,关于苏漾的,关于他自己的,可明明一直以来,他都做得这么好……她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理由不信任他。可她还是有些担心,过去的事,那么多的心结,年年月月的累积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就轻易解开?

她想了想,还是拨电话给小陈,要了悠悠的电话。

悠悠从出租车上下来,隔了玻璃窗向她打招呼:“姐姐。”

她还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坐下之后,脱了外套,露出的浅色衬衣衬得肤色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微开的领口处可见锁骨精致。维仪想起了好多员工的评价:“这次的培训老师气质挺好,讲得也不错。”总之漂亮且知性,赞口不绝。哪里还是几年前匆匆一面的小女生?

她们坐着喝茶,浅浅叙些往事。这才发现,一起可以说的话题那样少。都极聪明避开了一些话题,又说起工作,维仪笑:“原来世界这么小。”

岂止是小,分明更加巧。培训合作,连偶尔兼职翻译都会撞在一起。悠悠掩饰的喝了口花茶,却觉得尴尬,脱口而出:“靳知远现在好不好?”维仪看看时间,又往后靠了靠,淡笑着说:“对啊,你们很久没见。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他吧?”

时间配合得这么好,服务员引导着那辆车停在门口车位上,车上下来的男子身姿修长,寒风带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脸色就像是这天气,叫人琢磨不透,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是放出晴阳,或者鹅毛大雪洒洒飘落。

悠悠放下了茶杯,带了丝调侃,对维仪说:“姐姐,你没和我说他也来。”

维仪笑:“就当大家聚聚,说说话。多难得。”

靳知远只看到棕色的沙发上,她背对着自己,长发如漆黑瀑布。他一步步的走近,有轻轻的脚步声,而心跳愈快,倒像是青涩的少年,重将见到心仪的少女。此刻悠悠回头望了一眼,却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礼貌的看着他的唇侧,笑着打招呼:“你好。”

而这一声“你好”,终于让靳知远重新平静下来。他淡淡扬起唇角,礼貌的点点头,在维仪身边坐下,目光慢慢的抬起,可以见到对面的她容颜姣好,微扬下巴的时候纤巧滑过的弧度。而自己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喑哑,好像说了一句:“你以后在宁远工作?”

“我还没毕业,都没定。”

靳知远看过她的简历,研三,还可以在学校呆最后半年。是啊,自己已经离开这个同样的世界很久了。有些比琉璃更清澈,比飞花更轻盈的东西,他亲眼看着它们灰飞烟灭,难道此刻还能一点点的恢复拼凑起来?

于是有挡不住的寞落横亘在两人之间,即便再若无其事,还是觉得生硬和扭曲。

维仪最初是好心,可也不忍心看到这样冷场下去,轻轻咳嗽一声,有些自嘲:“好像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她朗朗一笑:“好了,我还有事。知远,你要不送悠悠回去吧?”

室外是南方特有的雨夹雪粒,悠悠很自然的拒绝了维仪的提议,甜美的唇角带笑:“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她比他们走得都要快,甚至不需要等待回答,已经站起来,像是避之不及。

维仪无语的看着弟弟,他有些失神,目光并未追随那个离开的身影,手指轻轻拨弄着骨瓷杯碟上搁着的银色小勺。忽然唇线抿成薄薄一片,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亮。他看了一眼窗外,悠悠刚刚拦到一辆出租车。他低头对维仪说:“姐,我先走了。”

维仪松了口气,不动声色的搅了搅饮料,“噢”了一声。一直看到他很快的离开,车子循着她离开的方向一道离去,才笑着摇了摇头,带了细微的期待,闪闪烁烁的,很舒服的眼神。

他比她晚了半步,砰的关上车门,脚步比悠悠快很多。最后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用力,于是感觉她的腕间纤弱,似是微一用力就会折断。空气中有清冷的似有似无的香气,还有唏唏簌簌落在地上、身上、发间的小雪粒。

“你干什么?”悠悠简单的说,用力挣了挣,雨伞歪向了一边。

靳知远低头看去,她的肤色白皙的透明,轻轻的喘着气,而自己的声音很低:“对不起”。

施悠悠停止了挣扎,忽然安静下来,露出一丝迷茫。

那一天,连天气都是哀凉的,雨伞被抛落在一边,他们在寒风冷雨里站着,互相从目光中触到的,不约而同的逃避,茫然,软弱。

手机铃声。

靳知远的手微微松开,忽然有些恼怒,像是痛恨一个素不相识闯入的人,把自己想好的一切打乱。

于是在枯燥单调的铃声中,他扫了一眼电话,神情刹那间有些焦灼:“阿姨?我妈怎么了?”

他挂了电话,嘴角是极淡的无奈的笑,左手还牵着她的手腕,此刻却不得不放开。他拾起掉在一边的雨伞,递回到她手上,声音重又沉静若水:“回去吧,小心着凉。”伞柄已经沾湿,触手而过,像冰一样,叫人觉得心里一颤。

“你妈妈怎么了?”她忽然有些担心,问了一句。

靳知远扶着车门,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妈妈身体向来不好。”他的眼角轻轻挑起,目光凝住的数秒,有雪粒缓缓的砸在了眼角。

黑色的车子最终还是开走,悠悠打着伞,看见汽车尾部那道轻轻的烟雾,仿佛他的话语,他的容貌,转瞬即逝。只有手腕处还带着隐痛,就像是那个人曾经给自己留下的伤痕。

靳知远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已经在了,坐在病床边,正在给老人剥橙子。很多老人都是年岁愈大,愈发的圆润发福。靳知远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脸颊微微陷下去,依然清瘦。这个年纪,经历这些事,要她如何宽心,进而安度晚年?

维仪压低了声音:“没事。就是心绞痛又发作了。阿姨一着急,就给你电话了。”

靳知远点点头,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看一旁的医学仪器,她的心跳平稳,一切都好。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好像自己又错过了什么。这些话不必对别人说,可他的心底,还是浮起了淡淡的记忆碎片。那些冲动,一点点的在自己心里复苏,像是情节流畅的的电影胶片,他已经不可避免的,慢慢沉溺。

靳知远从医院赶回公司的时候,已是暮色重重,雪珠竟压倒了细雨,绵绵密密的落在雨伞上,发出匝密的声响。灯光昏黄,商业楼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此时却因为水渍四漫,暗暗蒙上了痕迹。

他从办公室望出去,写字楼前人迹稀少,地上浅浅的积起一层白色冰屑。一辆出租车在门口停下。靳知远抬腕看表,恰好六点差五分。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细微轻轻逸出一声叹息。她还是这样,永远会把时间扣得死死的,就像以前,在最后一刻喘着气踏进教室,然后胡乱的找个位子挤在中间。

苏漾的脚步很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惊动窗边的那个人。初识的时候,他是天之骄子,就连沉默也能引人注目。后来一连串的变故,她依然不顾父母的反对,毕业后把工作单位签到了这里,就是执意要寻到他。那时他淡淡抬眼看她,连气息都是冰冷的,目光中隐约的锋锐气质让自己愕然。他并没有抗拒她的靠近,也没有刻意疏离,只是对着她的时候,却遥远的像是和久别的故人说话。

那么这么些年,自己究竟算什么?苏漾有些嘲讽的笑笑,都是孑然一身的两人,她可以约他去吃饭,可是下一刻自己将手抽离,他又似乎毫无知觉。

苏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赶来找他,只是这个时间,却由不得她不敏感。其实自己知道他一定在办公室,因为他舍不得不在。

可这份舍不得,却不是他给她的。她想要的这么简单,见到他的一刻,想见到他眼神中片刻的欣喜,而他永远平静的抬起眸子,然后微笑:“你来了?”

“靳知远,阿姨没事吧?我刚听说。”苏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脆爽些,“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我刚从那边回来。她没事,老毛病了。”靳知远伸手将灯打开,“我今晚有事。”

连语气都不似送客,只是随意的告诉她这个事实。苏漾语气间带了些脾气,反倒慢条斯理的坐下:“你现在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

靳知远终于转过身面对她,英俊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愕然,最后笑了笑。

他从来直言不讳,那次宁远初见,打好了长篇的腹稿,一句句的想要说出来安慰他,他不过微微皱眉:“苏漾,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看着他狼狈的创业,最拮据的时候恰好母亲又住院,将车子、房产全都转手卖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

他从来坦荡的任她在一边,却原来,只是不在意,才由她旁观。

“靳知远,就是因为我不是她,所以你一直让我在这里,你的一切都可以让我看在眼里,是不是?”苏漾站起来,扶着门,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想等答案,于是甩门而出,从走廊上灌来的凉风,吹不散的凉涩泪意。

手里的工作早就做完,他坐在车里,看了眼时间。又过了片刻,才见到悠悠出了写字楼,正在在拦车。下雪的缘故,很难拦到车,总是满客。其实拐个弯就是十字路口,有经验的上班族们往往去那里拦车,而她还是这样,常常一根筋的认死理,总也不会挪地儿试试。靳知远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下车。

那束灯光打来的时候,悠悠下意识的去挡了挡眼睛,寒风已经冻得手指发麻,悠悠犹豫了一会,已经看到他下车,只是简单的告诉她:“这里拦不到出租车,我送你回去。”

悠悠头一件想起了他妈妈的病:“阿姨没事吧?”

靳知远只是“唔”了一声。

此刻吴宸的电话打进来,他的声音那样大,让悠悠以为自己打开了扬声器。

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是一个男声:“有没有到家啊?”悠悠下意识的把电话拿远一些,然后皱眉:“你干吗那么大声?”

互相间开惯玩笑的语气,应该是很熟稔的朋友。靳知远抿了抿唇,面无表情。

悠悠又说了几句,刮雨器不时在眼前晃动,细小的雪片粘在玻璃上,转瞬化掉,然后被拂得干干净净。吴宸的话很多,向来如此,以往悠悠觉着烦,往往截住他的话。然而今天她竟由着他絮絮叨叨的扯很久,可是心思分明晃晃悠悠的飘在电话以外的地方,只是偶尔在他间歇的时候说上一句“嗯”表示自己在听。

只是一会儿就觉得开始热,悠悠扫一眼车门,很想把窗放下一点,最后只是不安的动了动。电话那头的声音片刻之间收起了玩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悠悠,你是不是不舒服?”

悠悠低低否认了一声,吴宸终于不再说话,只是道了晚安。悠悠挂上电话,蓦然觉得凉爽起来,她循着凉风的方向看一眼,靳知远的一侧的车窗微开了小小的缝隙,凉风中略有湿意,扑到自己脸上,清凉顺爽。他神色如常,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淡声问她:“还热不热?”

车子停下等红灯,靳知远伸手将相机递给她,眼角是一抹叫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用完了,还你。”

悠悠不肯去接,有些倔强的侧过头:“你的相机,还是还给你。”

靳知远的手滞在她的身侧,忽然收了回去,修长的手指在相机一侧轻轻一按,挑出记忆卡。她的手垂在椅侧,靳知远的手带着温度,轻轻将卡滑进悠悠的手心,那样恰好的时机,只是一愣之间,悠悠低头去看手心,而他若无其事,将车驶进了车流中。

他一字一句的说:“相机是我的,卡里的照片是我们的。”

她被这句话惊得失措,抬眸望向身侧的男子,侧影几乎和往事重叠。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一脸笃定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很喜欢你,你考虑下吧?”于是忽然间声音变得涩然:“靳知远,你不要这样。”

那个初夏的午后,她想了很多,她的不成熟,她的幼稚,她的自私,隐隐还有幻想,或者能像电视剧一样,自己在爱人面前泣不成声,而他扶着自己的肩,还像以前那样耐心的告诉自己没关系。

如今,这个她更加看不透的靳知远,只是淡淡的反问她:“我不要怎样?”

“我不喜欢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子,你不会问我的意见,就连道歉的机会都从来没有给我,是不是?”悠悠说得很平板,然而和语气截然相反的,是她隐藏很久很久的话,一波波袭来的情感,“我到处想找你说对不起,可是你再也没有出现……我给你发了这么多短信……”

“我都收到了。”靳知远忽然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眉宇间的倦然浅浅的浮上来,那支手机,其实就在手侧,外壳已经旧得有些失却光泽,“我从来没有销去这个号码。我一直收到你的短信,一年之后,你还在往我的手机上发短信,是不是,悠悠?”

他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只是记得终于有一天,最后一次出现那个跳动的名字——“靳知远,我要换号了,最后的一条短信,晚安。”

然后,它完完全全的沉寂下来,而他只能在指间温柔的摩挲着,一切戛然而止。

“对啊,那是最后一条了。”悠悠忽然微笑,慢慢转头去凝视他,目光柔和得像是被雪夜遮住的星子,“我一直很放不下,想对你说对不起。原来你都知道。”她嘴角的弧度这样柔软,“真好,你知道就好。”她轻轻吐出口气,眼角微弯。

“真好……”他轻轻重复一遍,语气陡然如夜色一般,沉到了万丈深渊,“那么,现在呢?”

潮湿的寒气似乎将人的动作也凝结住,她的身影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温暖。他一点点的靠近,直到倾身将她完全的拥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背后,力道轻柔适中,有炽热的暖意,而唇边轻轻擦过她的发丝,靳知远的声音像是要烙进她的心里:“悠悠,对不起,这句话该我对你说。”

他一直知道,他的态度会让她误解。

她曾经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其实他从未介怀。当时的心境亦不过是无奈,那样小的孩子,其实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安慰。然而那个夜晚,他找不出理由,就只能说:“我们不合适。”

然而就像自己内心深处知道的那样,她那样适合他,全心的依赖他,从来没有一点保留。只是阴差阳错,彼时,他才从炼狱回来,满目的黑色气息,只觉得一切都腐朽不堪,他曾在心里许下的承诺,不过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就连未来亦是。

她伏在靳知远怀里,微微有些颤抖,声音迷茫:“为什么?”

靳知远嘴角抿着,并没有回答。白色挺括的衬衣更显得他丰神俊朗,他倾身,看着她的双目,几乎贴着她的耳侧说话:“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对不对?”

她慢慢的在他的声音里惊醒,怔怔的看着他的眉眼,依然那样耀眼的双目,隐隐的自信。记忆中的靳知远,就是这个样子的,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光彩夺目。微一回头,就是车子里的后视镜,镜中的自己,肤色透明的苍白,黑色的长发,带着些微卷起的发梢。

她最熟悉的靳知远,习惯性的把一切掌控。悠悠开始觉得胸口一阵阵的发闷,片片驳落的时间尽头,隐藏起了那个自己不愿意去想的结局。

“我一直觉得难受,因为没有对你说对不起,因为在你家出事的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说分手,不过是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信任我。”

他的唇角,可见一道抿起如刀锋般的刻痕,一言不发的等她说完。

她浮起了笑意,语气未见一丝波动,却讥讽的微微扬起嘴角:“我们分手的时候,你说我太不懂事,后来我就一直想,我是真的不懂事,要是那时候我多体贴你,多爱你一点,你就不会离开我。现在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多骄傲啊,就是因为现在,你觉得可以给我未来,你就决定回来找我?”

悠悠等了片刻,一点点的推开他,加重语气问他:“是不是这样?”

靳知远终于妥协,任由她推开自己,却依然不愿开口。

“你不愿意让我陪你走过那些日子,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你问过我怎么想的么?还是你根本就觉得我只是爱慕虚荣?”

这样的话说出口,太难堪,太叫人灰心,她一句句的从嘴角滑出来,却带了隐忍的兴奋:“靳知远,你真是从来没变。我想,大概是看到相机里的相片,你觉得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然后就这样自信的来找我?我们就重新开始?”

靳知远眼神微微一黯,她的话,句句刺耳,偏偏自己无从反驳。在一瞬之后,眼中又闪出光芒,强势甚似以往。他语调低沉,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悠悠,别闹了,好不好?”

她扬了扬脖子,浅淡的笑,目光中却似飘进了窗外的一丝丝雨雪。她不会忘记,在培训教室外面并肩走过的两人,现在回想起来,却心酸怅然。

“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别人,你要把那个人怎么办?”

他微微阖了眼,又抬眼看她:“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

悠悠想,既然决定了,那么这一切都和她无关吧?于是顿了顿:“那么,我祝你找到更好的。”她最后用尽全力,说:“靳知远,你说对了。就是因为一直还记得你,我才不会留在宁远。我会尽快离开。”

她解开安全带,轻轻的声响。她打开车门,瞬间冰雪的气流卷进车内,而眼泪已经被那样的气流凝住,彻底尘封在了心里某处,从此以后,她不愿去想,亦不会再去触摸。她在下车前对着那个怔然的男子说:“你真该谢谢我,成全了你的骄傲。”

她匆匆跑开的背影,前所未有的明晰。他了解她,善良,却从不懦弱,向来将黑白看得清清爽爽。那句话,似乎是委屈,又像是鄙夷,可更多的只是微微的叹息,像麦穗的锋芒,一点点地扎进人心里,硌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果之前是为了愧疚,那么这一次,她不会再畏惧。那些愤怒,她会全部还给他。

靳知远伏首在方向盘上,眼前翻滚的一幕幕,每次记起来,烦闷欲呕。他强打起精神,黑色的车子掉头而去。雪愈发的大,几乎和鹅毛一般洒落。

背离的两人,愈行愈远。

其实说破了反而好,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担心,既然狠话都撂了出来,那么见面就可以装陌路。悠悠这样想着,进出办公楼,倒是不用心情萧瑟了。她手上的培训项目,除了公司的一部分可以在年前完结,还有几个面对学生的课程,需要过完年后完成下一部分。最后几天就更加难熬。原本只要站上讲台,立刻兴奋起来。现在反而时不时的要查看时间,巴不得早点结课。

她在讲台边站了一会,还有最后一节课,已经约了同事去吃海鲜。宁远的海鲜多,可以大盆大盆的点,不用顾虑什么。目光已经扫到了桌边那张课程表上。一个多月前,来的时候还是大片的空格,现在已经画上了标记,只剩空空荡荡的最后一格。一填满,转身离开,和一切说再见。

出门的时候,因为和小陈交代了些别的事,已经有些晚了。小陈对她告别:“那么再见了。我还有事,就不送了。”他匆匆往另一头走了,进了靳知远的办公室,把出勤表全都交给他:“老板,还不下班?”

靳知远懒懒的站起来:“这就走了。”这几天他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小陈很识趣的不和他一起,说:“我先去办公室拿点东西。”

靳知远走出没几步,却停下了脚步,索性半靠了窗台,淡笑着着看着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吴宸捧了一束很大的玫瑰,嫣红烈烈,在不大亮的光线中柔和的映着男人俊朗的脸。他已经等得有些无聊。一见到她,眼神亮了亮,笑嘻嘻的说:“等你啊。”原本还是散漫的表情,刹那间精神百倍,悠悠忍不住一笑,这个男生,总是很有叫人开心的潜质。

有下班的人经过两人身边,都回头暧昧一笑,连脚步都刻意放慢,想来是为了看场好戏。

他说:“今天我生日。”

悠悠想当然的认为:“哦,有人送你的啊?”然后反应过来:“哎呀,那祝你生日快乐。”

他很认真的摇摇头:“花是送你的。”

他说:“我生日,所以希望有一份特别的礼物。”他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有些脸红,语气倒镇定:“我喜欢你。”

悠悠尴尬的半抱着那捧花,又听到表白,脸颊唰的飞红了。而眼前的男生,已经抛去了紧张,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眼睛,等她的回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几声,却听到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

他们都回头看,是小陈,还唯恐天下不乱的拍手:“施老师,这么浪漫啊!”

而小陈的旁边,靳知远倚着墙,双手交错在胸前,修长的腿优雅的半屈着,将一切尽揽眼底,似笑非笑的看着施悠悠。

靳知远微侧着头,目光分明是看着他们两人的,显得眼眶的轮廓分外深刻,眼神却又深如墨渊,浓卓深沉。

悠悠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紧张在意的神情。原来那一晚强横拥抱的热度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这个想法让自己觉得黯然,可是明明知道,在自己说出那番话之后,早就无可挽回。她拉了拉吴宸,低声说:“我们下去再说。”又转过身子,慢慢挺直了背脊,看着电梯的数字在跳跃,却茫然不知所以。

靳知远慢慢的支起身子,眼睛里闪烁着清光,里里外外的浇得人心里发凉,招呼小陈:“走吧。”擦肩而过的时候,又对吴宸打了声招呼。他走向远一些的那部电梯,径直按了往下。叮咚一声,一旁的电梯开了门。终于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小陈笑着说:“施老师的男朋友原来就是吴总的公子啊,真巧。”

自始至终,靳知远轻笑着,没有露出一丝不悦。而在一楼和小陈分手后,他的脸色一沉,仿佛远古时代就存在的塑像,缓缓吐出暗处的气息,脸色阴冷而桀骜。

仅仅几盏路灯的光线,不足以照亮要踏上的路,远处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孩子手里还捧着大束的花朵,白雪覆盖的大地上,那点嫣红,仿佛胭脂泪。

悠悠把花往后座一放,长长的舒口气,才发觉他凑过来,笑嘻嘻的说:“你还没答应我。”

她往后仰了仰,稍微避开些,然后皱眉:“你喝酒了?”

他点点头:“没事,就一点点。”

悠悠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答复,轻锁了眉,语气平静:“我知道生日不该扫兴,可是,对不起。”她想尽量说得柔和一些,可是却做不到,“我做完这段时间的工作,不会留在这里。”

吴宸恍然大悟,笑:“你担心这个?我调动工作的事也没定,不行我就不调了。”

非逼得她再说得明白些,悠悠心一横,对着吴宸,索性就说:“我心里还记着别人,对不起。”说这话,本打算柔情款款,无限惆怅,偏偏到了最后,像是咬牙切齿,没半点意境。

吴宸有点意外,看了看她的脸色,然后斟酌着说:“悠悠,我认识你快三年,你一直是一个人的。”

她本不想说出这句话,可还是说了,心情郁郁,语气低低:“忘不掉,所以单身。”

吴宸抿了唇,最后冷静的问了一句:“那现在呢?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么?”

车上的时钟缓缓的跳过三格。整整三分钟,悠悠心里数着,像是察觉不到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她低了低头,很难堪:“大概……不可能了。”

吴宸如释重负,虽然心情还是沮丧,但是这句话,却又叫人从心底生出了希望。他有些骄傲的扬了扬唇角,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一路无话,最后把她放下来,隔了车窗,他冲她大声喊:“喂,我们来比比耐心吧。”

真是像个孩子,像是错手失了玩具,执着的要拿回来。悠悠不置可否的冲他笑笑,转身离开。夜晚,她以为他看不清自己的笑,可在雪地上,一点点月华就可以让一切亮堂如同琉璃世界。皎洁晶莹,微微带了不知所措的羞涩。吴宸在离开的时候,还在回味这个笑。

游戏的里的人,总以为自己的优势在于比别人更执着。可其实,即便最后赢了,也难免彷徨,仿佛觉得付出的一切,总是和结局背离太多。

年前年后的时节,正是各色饭局最多的时候。有时候维仪也会笑着对靳知远说:“看看,现在过个年,我们是几十箱几十箱的往外送东西。”靳知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姐姐的意思,以前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里的两个储物间都塞不下各色礼品。在商在官,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晚上吴总请客,我已经让小陈答应人家了。你要不去,我去也一样。”

靳知远有些好笑:“我为什么不去?”

维仪一滞,倒真的没法回答他。他这些日子工作更加忙,以往可以半推不推的应酬,难得见他这样积极,来者不拒。

“培训早结束了。”维仪开始皱眉。

他从文件中抬头,目光愈发的炯亮,轻描淡写的避开:“我当然知道。”

眸色深黑,那样倔强,仿佛是赌气的少年。一闪而现的孩子气,维仪忍不住笑,又见到了绝迹多年的表情。

“知远,你在死撑。”她慢悠悠的说。

“我没有。”靳知远想起那一晚她的表情,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言语之下隐藏的愤怒。其实他从不在意她的身边还有了谁。有些事,只是关乎两人。而他也清楚,她想听到的,无非是他的心情。那样简单到一猜即透——可他只是埋下头,有些东西,无关风月,只适合埋在心底。

晚上维仪一起去吃饭,饭桌上的吴总是真有点发愁:“我这家业是传不下去了,这个儿子从来不让我省心。”同桌的都是熟人,一个个附和:“吴老板,你儿子多有出息啊!科学家啊!”

靳知远杯里的红酒微微晃动,连眼神都带了潋滟:“吴总,恭喜啊!”

维仪眉眼不动,只是微笑,想要轻轻按靳知远的手腕,他恍若未觉,一饮而尽。

又有人问起了:“都快过年了,吴总你儿子有没有带媳妇回来?”

有几个会说话的在凑趣:“嫁到吴家的姑娘是真有福气,一家人都好相处。”

这些话太无心,靳知远只是微笑听着,轻轻点头,以前母亲总是说外面的菜中看不中吃,这顿尤是。

走出饭店,凉风一吹,脚步开始虚浮,幸好维仪在一边,接过了车钥匙:“坐后面去,我开车。”

她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看着弟弟,沉默的坐在一边,望向无尽的夜色。雪连下了好几天,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维仪的车开得小心翼翼,不断的有车子一头撞在路边护栏上,车主便站在一边,等着求助。

“靳知远,前两天那些应酬都是你自己开车回来的?”维仪隐约有些恼火,又觉得这样冲动和彷徨都不像弟弟的个性。

“不是,让小陈来接我的。”他随口说一句,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不论是对别人还是自己,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一点。

“你们谈过了?”她毫不犹豫的问,“她怎么说?”

靳知远连嘴角都没动,用极轻的声音说:“她……”话到嘴边,蓦然转了个词,“她恨我吧。”

或许也不是恨,可是他了解她,她不会再想见到自己。这样说来,爱和恨,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维仪只是笑:“你言重了。”

靳知远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她心里倒有些惴惴了,抽空往后看了一眼,那种冰冷的气息,扑来的如此熟悉。她先是愕然,然后才慢慢觉得心疼。

维仪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柔声问他:“把那些事告诉她。那时候我们都小,她能谅解的。”

即使薄醺,他却依然记得用清明的眼神回望姐姐,依然是倔强,似乎不屑,又似乎是难受。对峙了良久,维仪终于揉了揉眉间:“我真是不明白,这些事,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她?”靳知远伸手敲了敲椅背,示意姐姐开车,然而两人一样倔强的脾气,她只是等待。

靳知远笑了笑,缓缓的向姐姐妥协:“就是我骄傲,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带了些嘲讽,如暗翼的蝴蝶拂过,隐隐有些诡异。他永远不会说出那些话,那些事,连维仪都未必清楚,他却一件件的去做了。而这些阴影,只适合独自溃烂,如果曝在阳光下,只会叫他觉得更难堪。

过两天就要离开这里,可以回家过年。悠悠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叹气,这个房间不过两天没打扫,就有了尘埃的气息。她开窗透气,烧水,拨电话给维仪,安静的坐着,等待。刚才还接到了靳维仪的电话。靳知远有这样好的一个姐姐,温柔耐心,听说她后天就走,犹豫了一会,语气很舒缓:“那么,你今晚有空么?我能不能来看看你?”

她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报了自己的地址。

维仪来得很快,片刻已听见车子在楼下的声音,旋即是高跟鞋在楼道响起。悠悠去开门,维仪气息间还有些仓促,见到她,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微笑:“大雪天过来,路上有点堵。”

悠悠起身想去倒水。维仪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用。我不是来喝茶的。”她微微摇头,她一身黑衣,越发显得面色苍白,宛转目光如同清水,清凉如月,却分明不皎洁,隐隐有着暗色。

“知远来找过你,是不是?”她微一犹豫,索性直接开口询问。

悠悠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淡淡点头:“是。”她望向窗外,“姐姐,我马上就回去了,如果这些天让你们觉得不方便了,真是对不起。”

“不,你不明白我来找你的意思。”维仪的声音忽然透着疲倦,“知远他……”似乎拿捏不好什么词,她很慢很慢的说,“他一定不会告诉你这些。可是我想让你知道。”

维仪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又稳了稳情绪,这才说:“我爸爸去世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悠悠点头,她怎么能忘记对自己来说刻骨铭心的一晚,他臂上的黑纱,晦暗的神色,决绝的语气,很长时间里,都是自己的噩梦。

“我爸他不是病死的。”维仪浅浅笑了笑,似乎说不出的讥讽,“说得难听点,并不是善终。”

“他被人报复,在家里被人开了两枪。然后那个人就在我家拿了那把枪自杀。”隔了那么多年,回忆起往事,维仪的眼神还是在颤抖,“当时我妈和单位的人一起去旅游了,知远先回家,看到那个场面……”

即便悠悠竭力自持,还是轻轻捂住了嘴巴,一时间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维仪只是定了定神,明明过了那么久,那些场景一点点的说出来,却还是让她觉得困难,难到忍不住想放弃。

“我爸是抢救无效,立刻去世了。凶手却还在医院抢救了两天。”维仪叹了口气,“后来知远才告诉我,那天上午我爸还给他电话,说是他找了那几个出事的人谈话,弄清了来龙去脉,公司的事情全都解决了。结果,下午刚巧他回家,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这样。”

其实她并没有看到最残酷的场面。那天晚上,她搭了唐嘉的车回来,赶到医院的时候,白色的走廊,素白的颜色,冰凉的刺痛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眼里却只有弟弟的黑衣。这个世界,原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和她的弟弟,彼此担当。

他握着她的手去地下的一层,安静的告诉她:“爸爸的衣服是我帮着换的。”安静到让维仪觉得害怕,她想起父亲在的时候总是总夸她:“我这个女儿啊,性格像我,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此时此刻,却只是模糊的意识到,父亲说错了。自己这时候,竟然慌乱胜似了悲哀。而弟弟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自己的脑海中,一句句的让她觉得条理明晰。

他说:“姐,妈后天回来,家里太乱,我不想让她回家。”

他说:“姐,我想劝妈搬去宁远,我怕她的身体受不了。”

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有条不紊,还要再来安慰自己。后来自己回想起来,有些心疼,还有些汗颜,那时候,毕竟他还这么小。

他们刻意瞒着母亲,只希望能拖得晚一些,她在医院接待那些来吊唁的人们,而靳知远很少过来,后来她抽空回家了一趟,她出事后第一次回家。已经取证完毕的家里,一如她最后一次离开的那样,只是有刺鼻的清洗剂的味道。靳知远修长的身影坐在沙发一侧,目光垂下。

她顺着目光往下看,沙发角有数处淡淡的褐色痕迹,她的心猛然抽搐起来,就像被什么紧紧的攫住,再也不敢去想。

靳知远的目光看到她,微微一动,眼眸黑色似墨,终于站起来:“别让妈住家里。”

母亲到底还是在医院哭晕了过去,反反复复只是说:“我要给志国换那条他最喜欢的领带。”连她都手足无措,只有靳知远将母亲抱在怀里,柔声说:“妈,家里太乱。我去帮你拿来。”

那天晚上,暮春的气息,草长莺飞的时节,唯有医院的太平间里,渗着寒冷。靳知远站在大门口,对姐姐说:“姐,我洗了一天一夜,那些血渍……我真的洗不掉。”那一刻,维仪泪如雨下,泪水流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努力的张开眼睛,却看见弟弟安静的站着,抱住自己,冷静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

守夜的后半夜里,靳知远蜷在了长椅上沉沉睡去,她就看着他,鼻梁挺拔,眉目俊然,却莫名透着郁结。也不过数日之间,她已经再也寻不回以前那个如利剑般锋锐的弟弟了。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可是他却倦得听不见了,维仪轻轻凑过去,显示的名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叫醒他。终于还是没有,只是放回他身边。她靠着墙,淡淡的想:该醒的时候,他总会醒的。

后来他说:“姐,我要转学。大四应该没什么事,可以多陪陪妈。”

自己一口否决:“不行,要陪也是我来陪着,你就安心读完书。”又问他:“GRE的成绩出来没有?”

他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我不出国。”

她早该知道,他的弟弟再也不会是以前那样,出身良好,骄傲而优秀,坦途无数,道道都是通向光明。而他,也只给自己选了一条路。

那些回忆如涨潮一刻的浪涛,没顶而来,淹得自己喘不过气。维仪缓了缓情绪,才继续说:“我爸去世的情况,全被压了下来。公司给隆重的开了追悼大会,你不知道,那个追悼会有多隆重,车子都要把他们公司的两个停车场挤满了。知远没有去,他说爸爸死的冤枉,可是有什么办法?连徐向北也死了,公安局说无法立案。一切也都戛然而止,专案组撤回,什么都结束了。”

“原本的那些所谓的叔叔伯伯,都人走茶凉。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一眼。他们唯一办得爽快的,就是帮我妈转组织关系和帮知远转学。巴不得第二天我们一家就搬走。走的时候,满城风雨。这种事怎么压得下来?不过传到后来,已经很不靠谱了。我爸连最后一点好名声都没留下。”维仪的语调已经近乎惨白,过了那么久,这样的回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没有开空调,窗子里不断渗进凉风,说不清是风凉,还是悠悠手中握的那双手更凉。

悠悠想起了那一夜,他冷冷的转身,只对她说:“悠悠,我们不合适。”后来她对着他痛快的发泄,她恨他一直骗她,她愧疚至今,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她对他说:“你真该谢谢我,成全了你的骄傲。”

原来,他哪里有骄傲可言?他仅剩的骄傲,只是沉默的一个人站在原地,四周那样暗不可及,他干净利落的让她放手,却始终不愿意伸手将她一起拖进来。

悠悠没有看她,屏住了呼吸,听到维仪一点点的说接下来的事情。

“悠悠,你们不在一起没关系,可你不要恨他。知远,他过得真的不容易。我是他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欢说这些……”维仪忽然说不下去了,最后,只是喃喃的说:“可是……他真的很不容易……”

一样是失魂落魄的女子,直到悠悠轻声问维仪:“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隐去情绪,低低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他不愿意告诉我?”细微小小的情绪波动,却又翻滚着微妙的期待。

维仪愣了愣,伸手替她去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只是微笑:“你还不了解他么?他那样的性格,让他说出这些事……不可能的。”她迎着窗口微微眯起眼睛:“他只想给别人最好的,从来不愿意别人为他难过。”

“知远一直是个好孩子啊。那时候他的公司刚成立,有一阵资金很紧,我妈又病了,我们商量好,把几套空着的房子和我的车都卖了。他和我争了很久,车子是我爸送我的礼物,他就是犟着不肯卖。后来我偷偷卖了,他就很久不和我说话……”

悠悠已经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只听见屋外汽车开过的声音。

她想,她再也没有什么疑问了。维仪走得时候,悠悠站在门口,终于忍不住问她:“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维仪的动作一点没有停下,她只是回身,微笑看着眼前的女孩:“悠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紧,“知远是错了,可是他在最狼狈的时候,他不过就是不愿意让你看见。”

最后的语调隐隐带了祈求:“如果想见知远,就再去见他一次。好不好?”

悠悠脱口而出:“他最近很不好?”而脑海里全是那晚他的脸色,有沉默支撑的倔强,还有自己毫不留情的甩给他的话。

原来所谓的骄傲,不过是他掩藏起往事的帷幕罢了。

维仪犹豫了一会,似乎看出了她的惊慌,安静的说:“没有。不过应酬得有点过头了。年关嘛,也是难免的。”

悠悠一个人坐回屋里,开了灯,冻得发僵的手竟握不住鼠标。她一份份的往邮箱里发资料,屏幕衬得脸色发出蓝莹莹的光,分不清哪样更加惨淡一些。发完了邮件,悠悠满心想找一些事情做,不知是不是刚才的故事太惨烈,一时间脑中只有空白和无所适从的茫然。

她推开了鼠标,下定决心,站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按号码。没有彩铃,清晰的信号,悠悠把手机贴在耳边,耐心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那个声音。

电话那头那样喧杂,隐隐还透了风尘,悠悠屏息问他:“你有时间么?”

那头在笑,漫不经心:“我在应酬。”

“靳知远,我要见你。”悠悠气息清长,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靳知远走出包厢外,带上门:“还有什么好说么?”语气里有一丝不甘,也有傲然,然而声音却逐渐降低,继而一片沉默。

“是,我说清楚了。”悠悠慢声告诉他,“可是你没对我说清楚。”

靳知远微微愕然,有人从包厢出来,轻拍他的肩:“快进去。”他侧过身子,皱眉想了一会,若有若无的带了轻讽的微笑:“我在滨海路。”

宁远著名的酒吧街。

悠悠咬咬牙,说:“那你等着,我过来。”

在门口拦了半天才等到一辆空车。车子装了防滑链,开得又慢。路过滨海大道,只有地上皑皑的积雪,没有半个人影,悠悠出声喊住司机:“师傅,就在这里下。”

司机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找了钱,善意的笑:“小姑娘,这么晚外面冻得很。”

悠悠说了句谢谢,深呼吸一口,空气清冽的直透进肺里,叫人止不住的想轻轻咳嗽。

靳知远挂了电话,再推门进去,唐嘉倚着宽软的沙发,闲闲说:“有朋友开了家模特公司,我去打电话叫人来。”靳知远俯身干完酒杯中残下的液体,扬了扬杯子:“急事,先走了。”

唐嘉微微有些扫兴:“什么事这么急?”

他不答,也不再说话,返身带上了门。

雪已经止住,路上的积雪雪白,全无践踏的痕迹。悠悠看着他走来,夜风轻拂,衣角微掀,似乎抖落了一身风尘,堂堂之身,清俊洒脱。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去,忽然觉得心跳微快,夜色中她的脸庞若玉,目光浅浅融在自己的眼中。不过数日没见,却再也没有了那日激烈的抗拒。

他不开口,悠悠就笑着站在他身边,轻轻感叹了一句:“这么冷的天。”

还是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她和自己离得很近,没有戴手套,轻轻握着护栏间的铁链,微翘的尾指纤细。而轻轻的叹息里,宛转流去的时光,竟似重回了那个时候,她蹭着自己的衣角,狡猾的笑,将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靳知远微微移开眼睛,声音清冷:“冷么?那么干吗跑出来?”

悠悠慢慢止了笑意,侧身看着他,靳知远还是只望了远处,并没有在等她的回答。侧影被湿冷海风拂过,暗色中依然有着凌然线条的下巴,而短发亦微微在风中动了动。

“如果我们没有在这里再遇到,你说,会怎么样?”想说的话全然没有出口,却只是问了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可是靳知远一点点的回头,似乎凝神考虑了很久,耐心答她:“如果是那样……悠悠,我不会去找你。”

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却只觉得苍凉,指尖滑过护栏,触摸到一片小小的锈渍。

她侧头向他笑:“可是你还是来找我了。”还是像一只小白狐,漆黑灵动的眼珠,触手绒绒,柔软绵密。

“是。悠悠,你说的对。没有看到相机上的照片,即便见到了,我也不会来找你。”他微微扬起脸,身形修长地倚在护栏上,似乎怅然:“过了那么久,我也会害怕。”

害怕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悠悠忽然觉得心口溢满了酸涩。年少的时候,只觉得他优秀得让人仰视,即便现在,也是深沉的让人无法琢磨。可是维仪早就说了,那些从来不是所谓的骄傲,他的骄傲,比任何人都早得败给了现实。

一时间失却了话题,谁都没有开口,各自的心思在北风呼曳中缓慢的交缠。

“姐姐来找过我,告诉了我很多事。”

靳知远的反应却让她措手不及,桃花般的眼角挑起,似乎熠熠生辉,又似乎带了挑衅:“是么?”

靳知远只是笑:“我知道你不是同情我。可就算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依然是那样倔强的止住语气,缄默的望着远处漆黑的海。

他不清楚姐姐到底对着她说了什么,然而唯一可以安慰的,很多东西,连姐姐都只是模糊的清楚。父亲给他的最后一个电话,还是爽朗的语气,似乎大石落地:“所有的材料我都上交了,总算能证明我是清白的。”那时自己很开心,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一些。然而转瞬却叫他看见满地血泊中的两人,其中一个他那样熟悉,他的头皮发麻,竟连急救电话都记不住。然后是那些风言风语,冷暖炎凉的世态,不过短短的三四天,他一一尝遍。

他没法将这些全部说出来,对他而言,五彩斑斓又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只能在在褪去稚嫩的痛苦中急速的成长。而悠悠不能,她适合一个阳光灿烂的草原,眉眼灿烂的寻找她自己的幸福。

他淡淡的转身:“知道就知道吧。悠悠,不用觉得愧疚,那天晚上,你是该对我发泄。”

悠悠在原地跺了跺脚,忽然笑得有些调皮,去拉他的衣袖:“愧疚?那些话我想骂你很久了,我不是来找你道歉的。”

笑容晶莹得像是缓缓打旋坠落的雪花,靳知远一时间觉得贪恋,再也板不起脸来,嘴角微笑:“我送你回去。”

“哎,我的牙套摘了,你发现没有?”她想起那时候去摘牙套,寝室其余的三个人浩浩荡荡的陪着她,王医生边拆边随意说了一句:“咦?施悠悠,以前陪你来手术的男生呢?好久没见了。”恰巧钳子在牙齿上磕了一下,悠悠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王医生有些手忙脚乱,连声说对不起。

他当然是发现了,如今已经洁白整齐的牙齿,任谁都会说漂亮。

靳知远笑:“对啊,让我看看你的牙齿。”

她的脸色还是苍白,唯有嘴唇,大约是冻的缘故,浅浅一抹嫣红。他就伸手轻轻扶住她的长发,不受控制的吻了上去。只是流连在唇齿间的深吻,气息缠绵交错。悠悠有些僵硬的立在原地,触及的他的味道,有淡薄的烟草味和清浅的酒气,他一再的贴近她,脸上的肌肤相触,激起点点的温度,温暖而柔软。

吻了很久很久,连时间都一再沉沦,靳知远忽然记得,以往他只敢浅浅的吻她,生怕碰到她的牙套。慢慢从沉醉中清醒过来,又放开她,他微微喘气:“对不起。”可双手尤轻轻的环住她,不忍放开。

悠悠怔怔的看着他,脸颊带了蔷薇色,瞬间心情辗转复杂,有久违的羞涩,却也滑过淡淡的失望。

为了化冰的缘故,如今满城的撒工业盐。雪夜路上人少,多数车子速度又慢,主要路段的交通状况都是良好。他将她宿舍的路径记得清清楚楚,虽是偏远了些,却可以看到长长蜿蜒出去的黄色路灯,似乎在给人指引方向,却又没有尽头。

天已经太晚,到底结上了薄冰,车子便有些打滑,他开的更加慢,微微眯起了眼角。悠悠安静的坐在副驾驶座上,难得这样的一刻,什么都不用去想,暖和的让人觉得沉沉睡去会十分的舒坦。她来找他,或者只是因为维仪不愿直说的那一句“他不大好”,或者是想见到他明显消瘦的轮廓,可他太习惯的用沉默来掩饰。过了那么多年,悠悠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个英俊的少年笑意融融的等着自己。她微微侧头去看他,如果说熟悉,那么眉眼分明没有变化,浓眉英挺,眼角轻扬,可是那个吻里,她惊愕之后,尝出了太多其他的东西:痛楚,不甘,歉意,而最后放开她时淡淡一句“对不起”,更加不似记忆中的他。

靳知远似乎知道她在看他,扫她一眼,却微笑着没有说话。于是愈发的困倦,竟连分神一丝也是不能,悠悠侧脸贴上椅背,只是在瞬间,轻轻睡去。

斜前方有人穿马路,靳知远便放慢车速等着那人过去,他手指轻敲方向盘,那个人大约走得有些急,脚下一个趔趄,竟然扑在了地上,一时间没有爬起来。

车速再缓,却终于要撞上了——明知结冰的路上不能狠命的转方向,亦不能踩急刹车,靳知远握紧方向盘,咬咬牙,将车子转向。车身已经明显的甩向一侧,然而火光电石的刹那,却瞥到悠悠没有系安全带,他忽然害怕,车子已经向一旁冲去,只能腾出一只手,仓惶间想把她固定在位子上。

悠悠在浅眠中被惯性抛向车门一边,又被一只手拦住,惊魂未定,却被靳知远牢牢的箍定在原处,撞击过后,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靳知远!”悠悠惶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半伏在方向盘上的背影。

而他只是慢慢的回头,暗红色的液体如几条小虫,缓缓的在额上爬下。他微微踅眉,极快的问她:“你没事吧?”

悠悠忍住尖叫的冲动,拼命摇头。他这才缓缓的放下手,长长松了口气。

车子前部撞在了护栏上,那个行人倒是安然无恙。这种时候交警的反应尤其的快,几乎是片刻之后就赶到了。靳知远确认了悠悠没事,皱眉开始打电话。他侧身避开悠悠的视线,极快的说完,配合交警调查取证。

小陈很快的赶过来,随行的一个警官模样的男子似乎和靳知远认识,低声问了几句,就让他们先去医院处理伤口。靳知远脸色有些苍白,额头微微有冷汗,手轻轻垂着,似乎一眼望见了悠悠的恐慌,只是低声安慰:“没事的。”

悠悠只是手背上擦破了皮,靳知远的额头上的伤重一些,加上护住她的手被车门一撞,轻微骨折,医生略微处理了一下,就要给他缝针,他瞥了悠悠一眼:“你出去等我。”

她只是摇头,执意要陪着他。她坐在一边,可是也不敢去看医生动作。靳知远比自己硬气的多,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送进了病房。悠悠才想起来道歉:“是我不好,忘了系安全带。”

他只是笑笑:“我车技不好。以前你就怕坐我的车。”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悠悠也只是皱了皱眉,替他掖了掖被角。靳知远的声音很平静:“这里没事了,我姐马上就过来。你先回家吧。”

悠悠还没接话,他看她一眼,又改口:“你再等等,一会我让人送你回去。”维仪果然就推门进来,连悠悠都没想到这个向来镇定的女子原来也有怒容满面的样子:“靳知远,你能耐了!喝了酒还敢开车!”

靳知远表情有些凝重,一声不吭。

悠悠的笑意还有残留,此时低低说了一声:“姐姐,和他没关系,是那个人自己摔跤的。”

维仪脸色柔和了一些,看着弟弟哼了一声,淡淡说:“幸好没事。”

小陈和交警交涉完毕,维仪就让他送悠悠回去。她似乎并不想走,可是靳维仪的脸色不好看,好像还有话要和靳知远说。悠悠应了一声,在出门前停了一停,最后还是轻轻反扣住那扇门。靳知远身子微微一僵,慢慢的躺下。

维仪在床边坐下,叹气:“你怎么这么胡闹?幸好是陈队长来,又没撞上人。”

靳知远没有接话,似乎只是懒得开口,片刻之后,只是说:“意外。”

维仪皱眉,大半夜的跑出来,大衣里面还穿着睡衣,狼狈的连头发都纠结在一起:“你今天和谁在一起应酬?”

靳知远此刻却有些犹豫,眼看着她的疑惑愈来愈盛,只能坦白:“唐嘉在卢城。”

维仪的眼睛轻轻一眨,笑:“很好。”这是她极怒时的反应,靳知远沉默,开口解释:“他确实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来的。”

“靳知远,以后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罢。”她微微吐了口气,“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过神来才察觉到靳知远眼神中的笑意,维仪有些懊悔适才的失态,靳知远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难得语气很轻松,可以调侃姐姐:“姐,我不是这种人。至于唐嘉,也是被逼的。”

维仪有些难堪,仔细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认:“我们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关了一盏灯,边问他:“悠悠找你说什么了?”其实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对旁人提起悠悠,却忍不住想问,似乎在帮他求一个结果。

他还是没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后,靳知远忽然觉得心态有了些微的变化。如果说之前还能克制,现在却莫名的有些期待和欣喜。良久之后,维仪以为再也听不到他的答案,他的声音却低低传来:“姐,谢谢你。”

稍稍沉寂下来的病房,倏然又被维仪的手机铃声打断。

维仪猛的站起来,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刚才警察一个电话打到家里确认身份,只说出了车祸。而靳知远的母亲一急,心脏病发作,阿姨忙打电话送医院急救,如今需要家属签字。

同一家医院,手术室在五楼。这种大事,她不会瞒着靳知远。最后是靳知远,一笔一画的在病危通知书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字迹还是飞扬挺拔,可他的脸色很难看,手臂还缠着绷带,额角贴着胶布,颓然坐在长椅上,狼狈不堪。她伸出手去,握住弟弟的手,此刻什么也不忍心说,看着手术室的灯亮着,只希望一切都安好。

然而还是没有等来这一刻。医生出来的时候摘下口罩,声音有着熬夜后的疲倦和看惯生死的冷漠:“抱歉,还是准备后事吧。”

他们都没见上这个老人最后一面。他们的妈妈,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善良,啰嗦,还稍稍有些懦弱。如果不是有一双坚强的儿女,可能连丈夫去世的打击都难以承受下来。可是现在,脚步匆匆,终于还是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车祸,她还可以活着,看着儿孙满堂,最后鬓发苍苍,和蔼的对着晚辈微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靳知远木然看着安详躺着的母亲,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微薄的喜悦感,忽然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曾经在心里允诺的,会给母亲最安逸的晚年,可是一切才安定下来,不过两三年,一切又都落空。

苍凉和悲哀的感觉,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尝到了。可是偏偏这一次,本来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而这些欢愉,却轻而易举的被更深的悲哀覆盖。

维仪整夜的忙碌,没有露出丝毫的倦容,只在天将亮的时候,收拾了哀容,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医院。

他看着窗外光线放明,有人早早的送来订制好的百合花,将灵堂布置的素白淡雅。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瓜子脸,青春漂亮。其实父母还是比自己幸福,因为他们自由恋爱,虽然不能最后相濡以沫,可子女会将他们合葬,从此不再分离。

他换了衣服,对公司交代了一下,知道必然会有很多人来吊唁。可那些人,并不是因为和母亲熟识,只是因为他,或者姐姐,甚至只是为了生意。这个世界上,抛开地位和金钱,他所拥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有人送来花圈,来吊唁,鞠躬,络绎不绝。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修长的身段,看上去很英俊,又带了浓浓的哀伤。苏漾是最早来的,陪在他的身侧,半步也没离开。她问他:“阿姨怎么突然就走了?”

靳知远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不愿意去回忆昨晚。唯一可以安慰的,大概是母亲走得很快,大概没什么痛苦。

幸好有电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施悠悠的声音很活泼,像是初春的骄阳:“你醒了?身体好点了么?”

他侧过了身子,像在寻思用什么样的心情回应,末了,声音很淡:“没事了。”

“哦。那我下午来看你。”

靳知远终于说:“我妈妈去世了。这里很忙。”

那边轻轻“啊”了一声,良久沉默,然后她的声音怯怯传来:“我能不能来……看你?”

他想,他是真的可以分辨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有和他一样的悲伤,似乎感同身受,于是愈发的不能拒绝,低低说了句:“好。”

维仪是和唐嘉一起回来的。她的眼睛红肿着,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唐嘉想要扶她的肩膀,却又不敢。靳知远瞧在眼里,又看看母亲的遗像,生出些安慰来,又似乎落下了一块心头大石。唐嘉这些年的心事,他也清楚,只是没想到这一晚上,倏然改变了这两人的关系。就算是意外吧。

然后是施悠悠,黑色的半长大衣,衬得她身材纤细。她连长发都不及束起,散乱的披着,脸色苍白,目光有些慌乱的在来往人群中找到了靳知远,再也没有移开。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的人,可是却只看到彼此。他快步向他走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语气缱绻温柔:“不要担心。”

她看到很多人,靳维仪,苏漾,还有很多培训的员工。人人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只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去关注和理会,低低的说:“我陪你。”

靳知远镇定卓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外露的情绪,然而心里却波澜大起,仿佛千丈巨浪,咆哮冲击着原有的堤坝。

他微微侧过身,悠悠看到他的侧脸,那块纱布略有些煞风景,可是他依然气度沉宇,对她的话虽然不置可否,然而下一瞬间,却柔和了神色。

悠悠帮不上什么忙,往来的人很多,她只是觉得他辛苦。丧母之痛,偏偏还要礼节周全的站在这里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安静的呆着,而不是疲乏的接受旁人的安慰。

直到苏漾走到她身边,即便是一身冷色调的衣服,依然气质华贵。她冷冷的看她一眼,然后轻声说:“我想和你说句话。”

她们站在走廊口,苏漾的语气很浅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远出车祸的电话,心脏病突发,凌晨走的。”

悠悠不自觉的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却也布满惶恐。如果这是真的……可其实,她心底已经相信这是真的了。靳知远不会告诉她,维仪也不会责怪她,可事实就是这么显而易见,她在大雪天把他约出来,然后他的母亲因此而去世。

她没有再理会苏漾的目光,转身走了回去。

靳知远的眉宇间全是倦意,趁着人少,坐在一边,因为用手撑着额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悠悠木板的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敲敲他。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来,却拼命的忍着,拼命的眨着眼睛,连气息都不稳:“对不起,靳知远。”

不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不知是哪家的亲戚,遵循着老家的惯例来哭灵。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头,又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拖着她的手一直到门外,放开她,或许又觉得自己动作生硬,顿了顿,才对她说:“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悠悠实在没法把这件事再说一遍,她惶错不安的点点头,迟疑着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的截断她,“是谁告诉你这和你有关系?”

悠悠没说话。

他似乎更加恼怒,唇角的笑冰凉:“这么说起来,我、你、姐姐三个人都有错,是不是?”

难得放晴了一天,靳知远在这有些温暖的午后,阳光的轻柔抚摸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本意,并不是那句话。可是他来不及控制自己,就放任那些话脱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发泄,他看着她离开。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

雪霁天晴,看来暴雪的天气暂告段落,新闻主播喜气洋洋的换上了橙色的外套,鲜亮的像是数日难见得那轮太阳,只是清亮的声音被淹没了人潮挤挤的长途客车候车厅里。悠悠简单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机,然后循着人流上车。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镇还是那样不急不忙的慢吞吞过着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车站门口等着,翘首以盼的样子让悠悠莞尔。妈妈在家里先准备了大个馄饨,馄饨皮煮得薄又透亮,鲜肉里撒了些新鲜野菜,汤里又有颜色鲜嫩的蛋皮和几缕紫菜,悠悠连吃了十个,然后对着老爸眉开眼笑:“饱了!”

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纱布,“呦”了一声,不过也就是多了几句抱怨:“你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小心?哪里摔的呢?”悠悠只是吐了吐舌头,她从小跌倒摔破无数次,老妈早就习惯了,倒也没追问。

吃饱了,连屋外的寒风也不当回事。施爸爸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出门前看了一眼正在帮老妈收拾碗筷的女儿:“悠悠,陪老爸散步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听见老妈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没人陪着聊天了。”

小镇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挂上了大红灯笼,隐约映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她挽着老爸的手臂,听得见潺潺而过的水声,轻轻踏过的脚步声,原本一切柔美安静,蓦地听到老爸说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这句话放在施家是绝对的适用。施妈妈向来豆腐嘴,可是心思却糊涂,远远不及老爸来得敏锐。她只是不置可否的笑,故意把语气说得夸张:“心事多着呢!我现在是大龄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学都当爸妈了。”

老爸永远是宽厚的,大约看出了她若有如无的回避,只是笑了笑:“老爸就随便问问,你都这么大了,总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断了老爸的话:“爸,你为什么和妈结婚?”

老爸的脚步慢了下来,微微发福的身体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声音低缓的像是吱呀摇着橹的乌篷船。

“你妈年轻的时候能闹腾,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时候我家穷,你外婆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嫁给我,都是她自己闹的,后来她家吵不过她,就嫁了。”

都说江南的女子温柔若水,悠悠笑了出来:可老妈永远风风火火。

悠悠只敢想到这里,其实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大靠谱,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优柔寡断,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欢逃避甚于面对。

她把这些念头统统甩开,随口就问:“老爸,那你们在一起还挺顺利啊?”

“就是穷。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没什么。而且我们那时候,大家心思都纯,和现在哪能一样?”

那样走来的爱情才让人动容,过了那么久,往事都已经化成记忆深处的侧影了,语气却还是坦荡而留恋的,只让人觉得艳羡。悠悠轻轻叹口气,看到老爸耳鬓的几丝白发,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这是学生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悠闲到了无所事事的地步,上网、吃饭、睡觉,偶尔有一天悠悠发现自己的一块手机电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与世隔绝。不意手机还是会响,悠悠接起来,吴宸气得哇哇直叫:“施悠悠,发你一百条短信了都不回,原来停机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实的说:“现在我知道了。”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着,晒太阳,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微笑起来:“无聊的人总是一样的。”那边难得沉默了一下,吴宸也像是有心事。闲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吴宸坚持要请她吃饭。鉴于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觉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再有误会,可是最后敌不过他不停的劝说,才勉强让步说:“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结束前几天,临时接了导师的通知,让悠悠回去翻译资料。老板的话不得不听,好在因为之前有帮同事代课,于是在宁远剩下的课程,就交给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怅然,可转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

吴宸赶来请她吃饭,半开玩笑:“你来宁远工作吧?不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看着肥牛肉在锅里上下翻滚,白沫起伏,问:“你还是调动工作了?”

吴宸摇摇头:“你肯定想不到。我辞职了。回去帮我爸打工,争取努力成为新一代的民营企业家。”

悠悠真的有些吃惊,滚烫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吓了一跳。

他突然说:“你认识靳知远么?”

离开宁远后,她第一次听到靳知远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眨了眨眼睛:“怎么?”

一点都不算是美好的回忆。吴宸只记得拿到父亲的体检报告的时候,东边的天空云彩漂浮,是极晴好的天气,可见霞光万丈,碧波如洗。

而他的父亲,确诊了肺部肿瘤。

“靳知远来医院看我爸爸,我们稍微谈了谈。”

那是在医院里。大厅肃穆,晨光洒下,生死如流水般在这里轻轻滑过。

靳知远说:“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这段时间他很忙,你家的新厂的流水线刚开始生产,那些产品是第一批发到国外的订单,没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产品。”

“这一批我可以帮忙看着,但是接下来公司的运作,我就不好插手了。”

和他相比,自己还是有些稚嫩,吴宸张口结舌的站着,想要反驳,却又被他截住了话题:“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制?请经理?现在的民营企业,像你爸的公司这样,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

有些事不会是永远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吴宸多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不过都是外人的谈资和猜测,永远有些和事实不沾边。可是此刻吴宸从心底明了了,这个男人一定经历过那些,不然不会这样举重若轻的告诉别人该怎么做。而从他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出母亲刚刚去世后的晦暗神色。他语气平淡,话语如清茶:“其实无所谓,我们谁都不能替谁选择。”可是气势那么强,一瞬间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吴宸无可辩驳,想起父亲的病容,心头越发的沉甸甸。

吴总的手术很成功,而他回研究所辞职,变数之快,让周围的亲朋好友、单位中的领导都是措手不及。顶头上司对于这样一个大好的科研骨干离开很是不舍,挽留了数次后,听说了他家的情况,这才帮他办理离职手续。

他第一次坐上谈判桌。秘书忙碌的在布置,工程师也一应到齐,等着国外的客户。还是之前的印度客户,显然是因为满意之前冰箱的电机,这次赶着来定制同一系列的空调电机。

靳知远皱着眉头看了看客户的报价,轻轻用笔划了划,推给对面坐着的吴宸。

而此时秘书匆匆在吴宸耳边报了成本数字。如果按照客户的报价,那么所能赚取的利润不过几厘,除非能极大批量的生产,否则实在没必要继续下去。他扫一眼靳知远的笔迹,简单的几个字:太低。

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谈判的僵局,耸耸肩,连声说要休息一下。靳知远低声对吴宸说:“你抬价,他最多再坚持一会,一定同意。”

“这么肯定?”吴宸还是有些怀疑。

靳知远的声音十分笃定:“我把客户带来和你们厂家当面谈,本就是表明着了我们这边不收差价,他不会不清楚这点。”

吴宸简单的笑了笑:“靳知远,以前我老是说我爸,一大半的钱都给外贸公司赚去了,这样看来并不是。”

靳知远看了一眼低头啜饮咖啡的客户,眼中滑过笑意:“我可不是奸商。”

真的如他所说,几次僵持过后,客户主动提出加价,最后的价格皆大欢喜,利润空间很高,而后续合作应该也能顺利进行。会议室里最后只剩了他和靳知远,微微有袅然的烟草点起,吴宸一脸疲倦:“你为什么要帮我?”

透过男人指间的薄烟,吴宸见到他倦漠而怔忡的神色。他的回答很不搭界:“从研究所辞职了,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辞职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问他,他目光有些耀眼,像是发现了商机,也有了几分商人的精明,答的坦然:“那倒没什么,辞职也好。淡水水产养殖方面,我一直有想法,想搞一个投资项目。”

而靳知远亦从轻薄的烟雾中慢慢抬头,安然的对他说:“吴宸,你知道我羡慕你什么吗?你还有一个爸爸,不管怎样,你做的成绩,他总会看到。”

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烟草味道更加呛人,靳知远回过神来,掐灭了手中的一点星红,站了起来:“说不上帮忙,只不过有时候觉得有些经历相似罢了。”

悠悠有些匆忙的打断他:“你爸爸没事就好了。”

吴宸噗哧一声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说起他?”

她想问,可是偏偏觉得心虚。

“因为我知道了,你忘不了的人是他。”

不止吴宸,只怕很多人都知道了。吴宸笑了笑:“人人盼着你回宁远,施老师。”

她的脸颊立刻变得洇红,有些坐不住了。她叹口气,说得有些艰难:“吴宸,你不觉得,我和他,如今不大可能了么?”

吴宸看到她小女孩一般的表情,心绪很复杂。他想起靳知远,而自己和他一样,放下了很多东西,又扛起了很多东西,希望给所有人看到坚毅如岩石的眼神和背影。良久,才说:“吃饱了?买单吧。”

他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情最能抚慰人心。我们可以比较,将痛苦互相比较,将幸福互相比较,看清自己,也认识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也好,甩脱原来的心情,大步前行。

在学校的日子份外安宁。当年本科毕业,曹立萍以全系第一的成绩保研,后来悠悠也考上了,还是她俩住一起。她还在外地实习没回来,就悠悠一个人住着寝室,上午翻译资料,下午抱着靠枕晒太阳喝花茶。看了看学校发的校历,才发现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其实它年年都在那里,却未必人人都拥有幸福去渡过这样的节日。那样的幸运,对悠悠来说,也只有过一次。

悠悠和导师约了早上十点,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是刚刚签完意见的硕士论文。厚厚一叠,当初刚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毕业论文的字数吓到,原来一点一点的,也把全文写了出来。老师的评价不错,她的脚步轻快,天气的过渡阶段特别的短,转眼似乎在冰雪之后就是初春。

早上的阳光让整个校园褪去了冬日的衰败,昨晚的春雨过后,空气清明得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办公楼下来就是学校的小广场,常常是最热闹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隐在宽阔马路深处的清新绿色。

总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师妹的电话打来,悠悠才开始哀叹自己真是老了,记忆力退化得不成样子。幸好上午发往本科校区的最后一班车还差几分钟,于是匆匆忙忙的挤上去,乏力的只想睡觉。

她读研一的那年,院里要求一个研究生对应一个新生寝室。说得好听就是小辅导员,其实不过就是做个样子,搞个形式。只有悠悠和四个小师妹打成一片,时不时请她们吃个饭,把姐妹情谊保持到了现在。

临近毕业的时候,四个小女生说什么也要请她回原来的校区吃饭,她也欣然答应,太久没有回去新校区,其实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绪滑过。于是去了熟悉的餐厅吃饭,有两个师妹还把男朋友一并带了出来,热热闹闹的一群年轻人,让人觉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吃得很饱。其实学生都是这样,不把一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师妹边吃边问她:“师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悠悠摇头:“没有。”手边是很粗劣的茶水,她蓦地抬眼,正对阳光,一时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手一抖,热茶就溅出了几滴。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他身边的男子,亚麻色的长裤,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着口袋,微微仰着头。那样有些漫不经心却挺拔的身姿,却在记忆深处独一无二的跳动着。

两人一道走进了饭店,悠悠怔怔的重新低了头,一个师妹看到那个男生,欢快的叫了一声:“林国强!”

躲闪不及,施悠悠觉得心跳停了两秒,然后见到靳知远的目光一点点的抬起来,望向这边。深邃而平静,没有偶遇的讶异,有她熟悉的温柔缱绻,微不可见的向她轻轻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头的一刻,林国强已经走过来,隔断了两人的视线。

他礼貌的给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师姐。”又招呼了几句,转身回去了。几个师妹等她走了,叽叽喳喳的笑:“哎呀,物理院的帅哥师弟啊。”

两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这边吃完的时候,几个师妹争着去买单。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远站在自己身边,俯身望着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复杂,只是眼神闪亮,从开着的窗户中透进的清风静谧,时光安宁。

她就和师妹们告别,才一分开,就收到短信:

“师姐,那个男的是谁啊?好帅啊!你要抓住机会。”

逻辑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乱,说的话也让人觉得好笑,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远等了一会,才拍拍林国强的肩膀,介绍给她认识。男生还很青涩,腼腆的冲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说话。而靳知远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绿的新鲜气息:“这是施悠悠,师姐,研三。”他扬眉冲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为这个校园的缘故呢?悠悠觉得自己久违了他这样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几次偷偷冲着这样的背影流口水,一边教训曾天洋说:“看看人家,那才叫气质啊!”

其实靳知远一路上还是电话不断,他便放慢了脚步,走在两人后面。她的背影还是纤细,肩膀有些抖动,在对着师弟说笑。这样的相逢,靳知远觉得抛开了一切负担,纯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过的日子里,难得浮生轻松。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帮我家,后来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资助我。我本来说要贷款上大学,后来哥哥说让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就当自己打工挣钱……”说到靳知远的时候,悠悠看得出来,男生对他一脸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听着,不自觉的微笑:那个男人,总是给她各种意外。她以为他最是灿烂的时候,他的世界其实一片乌黑;而她的想象中,经历过那些之后,他的人生该当晦暗了,其实他一如往常的做着该做的事,举重若轻。

Z大人习惯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区称为新校区,仿佛那是约定俗成的。其实校区明明造了那么多年,承载起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回忆,多少悲欢离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个“新”字上沉浮着,再被淹没。靳知远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马尾轻轻擦过了肩头,活泼动人。

如今原料价格猛涨,连带他们拿到的出厂价也一再飙升。这个星期靳知远不知道接了多少电话。可是这样一刻,多么难得,他索性将手机关机,心底一阵轻松。

不远处是一幢小且旧的灰色楼房,就在操场边。如今已经废弃,不知道做什么用了。悠悠正在对林国强说着话:“你看,我在这里读本科的时候图书馆还没造好。这才是我们的图书馆。”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转向了图书馆下边的操场,还是有男生在踢球,学校建设的越来越好,连以往尘土飞扬的小操场竟然也铺成了塑胶跑道,草坪上黄青相接,几个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过来,还带着劲风,打旋着飞来。力道很大,悠悠还没看清楚,球却已经在靳知远脚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顽意,轻轻颠了颠,足球划出的弧线柔和,精准无误的落进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头噼里啪啦的响起了掌声,还有口哨声,其实他们站的地方离球门很远,要做到这样的精准,几乎就是一个定位球。靳知远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听见悠悠问他:“怎么?球技还没荒废呢?”

他怎么会忘记,其实悠悠也是球迷,那时候他常常听她和曾天洋争执得面红耳赤。最后拉着他过来评理。悠悠有时候爱强词夺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说得有道理,偏偏最后总是模棱两可的暗中帮她。好几次急得曾天洋跳脚:“靳知远,你还有没有原则啊?这都不算越位干脆把用手把球扔进球门得了!”而她还老不服输,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后气愤的一甩头,拉着他就走。

林国强也拍了拍手:“哇,这一脚真帅。”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队呆过啊。”悠悠代他回答。

“你们是那时候认识的?”

悠悠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目光还远远的望向在图书馆二楼的那扇窗边,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话:“她是我师妹。”

林国强临时被院里抓去开会,他们都是过来人,倒无所谓,就让他回去开会。就剩下两个人,恰好走过窗下,她抬头看看窗口,清楚的见到屋子里有封尘已久的书架,于是骇然而笑:“呀,这里看上去离窗子很近啊?”

靳知远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问她:“你以为呢?我好几次在校队训练都可以从操场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轻轻“哦”了一声,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约只有女孩子才会将心思百转缠绕,而看看他,似乎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她想了想,问他:“靳老板,你还挺有爱心。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国强的爸爸原来是我爸公司的职工,后来工伤瘫痪的。我爸从他初中开始一直资助他。现在我还有能力,就继续下去了。”

她就微微笑着:“我知道你是好人。”

其实她该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没有。可是话在嘴边沉吟了半天,却总是不敢。就像寒假的时候,每个晚上都在拨弄自己的手机,编了一条又一条的短信,可是总是不敢按发送键。她她早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东西比疼痛和伤口更加可怕。这些话不用对他说,她隐隐有感觉,其实靳知远也一样清楚那种疼痛,甚至体会比自己还深。

学校没有多大变化,连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动的在那里,照常营业。他去买了水出来,正是学生下课的时候,望过去只觉得人头攒动,铺天盖地的喧嚣和热闹如潮水般将两人慢慢浸没。

他将瓶盖拧开,愕然,顺手将水递给她。那些相处的小细节,正一丝丝的收拢在悠悠的脑海里,比如这样,她向来手劲小,拧半天也开不了。于是靳知远总是一条龙服务。

他的眼神明澄,眉梢微扬:“再坐坐就走,这样很难得。”语气中不经意带了满足,褪去了深沉和伪装,仿佛初识的时候。那时候他微微俯身,递给自己一盒冰淇淋。

悠悠小口小口的喝水,更多的时候反而是靳知远在说。

新年的那几天,靳知远大半的精力用了帮吴家的事上。和吴宸接触越多,心底倒越喜欢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男子。姐姐曾说了句吴宸适合悠悠,其实没错。岁月渐长,就越喜欢直爽的人。而吴宸,和自己的眼光都相似。会喜欢上同一个女生,大方朗朗的表达出来。也不奇怪,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总会有人和他一样,付出耐心和爱心去等待。

他当然的没有把这些心情详细的说出来,轻轻掠过一笔,尽量不叫她尴尬。数年之后,还有这样的巧遇,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园里安静的坐着,面对彼此,漫无边际的聊天,心境柔和,已经珍贵的近乎奢侈。甚至比他强吻她那一晚都要让人觉得美好。

其实他常来这里,可如今的城市这样大,人人穿梭往来,想要相遇,又谈何容易?而这样的再相遇,可不让人心生感激么?他无法不眷恋这样的时光,如同枯萎的花朵,一点点的在清水中重新展开,命脉中滑动起丝丝的暖意。

似乎把能闲聊的也都说完了,靳知远笑着站起来:“走吧,我送你。”

温度在塑料椅子上迅速的消散开,他们谁也不敢一起把这个校园再走完了,说不准小街上老板还能认出自己,而不约而同绕开了曾经的建筑工地上,其实如今已经是一座很辉煌的校史纪念馆。

那条去市区的路,悠悠闭着眼睛都知道路边有哪些商店。那时候他们挤在公车里,满头满脸的汗;如今冬暖夏凉,车子里空间又宽敞,却隔了那么远,各怀心事,竟似连开口都不再愿意。

果真是车水马龙,人烟如瀚,再也寻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么?

车子平缓的在校门口停下,靳知远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打开车门,却怅然的想,自己是不是将仅有的一次机会都错失了?他只肯定一点:生活一点点在向前流淌着,没有谁还站在原地,即便互相等待,终究是拐进了各自的支流,目光相望的刹那,其实连指间都来不及彼此触及。

她已经不是那个依赖自己背书、打饭、看病的小女孩了,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微微有些酸意,却又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程度之内。

于是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将她拉回原地。

“悠悠,每次我对你说对不起,好像总是被打断。”靳知远看着她微侧的身子,那些话从灵魂深处慢慢的渗透出来,倾尽全力,“其实所有的事再发生一遍,恐怕我还是会这样做。我爸说,男人就该有担当,有责任感。有些事,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悠悠,对不起。”

她没有很快的回答,垂下眼光,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说了一句:“没事,我知道的。”她站在那里向他挥手告别,笑得分外灿烂,靳知远微笑回望,然后离开。

靳知远半开了车窗,点了一支烟。气流灌入的缘故,那一点红色燃得很是迅猛。他的手半放在车窗上,回想起她最后的表情,心情莫测难辨。

而此刻悠悠拐进奶茶店,买了大杯的焦糖咖啡,暖暖的捧在手心。学校的木质长椅早被情侣们霸占了,只能寻了松树下的一个小石凳,有淡淡的纹理,清冷的背着阳光。她连松针都不及拂去就坐了下去。

两个人,两个地方,干着不一样的事。

隔了那么久,他们都学会了隐藏。时间把伤痛都席卷而去,抚得平滑顺畅。他们心底,都有愧疚,也有不确定。于是彼此轻轻的试探,等待契机。

毕业前夕,学生们像是倦鸟归巢,一拨拨的回来。悠悠为了迎接曹立萍,抽了一下午搞了次大扫除。晚上有同学在网上建议要去毕业旅行。目的地是离海天市不远的一座江南名山,有着一片知名的竹林。其实江南的大部分山不过就是丘陵罢了,悠悠没什么兴趣,只是提议一出,响应的倒有一大半,连刚到的曹立萍都对她说:“去吧去吧,难得一次啊。”

有人很积极的去联系包车和旅行社,悠悠就随大流,报名上去。以后的整整一天,她们握着饮料,满校园乱转,悠悠从头到尾的把发生的事说给曹立萍听。曹立萍也算是冷静镇定的一个人,却也听得唏嘘不已,最后问她:“那你们现在是什么状况?就这么搁着?”

前几天的阳光灿烂仿佛不过是幻觉,一闪而逝,如今依然光线苍白脆弱,转眼又是阴天。悠悠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淡淡的说:“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她想起了大学毕业前,曾天洋国外的offer搞定,请她吃饭。那时他的的风度好了很多,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语重心长:“听哥一句,到了出嫁年纪了。”

她破天荒的没有笑出来,反而挽了他的手:“那好,我们去操场转转,以后也听不到你唠叨了。”

曾天洋脱口而出:“我们兄妹这么多年,最对不起你的就是那时候靳知远甩了你,我没找人把他揍一顿。”热血得像是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江湖铁马,义字当头。

悠悠摇摇头:“我和他哪有深仇大恨?”

他就狠狠的斜睨她:“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特等奖学金你怎么得来的?研究生怎么考上的?你那么懒一个人勤奋成那样,你说,拜谁所赐?”

悠悠沉默,然后微笑:“这样有什么不好?”

真的没什么不好,连曾天洋也噎住,半晌只是摇头:“说不过你。”

那是她人生中最可宝贵的日子。

“男生要是承认自己有崇拜的人,会不会很好笑?”他若有所思的踢着脚下的石头,“可是那时候我真的有些崇拜靳知远。”

“其实不止是我,我们那一届很多男生多少都有点。有人就是天生能把一切优势都占了,偏偏自己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想学都学不来。”他微笑,“后来他转学走了,我常想,不知道后来的师弟会不会也有点崇拜我?”

“还有,你这样的怪人都被他追到了,我那时候真是五体投地啊。”曾天洋若有所思,又加重了语气:“所以他后来甩了你的时候,气得我想找他打架,简直是自毁形象啊。”也只有他,可以在悠悠面前百无禁忌的说起这个话题,帮她骂,帮她抱怨,帮她出气。

悠悠不禁莞尔,想着那个大洋彼岸的兄弟,要是知道现在自己的近况,不知道又该怎样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了。

周末早上,旅行车就准时停在了校门口。外语系的研究生们也以女生为主,加上家属,勉强坐满了一车。一路上兴致大发的姑娘们开始唱歌,从山歌民谣到时下流行的RAP,几乎把嗓子都唱哑,嬉笑打骂,又开始互相分享零食,连年纪都小了一轮。

悠悠靠在曹立萍肩上,本来已经有些睡意了,也被吵醒,然后笑:“看看,一个个都返老还童了。”

车子停在宾馆外,一群人拥下车,分了房间,约了午饭时间,叽叽喳喳的道别。

真是个好地方。窗外就是山谷。还不到翠英缤纷、满目绚烂的时候,全是纯净至极的绿色,竹节修长,竹叶纤瘦,淡淡一阵风扫过去,碧绿的波涛翻滚起伏,视线也在瞬间变得空灵起来。她兴冲冲的拉起曹立萍:“我们去竹林里走走?”

曹立萍本来还有些勉强,可是挨不住她死磨硬缠,还是手拉手的出门了。

沿着山间小径,脚下踩着的是焦黄枯萎的竹叶,石板之间青苔痕迹缓缓蔓延,有阳光轻轻渗过交错的竹叶,再一点点的落到身上。明明周围幽寂清冷,心底却不是,似乎被这光线点燃了热意,脚步听起来都快乐。

一旁的指路牌写着前面有山涧小溪,悠悠走得快了些,一不留神,脚下踩了块碎石。脚步一错一滑,像是听到了轻轻一声“咔嚓”。她于是懊恼的提起左脚,一边在心底祈祷别出岔子。

曹立萍赶上几步扶住她,连声问有事没,悠悠索性坐在地上,脱了鞋子看看脚踝。倒没什么异状,就是酸软得不像话,走路也没劲。悠悠想了想,还是听曹立萍的话,一瘸一拐回了旅馆。

回到宾馆才开始肿起来,很大的一块,像是馒头。同学们一个个来安慰,还拿了药酒、热毛巾,热敷凉拌,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可就是消不了肿。最后眼睁睁看着的他们一个个出门准备爬山,而自己空对着清山美水,无能为力。

曹立萍给她拿来午饭,一边安慰她:“放心,我一定多拍照片。怎么说也得让你看得身临其境啊。”悠悠简直欲哭无泪,趴在床上看电视,后来索性关了电视,听见空谷鸟鸣,叽叽喳喳的像是天籁,心情也一点点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了。

午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靳知远来了电话,听起来精神奕奕:“你下月我姐的婚礼,她说找你当伴娘。”

悠悠一下子醒过来,先说了恭喜,然后才问:“怎么这么快?新郎是谁?”

能娶靳维仪的男人,想必也是极出众的,她倒有些好奇。

靳知远笑了笑:“你见了就知道。”

不知是不是被喜事冲淡了那一日淡淡的隔阂感,说话也放松起来。悠悠笑着提到自己这次旅游“出师未捷身先死”,言下大是遗憾。靳知远却隔了数秒,问她:“严重么?去过医院没有?”

她说没有,又叹气:“还得在这里呆两天,眼睁睁的看别人游山玩水。”

他说:“我来陪你好不好?”

他很久都没这样亲昵的和她说笑,顺口说出来的时候,一时间自己也有些不习惯,而悠悠更是怔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顺着他的语气,不留痕迹的说了声“好”,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等到山间雾气慢慢覆上来,太阳一点点的隐去,想必那群人也该回来了,悠悠单脚跳着去门口张望。果然,先头部队已经从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上出现了。她坐在大厅里,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先从蜿蜒山路上开过来。

山间的气温比山下低一些,靳知远还没来得及穿上大衣,衬衣雪白,修长而挺俊,吸引了服务生的目光。而他把手伸给她,低声笑着:“我来了。”

下一刻,班里的同学纷纷涌进来,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嘈杂着总有人在问:“哎呀,这是谁?”也有人知道陈年往事的,迫不及待的开始和同伴分享。

曹立萍手里还举着一大束采来的野花,紫罗兰的颜色衬得摘花的人都份外优雅,可她只是呆呆的看着靳知远半晌,然后才说:“师兄,你好。”

他此刻站直了身子,向她点头,礼貌的说:“你好,很久没见。”

总之,一大群人堵在了大厅,在一片纷乱中,唯有施悠悠表情还冷静,她没带出一点笑容,目光里有些东西,像是屋外淡乳色的清岚,一动不动的看着靳知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要了一间房间,就住她的隔壁。晚饭时间,曹立萍跑出去聚餐,他就拿了药酒给她按摩。宁远跑来这里,不算太远,可绝对说不上近。他这么做,是在向她表明什么,可她心底还是不舒服,仿佛这种刻意的亲近中还渗了沙砾,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此时此景,房间里充斥着药酒怪怪的味道,靳知远低着头,替她活络脚踝,又问:“这样疼不疼?”

并没有伤着骨头,其实也不是很疼。悠悠摇了摇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几乎挡去了半边脸上的光线,目光温柔,动作轻缓,就像自己很熟悉的那个人。可是他们之间,彼此都有残缺。她总觉得,无法回到年少热烈的时候,坦荡的互相付出,而不必疑忌什么。

他去洗了洗手,出来问她:“你要吃什么?”

悠悠淡淡撇开目光:“曹立萍会给我带来。要不你先去吃晚饭吧。”她坐在旅馆的靠椅上,腿上盖了毛毯,脸色有些苍白,心情也不见得大好。靳知远走过去,慢慢俯下身子,双手撑住她的椅子,和她靠得那样近,呼吸温热:“怎么了?要是在这里住得没意思,我们现在下山,我送你回去。”

她偏偏扬了扬脸,嘴角微弯:“谁说的?我就爱在这里住着。看看美景就当度假。”

他近在眼前,笑得随意舒心:“也好,我陪你在这里住几天,就当放假。”

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的英俊一如年少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可是悠悠忍住了,别开脸去,让他看见自己微翘如蝶翼的睫毛,轻声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怔,缓缓离开她,却没给她回答。走到了门口,才回头:“悠悠,别想太多。”

曹立萍回来的时候,脸上乐呵呵的:“哎,你一下子成话题人物了。每个人都在追问靳师兄啊。”

悠悠边吃饭边闷闷的回答:“你想问什么?”

好友抛出一个个问题,似乎不满足自己的八卦情节誓不罢休。她一点点的在整理思绪,一边心不在焉的敷衍曹立萍,兴味索然。最后都说累了,躺在床上休息,悠悠把灯拧熄,听到曹立萍最后说了句:“能重新在一起也不容易。别犟着了。”

原来都以为她在耍脾气……可难道没有人看出来么?她分明是在害怕。她一直因为他母亲的事而觉得愧疚,而他……似乎并不信任她。

不知什么虫子在窗外叫着,声音清越。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山谷,影照万千,婆娑迷离。山间的湿气重,枕头有淡淡的潮意,悠悠想着,愈发的辗转反侧。月亮悄悄从窗子一边挪到另一边,她才酝酿出点点睡意。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连曹立萍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她跳下床,觉得脚踝好了些,可还是走路吃力。洗漱完毕,咔嗒一声把门扭开,才见到靳知远背对着自己的房间,靠着窗户边眺望远山。回头见到她,就问:“醒了?”

悠悠吃了些东西,看了看天气晴好:“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靳知远五官深邃,眼中似乎有无限的光辉,深深看她一眼,笑:“好,我扶着你。”

悠悠不用他扶,就是自己走着慢一些。他们慢慢走进竹林深处,隐没在绿色里,悄声细语,生怕惊起林中的飞鸟鸣虫。

悠悠向远处望了一眼,幽长的小道没进林子深处,看不到尽头。她忽然不想走了:“靳知远,我们回去吧。”

靳知远转过身,听到她轻轻的说:“你……真的没有怪我?”

他从容不迫,眼神里叫人看不清深浅:“从来没有。”

他知道她不安心,索性摊开了讲:“我妈的事,真的是意外。她身体一直不好,医生也早说过,随时可能出意外。那天晚上,如果说真的是谁的错,那也是因为我开车不小心。你要是一直记挂这件事,真的没有必要。”

悠悠不吭声。

他伸手拉住她:“还有什么?你全说出来。”

悠悠深呼吸了一口,有悠长清冽的竹香钻进了身体里,她说:“以前的时候,总是你付出的多,我做的少。你说这是责任,可我不觉得。当初你要是全告诉我,我想我也能陪你走下来。”她叹口气,“可是,靳知远,我觉得到了现在,你还是这样子,从来没变过。”

她没有说得更多,因为他能明白的吧?她想说,要是以后的日子,再经历这样的时光,他是不是还会抛下她,独自前行?

靳知远终于敛起了那丝微笑,沉默的牵住她的手。回去的路分外的长,或许也是因为他们走得慢,或许是因为各自怀着心事,谁都没说话。等不到他的回答,悠悠的心就一点点的沉下去,竹叶被簌簌的吹动,她走得有些倦了,就说:“我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呆着没意思,不等他们了。”

在盘山公路上蜿蜒而下,悠悠扣着安全带,被惯性甩得有些头晕。而驾驶座上的人依然沉稳,偶尔放缓速度,会问她:“有没有晕车?”可她转头在看着窗外,似乎那些缭绕的云雾吸引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

回到海天市的时候,恰好黄昏。他们都没吃饭,靳知远就开到有名的小吃街。以前的惯例是:她一次次从路边走过,馋涎欲滴,而他向来目不斜视的把她拉走。

她没下车,推开车门就是嚣闹的城市,不如静静的躲在这里,沉默的看着放学的孩子举着硕大的棉花糖,热恋中的爱侣分享一串烤肉。

靳知远独自下车,挑她爱吃的,烤肉,鸭血粉丝汤,各色热腾腾的甜食糕点,在人群中一家家的找寻。

地上全是随意倾倒的塑料碗、纸巾、筷子,桌子上也是油腻腻的泛着黄色,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觉得愉悦的用餐场所。

他打开车门,说:“我们带回家去吃。”

她不再多说话,看着车子拐上岔路,隐约还记着那条路,那套住着姐弟俩人的公寓。

车子开进了小区花园,就在车位上停下。

靳知远扬眉问她:“下车?”

她挪了挪身体,靳知远扶她出来,小心翼翼。

一前一后的走进电梯,悠悠离楼层按钮近,伸手就按下了二十四楼。不经意间却看见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着那个发亮的数字按钮。

她略觉得不妥,开口问了一句:“是不是这一层?”声音有些沙哑,簌簌的滑过靳知远心间,他抿嘴一笑,“是。”又加了一句:“你还记得?”

这个家似乎常有人住,打扫得也干净,家政服务做得很好,收拾的倒像是宾馆。烟缸里还有清水,轻轻缀着一片紫百合花瓣。

悠悠安静的在客厅坐下,一串串的吃烤肉,又默不作声的接过他递来的温水灌了几口。

他坐在她的身侧,想要说的话又无从出口。原来商场上再多的谈判策略,再气定神闲的拿下无数合同,这些全都没用。心下隐隐烦躁,索性站起来脱了外套,背对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烤肉的味道很鲜美,施悠悠却放下了,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站了起来,她蹲在靳知远的身侧,甚至顾不上手上还是油腻。

“我知道你在等我回答。”靳知远慢慢站起来,用一样的姿势蹲在她的身边,轻轻分开她的手臂,又放在自己肩上,强迫她抬起脸,声音柔和而安静,“是我的错。”

他涩然一笑,因为专注而凝聚如墨的眼神,此刻辗转追随着她微微坠下的目光。他轻轻展开双臂把她抱住,是安慰,又带着强自压抑着的渴望。她的手一点点的贴着他的背,浅浅的滑过,忽然狠狠的抓住,半边脸蹭在他的肩膀。

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指甲紧紧嵌在他的白色衬衫里,而靳知远维持着一个姿势,拥抱的契合都满是宽容的温暖。

依然是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还爱你。”

她轻轻“嗯”了一声,奇怪的是自己心里并不惊诧,仿佛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她所纠结的,又哪里是这个呢?

靳知远忽然低低笑了出来,眉间小小的川字,有些沧桑,却又孩子气。

“你在怕我又丢下你?嗯?”因为拖长了语调,倒有透了股慵懒出来,又像无奈,“你要我怎么保证?目前为止,我一切都好,还是你希望我倒霉一次,看看反应?”

她被他的语气逗笑,往后轻轻一靠,姿势说得上张牙舞爪。

“我还有问题。”

靳知远倚靠着沙发,安然而笑,眉眼间全是吐露心事后的轻松:“你问。”

悠悠从茶几的下侧轻轻抽出了一套光碟,问:“你什么时候爱看《银英传》了?”

他接过那张碟片,嘴角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尴尬,或者被撞破心事的怔忡。

“我不爱看。”

她这才注意到,这套碟片,果然是全新的,连塑料封装都没打开。

“那时候买了想送给你,后来一直没有机会。”

他曾经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两个人在一起,需要什么礼物?可却偏偏那么巧,还是留下一套送不出去的碟片。他在海天的最后一晚,亲手将它放在了这里,暗色中,看得见封面上的男子金发闪耀飞扬。

她不再说什么了,

靳知远体贴的察觉出她的困倦,问她:“要不要睡一会?”他的手指修长,轻巧的撕开包装纸,白色的塑料包装在他掌心簌簌作响。

悠悠倚在沙发上,他取来一床毛毯,盖在她腿上,而屏幕里,杨威利一脸满足的往红茶中加威士忌。

靳知远陪着她坐了一会,轻轻拨弄手心的车钥匙。

再回眸去看她的时候,带上了淡泊的笑意。

“你放心了么?”靳知远用最轻的声响站起来,替她拉过一角毛毯,眸色映出柔软的心境,“如果还是不放心,也还有时间去想清楚。”

她安心的睡着了,沙发很宽敞舒服,再醒来的时候晨光满屋,朝霞溢满了窗外的城市。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飞过一群灰色的鸽子,翅膀扑棱着冲向碧色无垠的蓝天,矫若游龙一般回翔、盘旋、冲刺。

这样美好的一天。

在另一个城市,靳知远的耳边全是姐姐压低声音的尖叫:“知远,怎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几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向来在仪表上要求极严的弟弟,白色的衬衫上全是油渍,而他则半靠在沙发上,倦容满面,似乎刚刚醒来。

靳知远下意识的看了看时间:“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和唐嘉去文都了么?”他自顾自的起身,让姐姐看到了狼藉一片的衬衣背面。

靳维仪微微板着脸:“下午去。”她默不作声的推开弟弟,自己坐进了驾驶座。

他将打开车窗,清晨的风灌进来,靳知远的表情为之一畅,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奇妙的闪烁着光彩。

“一声不吭的跑出去这两天,到底干吗去了?”

他的神色温柔,抬腕看了看时间,又凝神想了想,才回答:“看了个朋友。”

维仪轻轻哦了一声,隐约明白了什么,笑得灿烂:“嗯。”

靳知远愕然,他旋即浅浅的扯动嘴角,目光还是移向窗外,却似乎解开了某样心结,俊朗中又有别样柔和的期待。

冬意渐褪,春意正巧。心思沉浮的人们,立在两处,安静的彼此守望。

靳知远接她去宁远,悠悠一直想着一个人,可是辗转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着她坐立不安,说:“怎么了?”

悠悠嗯了几声,还是决定问清楚:“师姐……我是说苏漾,你们怎么办?”

他面无表情,嘴角一动,最后只是淡笑:“她比我倔强。这么多年,我对她,有过感激感动。可我也明确的对她说,我和她不可能。所以到了现在,她还是一头钻在里面不愿意出来,我真的没有办法。”

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从年少开始的爱慕,一直到现在,连风雨中也都一一踏遍,却还是走不进心里。即便悠悠不喜欢她,却也感叹,甚至忍不住有些内疚。她知道一定会在宁远见到苏漾,然而见之前,却无端的忐忑。

“早上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悠悠语气很无辜:“我在就业办签合同,没顾上。”

靳知远差点把车停在高速路边,皱眉问:“签了哪里?”

语气里的焦灼和不安让悠悠偷笑。她转过身子,一本正经:“靳总,以后我们学校在宁远和贵公司的合作,你要多多照顾啊。”

他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笑得眼角都有浅纹,顺着她的语气:“嗯,我会考虑。”

所以说这次去宁远,并不只是去参加婚礼,顺便确定工作的事。悠悠早到了几天,一直在忙,顺便把伴娘的事给推了。维仪并没有勉强,她在家里试着婚纱,是最古典的款式,露出肩膀如玉,锁骨纤巧,肌肤胜雪,明艳高贵得像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公主。

就她们两人,悠悠真心实意的称赞:“真好看。”

维仪拉了拉裙摆,然后一脸期待:“你穿一定也好看。而且,悠悠,我想我很快能见到,是不是?”

她早就不是以前生涩的小女生,被开了玩笑,立刻飞红了脸颊不知所措。于是淡笑不语,眼神亮亮的,有些憧憬,抚摸着沙发上另一件礼服,很丝质的柔滑。她又抬眼看看靳维仪,忽然觉得这件礼服会更衬她,典雅大方,有楚楚动人,像是格蕾丝王妃。

更难得的是,这些衣服,维仪未必有心情去挑选,全是唐嘉代劳。那个男人,真的养就了挑剔的格调和口味,才能选中这么精致的长裙,这么美丽的妻子。

月华淡淡的铺满整个城市,她望向窗户外,街道清冷,巨大的梧桐树干柔静得伫立,枝叶间有着萧索的生机,却已经有嫩芽生出,可见日后的新生。维仪把家里的电话递给她:“知远找你。”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无奈,又很坚决:“你下来等我,我马上到楼下。”

本来是说好了帮维仪整理宾客名单,维仪以为他们去约会,爽快的替她答应,老远隔着电话对靳知远喊:“你们去吧,我这里没事。”她就下楼,上了车,才觉得靳知远脸色并不好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一起去见个朋友。”却到底不愿意透露是谁了。

是一家茶室,靳知远拖着她的手,径直走向一个包厢。推开门的时候,满室暗香,苏漾看到他们,脸色微微一沉,语气有些尖锐:“靳知远,我不记得我也约了她。”

靳知远习惯只拿一杯柠檬水,安静的坐在她的面前。悠悠还有些茫然,体会出她的敌意分外明显,聪明的一言不发。还是她熟识的苏漾,精致且美丽的妆容,披肩上流苏摇曳,别有洞天的美丽。

谁都没有开口,最后靳知远打破了沉默:“最近怎么样?”

苏漾总觉得他的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然而这次,眸子在他脸上转了转,却有些惊诧,那样诚挚而恳切的语气,似乎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于是微笑反问他:“你呢?”

靳知远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她再无顾忌,纤细的手指拂过杯壁:“靳知远,我本来是找你,想努力最后一次。可是我好像错了。”她尖俏的下巴向施悠悠一扬,“你把她带了,是给我最大的难堪。”

透过清澈而微带果肉的柠檬水望去,他的手指修长得不可思议。苏漾又看看他俊朗的眉宇,年少时的英俊锐气,到了现在,愈发可以品尝出沉淀下的深沉与醇和。她几不可闻的轻轻叹气,而靳知远却轻轻拨弄着那个杯子,微笑:“我从来不想给你难堪。”

她长久的注视他,旁若无人。从眉间的轻轻的皱痕,到挺直的鼻梁,最后目光停在他的双眼上。那双眼睛,在自己还是高中的时候,他转学过来,在讲台上视线微微一扫,自己忽然觉得晕眩,那样明亮又漂亮的眼睛,眼神清冽得叫人赞叹。尽管那时候都是孩子,可那样锋锐耀眼的男孩子,却深深刻在心底,一直纠缠这漫长的半生。

她将目光轻轻一转,流连在施悠悠身上。她还是老样子,似乎时光荏苒,却没在她的身上留下刻痕。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又不能叫人惊艳,轻轻淡淡的就像他手里的柠檬水。

苏漾的指甲是淡粉色的,柔和的散发光泽,而语气却尖锐:“这么说,你们还是在一起了?”她看着悠悠,眼神凛冽:“你还记得么,那时候在医院,我对你说的话。”

怎么会不记得?第一次有人这样直接的告诉自己,像是在自己面前狠狠打碎了最后的一颗珠玉。悠悠后来心平气和的给自己分析,她的初恋,真正的终结在这位师姐凌厉的语气中。

靳知远有些疑惑的看着悠悠,她却半晌不语,点点头:“我全记得。你一点都没说错。那时候我们都有错,都不懂事。”她悄悄的在桌子下面摸索过去,握住靳知远的手,用力握紧:“师姐,你们慢慢聊,我在外边等。”

靳知远想要拉住她,她却执着的一挣,对两人微笑:“我还是不听的好。”

苏漾冷冷的看着她离开,良久,才说:“你让我觉得这些年自己像一个傻子。可是这几年,你又早早的告诉我你不爱我,偏偏不能怪在你身上。”

靳知远点头:“的确。如果你恨我,应该会好受一些。”

她霍的站起来,有一瞬间恨不得用手中的一杯咖啡泼满那张英俊的脸。可最后,还是坐了下来,目光点点如碎玉:“你为什么这么爱她?”

靳知远依然坐着,纹丝不动,语气却困惑:“如果我这辈子没有再遇上她,或许也就这么过了。可是再遇上了,就不想放弃。”

悠悠在大厅沙发上坐了没多久,他们就出来了。苏漾依然是微扬着头,身姿美丽,吸引了不少目光。服务生把门推开,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的走了出去。

靳知远等到悠悠走到自己身边,才倦极一笑:“我们也走。”

路上。因为流光溢彩的夜色,这个城市份外生动。

“她找你,你本来不用带我来。”

靳知远特意停了车,开了灯,暖暖的灯光照在了两人身上。

他懒散的往悠悠身上一靠:“你不来,她永远不会清醒。”

悠悠一滞,难得这一刻,她对苏漾没有半点反感。他却忽然直起身子,又看看时间,才笑:“走,唐嘉的单身派对,他没告诉我姐。”

悠悠看着他,抿唇笑:“他告诉你,自然就是告诉你姐姐了。”

靳知远想了想,又说:“算了,不去了。”他笑着去握住她的手:“我以后都不会去。”她揶揄他:“是干了什么坏事吧?不然无所谓去不去。”

靳知远起了顽意,兴致勃勃:“要不去把我姐接来,然后往那儿一送,看看唐嘉怎么收场。”其实他不过在说笑,唐嘉早就变了个人似的,得意洋洋的到处宣传:“如今我也算功成名就了,各位继续在外边玩。我回家享受生活了。”那副样子,一众朋友都忍不住笑叹他鬼迷心窍。

婚礼那天,浩浩荡荡的婚车,衣冠楚楚的宾客,玲琅满目的酒宴,这些都没有那一对俊男美女让人觉得印象深刻。悠悠看着他们走过玫瑰装点成的拱门,身后是两个粉雕玉琢的花童。维仪光彩四射,镶满珍珠的发簪箍起了黑色长发,露出的脸庞白皙光滑,高贵如同希腊女神。她挽着弟弟的手,一步步走向新郎。靳知远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那双桃花般的眼睛,灿灿闪着光芒,全是笑意,心满意足的把姐姐交给那个等着的男人。

唐嘉牵起维仪的手的时候,靳知远莫名的一阵轻轻失落,好像生命里最亲近的一个人就这样走进了别人的生活。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孩,微微仰着头,大概是想看清新郎新娘,嘴角带了笑意,侧颜清美。

他想起昨天和她一起去父母的坟上,她认真的点香,鞠躬,然后专注的看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又抬头看看他,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和我爸妈说悄悄话?”

悠悠还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她穿了一件素色的碎花及膝裙,发尾微卷,看上去年纪很小。他像往常一样揽住她,然后低声说:“不说也没关系。”

悠悠反而挣开他,声音清甜,眼神清澈:“我就是发誓,要好好对你。”

这句话……可不是该男生对女生说的么?她又这样轻轻握拳,一脸认真,可靳知远却没笑,他轻轻抱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侧,浓浓的说:“我知道。”

新人一步步的走在花瓣铺就的地毯上。悠悠看见吴宸坐在不远的地方,英俊,生机勃勃,随着众人在轻轻鼓掌。就像他说的,一个“优秀的民营企业家”也很有气质。他也见到了她,笑得露出牙齿,又慢慢转过身去了。

靳知远把这一幕收入眼底,悠悠像是心有灵犀,很快的转过了头,向他轻轻眨眼,似乎别有期待。他在原地静静的立了一会,慢慢绕过观礼的人群,坐在她身边。就是这样,简单的并肩坐着,却觉得幸福。

尾声

最后在校园的时光,忙着聚餐,忙着散伙,忙着结束这个春天的尾声,又马不停蹄的进入夏天的初始。

施悠悠塞着耳机,无所事事的在树荫下走着。曲目忽然跳到了《夏天的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这首歌了。

“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五年前她记住了这句歌词,现在也依然是这一句,不急不徐的缓缓钻进心里。

太形象太生动,简直就是拿了一支素描的画笔,笔笔勾勒出那时候的靳知远,酷酷的眉眼,唯有看着自己的时候,柔和干净得才像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像是酷暑的时候天空分外明净的云彩,简单的叫人心动。他常穿那件格子衬衣和深色仔裤,会若有若无的看了自己一眼,眼眸如漆似墨,异样神采。

一遍过去,她忽然舍不得那个替她怀念心情的女声,于是指间触摸那个按钮重听。最后却像上了瘾一样,一遍遍的重放。酸酸涩涩的心情,从耳朵慢慢流淌到心里,暮色浓浓淡淡的晕染开来,凉风轻拂,夜晚清爽而宁静。

对于毕业的分开,她已经有了太多的感触,有了近乎熟悉的疲倦。唯有在这样喧哗的校园之夜,独自在自己的天地里,才觉得静谧美好。如今她知道,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悠远而沉默的注视,会让自己觉得舒畅而安心。

第二日先和曹立萍去院里领了硕士服,看看天气不错,索性就在图书馆的卫生间换了衣服出来。衣服是暗蓝色的,最小号穿在身上依然宽大,仿佛能塞下两个自己。三年过去,悠悠照照镜子里的自己,还是脱离不了那种感觉——分明就是霍格沃茨的魔法黑袍啊。其实看过她本科毕业照的人都纷纷夸她的照片,长发披肩,而黑色一衬,多了几分优雅风姿。拖沓着步子走出来的时候,曹立萍已经举起了相机,招呼她往图书馆的台阶中间站。她有些不好意思,而一边走过的学生已经见怪不怪。这几天学校里多的是即将毕业的硕士博士,学生们习惯性的加快脚步,或者猫下身子,体贴给他们让出空间。

只拍了一张,悠悠就急着把她换过来,曹立萍冲她摆摆手,远远的示意悠悠先别过来,四处张望,想要找人帮她俩拍个合影。忽然眼前一亮,笑嘻嘻的跑向正向这个方向走来的一个男人:“师兄,来的正好,请问能不能帮我们拍张照?”

来人POLO衫和便裤,简单适意的穿着,英俊得让曹立萍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神明亮,语气更是带了笑意:“照哪里?”

曹立萍领着他站到自己选好的角度,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才跑回悠悠身边,大声冲那边喊:“好了。”

他喊“一二三”,曹立萍笑得像是初生的向日葵,还没开口说“茄子”,靳知远却静静的移开相机,对着施悠悠说:“那位同学,你怎么不笑?”

曹立萍连忙转头,才发现悠悠的表情怪异,没有笑意的,偏偏还皱紧了眉,似乎很不快活的样子。她忍不住推了推她:“哎,和我拍照这么痛苦?你怎么这个表情?”

悠悠回过神,微微抿起了唇,然后慢慢展开笑容,很灿烂,一点不输曹立萍。

他一连按了数张,这才递还给她们:“你看看,行不行?”

“靳知远,别闹了。”她笑意盈盈,帽子边的流苏微晃,更透出了一丝俏皮。靳知远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用在了认真打量她上,原本被深蓝色衬得更加白皙的肌肤流转出了淡粉色,浅浅流露出了缱绻和柔和。他看得很认真,仿佛要把她的所有放进记忆中。

曹立萍识趣的从两人身边走开,一边挤眉弄眼:“哎,没事啦悠悠,我们明天再来照吧。”悠悠来不及喊住她,只能对靳知远说:“你等等,我去把衣服换回来。”

他却斜斜拦住她,微笑:“别换,拍了照再换。”

悠悠重复了一遍:“拍照?”

靳知远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打量她:“看看你毕业的样子,多难得。”

悠悠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有意别开了脸,叫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你没毕业过么?”

他但笑不语,然后温和的说:“我只毕业了一次,连两证都是补办的。幸好还赶得及你这一次。”

天气实在有些热,那样厚一件袍子套在身上,又不透气,悠悠还是跑去换了下来,然后扬眉问他:“你今天有事吗?”

靳知远不动声色的反问她:“吃饭?看电影?还是逛街?”

最最寻常的事,不是期盼,也不让人觉得愕然,仿佛自然而然的,这样的对话,一直存在于两人的心中。他的脚步和缓,一直伴在她身侧,甚至一抬眼,必然先见到那双含笑的眼睛,细致的流连的自己身上。

有时候时间可以化解一切,可分明更多的时候,它停滞下来,再细微如芥尘的东西,也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再游移。

谁说物是人非?他还记得她爱喝的柠檬健怡;记得在夏日里不愿打伞;记得她喜欢路边那些卖可爱发卡的小摊小贩……最后走到电影院门口,靳知远习惯性的问她:“看哪个?”

悠悠看了一眼海报,最后说:“《成为简·奥斯丁》。”

安妮海瑟薇早褪去了初出道的青涩,在十八世纪末优美如田园的英国翻来覆去的找寻。原来她的情人,竟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男子。可其实她笔下的那些男人们——即便是最传统古典的达西先生,骨子里也是叛逆的,甘愿让彭伯里山庄迎来一个如同自己一般聪敏骄傲却出身低微的女主人。

悠悠安静的看着,手里的饮料都慢慢变得温吞。靳知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压低声音:“我去接个电话。”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荧屏,点了点头。

靳知远还没回来,错过了最哀伤的部分,他们私奔,又再返回,一路刻骨铭心的心理挣扎,敌不过现实。却叫人惊不得,恨不已。

当年欢快洒脱的少女,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作家,笔下的爱情浓烈。而奥斯丁自己,眼神恬静而苍白。数年之后,她汪洋深海一般平稳的目光,倏然投向如今沉稳而风度翩然的旧日情人。细密的纠缠了半生的感慨,就此散开。

电影的结尾叫自己唏嘘感慨,她想要去看看身边的男子,却还没回来。于是莫名的有些小小失落,然而那一刻却又不由自主的生出庆幸,他们……终于没有错过这一辈子。

靳知远在电影散场的那一刻走过来,大灯亮起,一下子叫人不能适应。她微笑的去扣住他的手,清晰可见他坚毅的侧脸。然后夹在人流中问他:“出什么事了?”

靳知远愕然,又揉揉眉心:“怎么?你看得出来?”

悠悠轻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你以为呢?”

其实是生意上的事。铜价这些日子猛涨,而他的公司囤下的原料不够完成这些日子接下的订单。也就是说,这些订单的价格不够支付现在购买成本的费用。

悠悠听他说完,一声不吭,想了很久,才问他:“要亏很多?”

“好像是的。”

她问得很详细:“需不需要卖房卖车?会不会破产?”

他踅起眉,仔细的考虑,最后答她的时候充满期待:“很麻烦是真的。不过破产倒是不至于。”

这样一个人,似乎永远成竹在胸,不惊不惧。

悠悠就拽住他,站在原地,一字一句的说:“破产也没关系,我马上挣钱了,可以养活你啊。嗯,也可以帮你还债。”

人来人往,有生猛的小青年就在大庭广众下拥吻。他忍不住,将她拢在怀里,轻吻她的耳侧,气息缠绵,声音如沐春风:“好,我记住了。”

他记住了,往后的风浪再大,他终于不是一个人孤独的面对。

清晰地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的挣扎和付出,是一种和之前不同的勇敢,或者,也可以称之为骄傲。

年少的时候,悠悠就读过《禅是一支花》,里面有一则禅语:

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

禅师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

僧问:何处是无寒暑处?

禅师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胡兰成先生的注释说:如在大寒酷暑而无寒暑。

那时候不懂,只觉得绕口。

原来是这样,他们的情感,曾经炽烈的如锦似霞,盛炎若夏;然后用五年的时间慢慢冷却,直到彼此确信。如果再不相见,那么或许在老去之后,值得怀念就只是那段时光。

然而他们相遇了,就像很久以前,还是少年的靳知远以一脸诚挚的口吻告诉她:“我就是偏心。”

原来老天也在帮他们偏心,不论大寒酷暑,却近乎柔软却偏执的互相坚持着彼此的两人。接下来的日子会很平凡琐碎,他们互相扶持,没有年少的悲喜离合,也不会轻易的放开彼此。

就是这样。

桃花流水,点点滴滴,了无希声。

“完”

斜风细雨不须归

唐嘉最后赶到了那个城市,海风微凉,空气中有淡淡的咸味。他开了五个小时的车,最后终于停在了市中心的的人民广场,半夜犹有喝醉的男生女生互相搀扶,踉跄着走过。他半开了车窗,眯着眼睛去看时间。

等了很久,足足有大半个小时,靳维仪才匆忙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随意的披了一块薄羊毛披肩,快步坐进了车里。

“你终于学会迟到了?”唐嘉的第一句话让她沉默了很久,以前约会的时候,她甚至到得比他早,后来他忍不住说:“一般来说,女孩子迟到十五分钟左右最为合理。”靳维仪就有些不在意:“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啊?”她工作忙,不像他,家里有那样大的产业,他父母又在一点点的过渡给他,到底是二世祖,总比她一个普通的工薪族要自由。

他又看她一眼,语气有些讥讽:“维仪,不至于落魄到连车都卖了吧?”

靳维仪将长发夹至而后,语气很坦荡:“知远的公司刚起步,资金上是有些困难。”她转过头对着他的眼睛:“不然我也不会迟到,大半夜的,拦不到车。”

他笑:“迟到还真不是你的风格。”

周围一切都是黯淡的,只有城市的霓虹闪烁着照进了车里,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难得不是吊儿郎当的神气。

“说吧,找我什么事?”她微微揉揉眼睛,语气间很有些疲倦,“我还要赶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击,淡淡反问她:“那你还答应我出来?”

“大少爷,你大老远的赶来,我怎么也得出来了。”维仪转过头去看他的眼睛,无奈的笑笑:“要去吃宵夜?你带路吧。”她裹紧了披肩,轻轻倚在在椅背上,“我睡一会,到了叫我。”

还是这样的毫不在意,唐嘉合上车窗,轻轻扫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真的闭上了眼睛,素颜的脸上全是苍白,写满疲累,连唇色也极惨淡。

他记起初见她那一次,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陪着父母应酬,饭桌上各色的家庭,有官有商,融洽的一家似的。她乖巧的陪在他父亲身边,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唐妈妈称赞她漂亮懂事,不失时机的说让几个小辈多联系。她便礼貌的冲他笑笑,他对她的笑饶有兴趣,嘴唇轻轻的牵扯了一下,温和柔美,又丝毫不张扬。当然,后来才知道,原来被骗了,她和她的弟弟,本质上来讲是一种人,永远坚毅而果断。唐妈妈极喜欢她,坐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她耐心也好,应对的又乖巧,直到吃完饭回家,母亲都一直赞口不绝。

那时他自诩年少有为,家境又极好,倒真没想到靳维仪早给自己定了性,不过是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他也是见了就忘,过了年,却又在公司的某个饭局上遇上,她年纪轻轻,能进四大,据说是全凭着自己跑招聘跑来的。并不愿意借助她父亲一点点的帮助,由是,倒显得有些傲气。

那场饭局,靳维仪像是换了个人,穿着干练的职业黑色套裙,质感极好的白衬衣,全然不似那一日的甜美少女。他身边带了女伴,靳维仪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像是素不相识。

于是觉得她特别,第二天就打电话约她,靳维仪在电话那头一愣,略带歉意:“不行啊,今天和我弟弟一起吃饭。”

靳维仪从来不是扭捏造作的女孩子,他第二天再约她的时候,她爽快的答应了,又笑着说:“不用来接我,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了。”他就报上地址,电话那头笑了笑:“呦,那里啊?其实随便吃点就行了。”

结果他赶到那里,走进包厢,不禁抬腕看了看表,又愕然对着那个坐着喝茶的女子,竟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靳维仪的反应却正常,她将短发撩了撩,笑:“对不起,你没迟到——今天提前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又想不到该干嘛,就跑来坐坐。这里漂亮,坐着看看风景也不错。”

她指指外面,园子有一枝老梅,几颗欲吐不吐的花蕾,景致如画。

末了,他只说:“你让我觉得很没有风度。”

靳维仪嘴角一动,想来是忍住了笑:“是么?我没想那么多。”

以至于后来约出来吃饭,唐嘉常常很是紧张,一般到点前半小时会打电话给她:“你到了没?”其实那次真的是意外,那次之后,她似乎就没那么空闲了,约她十次,她能回应上一次就已经不错。

有些话,唐嘉知道,即便像他这样的人,也难以鼓起勇气说上第二遍。然而叫他完全想不到的是,他以一辈子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讲起了对她的感觉,靳维仪仅仅双手捧着马克杯,神情漫不经心,最后斟酌着:“唐嘉,你怎么也这样?”

她轻轻喝了一口饮料,转了转眸子,清亮逼人,诚实的说,“我知道那次你约我是唐阿姨的意思,我答应出来也是给阿姨面子,再说大家脸上都好看些。可是这样下去,真的不好玩了。”

这世道讲究一个官商结合,她没兴趣奉陪。

唐嘉看着她,忽然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张桌子直接掀翻,敢情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敢情他就是一只老孔雀?

他站起来就走,连半句话都没撂给她。

靳维仪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追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她的身量已经算高,可分明只到他肩膀:“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告诉自己世界上还是有一样东西叫做风度,可是怒意依然一闪而现,于是语气也变得嘲讽:“你现在和我说认真?”她怔怔的放开手,看着他的车飞驰而过。

其实唐嘉一直不知道,那样特立独行的女子,也不过是普通的女孩而已。

靳维仪第一次见到了霍景行是新生报道的最后一天。

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在报道的前两天到校,免得最后手忙脚乱。父亲特地请了假,一家四口人都陪着她来学校,将一切手续办好,她的宿舍恰好是阳面,太阳直射进来,就像蒸笼一样。母亲皱着眉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女儿:“维仪,寝室得装空调吧?”

学校规定,空调是学生自愿安装的,维仪看了看还空着的三张床,对着母亲有点犹豫:“算了,等室友都到了再商量吧。”后来拗不过母亲,不到晚上,商场就有客服来装空调了。父母看的满意了,她就催着他们回去,她和靳知远走在父母身后,弟弟饶有兴趣的看着学校:“Z大很不错啊。”

她就摆出一副教训的面孔:“好好读书,你也考进来不就行了!”

靳知远漫不经心的耸耸肩,似乎考上Z大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她就压低声音:“靳知远,你别以为爸妈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才高中,还真时髦,都早恋了啊?”

他只是“嗤”的一笑,“姐,你听谁瞎说?管好你自己吧。”

她望着弟弟无语,其实也是无可挑剔,反正他的成绩倒是从来不用家人担心,父母都不去管的事,干嘛要她这个姐姐操心?

接下来的两天,靳维仪一直在学校瞎逛,热了就买个大甜筒,在树荫下坐坐,沉静的像是个老生,看着往来的学生脚步兴奋而活跃。

走近她的男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黄色T恤,牛仔裤原来大约是深墨蓝的,如今已经成了水磨淡蓝。那样朴素到有些寒碜的衣衫,却一点无损男生的气质,他个子修长,最是简单干净的短发,一双眼睛醇和又沉静,叫人想起未雕琢的古玉。

“同学,请问校医院体检怎么走?”他的声音好听,又有礼貌,凭生好感。

维仪给他指路,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反正也坐够了,索性跳了起来:“我带你去吧。”

那天天气炎热,她穿着花色可爱的短裤和简单的T恤,少女纤长的身躯就像洁白的百合,霍景行有些讶异:“你也是新生?”

维仪大笑:“你以为我是老生?”

他也笑,刚才只看到她那样懒洋洋的坐在树荫下休息:“差点就喊你师姐了。”

按惯例问了问家乡,维仪听说过,那是一个东边富裕的省市里的山区,常年的贫困县,曝光率很强。恰好到了校医院门口,她便微笑着和他告别。

维仪摘了头上的草编遮阳帽扇风,轻轻哼着歌,艳阳之下,连空气都烘热,她的脸微红,转身又去买了一个香草冰淇淋,只觉得香甜。

当靳维仪开始了解Z大的哪个小书店可以打八折,哪家的热狗比较好吃的时候,已经是数月之后。金黄的梧桐叶洒满了校园大道,秋意里弥漫浪漫的气息。新生中的少男少女之间已经有青涩的爱情萌动,海报栏上每日间最不缺少的是各个院系的舞会通知,老实说维仪一点兴趣都没有,连自己院的舞会都没去,窝在寝室看了一下午的电影。希区柯克,浴缸里的女人惊恐的影子在晃动——她顿时觉得空调的冷风凉飕飕的叫人起鸡皮疙瘩。

维仪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学生活动中心贴着一张海报,资环学院的新生舞会。在门口琢磨了半天,她还是决定进去见识见识。活动室开着空调,她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偷偷捡了个位置坐下,原来的会议室的桌子已被挪开,周围站了不少学生,其实那天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polo衫,牛仔裤和黑色的帆布鞋,一眼看去倒是潇洒,却和整个舞会的女生格格不入。前排好几个女孩子都穿着件飘洒的长裙,妆容精致,矜持优雅的站在一边。音乐已经开始奏响,维仪轻轻用手指打着节拍,忽然眼前一亮。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前面,笑嘻嘻的对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说:“喂,还认识我么?”

或许真的是这几百个学生中她唯一认识的男生了,一个人坐着未免无聊,维仪决定偶尔也要挑战下自己:“霍同学,请你跳支舞吧。”

霍景行明显的晒黑了,唯一不改的似乎是清爽的气息,他微微退了一步,笑:“我不会。”

维仪只是把眉眼一挑,闪亮的像是有水晶一颗颗的落了出来:“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也不再推辞,到底被她拖进了舞池,听她低声数着节拍,一步步的滑向舞池中央。

连维仪也难以相信,这样的男生,节奏感却好得出奇——她不由压低声音问他:“你真是第一次跳?”

霍景行并不像新学舞蹈的男生那样,紧张的只会盯着脚步,反而抬起了眸子,笑了笑:“你教得好。”

三曲舞曲跳完,两人已经从会场的左侧移到了右侧,维仪看了一眼他的白色球鞋——最普通那种,刷得极白的鞋面上清晰的印了两个脚印,于是忍俊不禁:“还是舞盲多。”

她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霍景行!”她微微歪了头,马尾扫到了肩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笑着点点头:“是的。”

后来霍景行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维仪常常一个人默念这个名字,景行,景行,然后又想起了那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还是在大城市里来来往往,有体面的工作,开着自己的车去超市、去商场,小高层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却常常去看他的博客。其实霍景行的博客很少更新,偶尔更新了,却像日记一般的记录下自己的日子,朴素的连照片都没有。

维仪往往穿着舒适的窝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想给他留言,长篇大论的写完,却迟迟不敢点下“确认”,于是重新刷的空白,关掉页面,再睡觉。仿佛这样,才能真的睡着。她也觉得自己矫情,他们在学校不过是比一般朋友略好些的朋友,她远远看着他,连他是否回望都不清楚。

军训之后,就是新生文艺晚会。每个院都不甘人后,巴不得自己选送的节目全被选上。这时候,人人都看出了靳维仪的与众不同了。她个子高挑,又有人惊艳于资环院那一场舞会。要知道,美女的名声就是这样传播开去的。可是师姐找她去排练舞蹈的时候,靳维仪想都没想:“师姐,我不想跳。”

刚入学的新生,很少有这样直接的对师兄师姐说话的。至于说“不”,更是一门大的学问。靳维仪在这方面,向来无师自通。她说“我不想跳”,甚至连理由也没说,偏偏连向来辣手摧花的学姐觉得她有无限的苦衷,最后才记起来:“怎么?最近很忙吗?”

“唉,师姐,英语分级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考的有多惨。被分到了最后一级,老师可严了,我天天背单词都来不及。”

一年后,院办门口贴着四级的成绩单,靳维仪又遇到师姐,人家显然对她记忆深刻,看着那个可怕的高分说不出话来。她就安然的笑:“师姐,我这是笨鸟先飞啊。”

她的个性实在洒脱,又有女生少有的爽性,简直是男女通杀,室友后来偷偷告诉她:“靳维仪,据我所知,好多男生都暗恋你啊。”

强调了“暗恋”两个字,是因为愿意公开表明对她有好感的,几乎凤毛麟角。那时候已经大二了,除了一等奖学金,各种名目设立的专项奖学金,在金融系,似乎她总是不二人选。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学生干部之类,她倒是从来没有沾边。以至于后来大四填简历的时候,室友终于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说呢,要是你学生工作再积极一点,简历就厚得可以出书了。”

维仪在WORD上整理“获得奖项”,密密麻麻,整整三页,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打心底喜欢学习上取得的成就,很纯粹是靠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得来的,不用纠结在人际关系上,嘻嘻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学习和学生会,怎么样也只能顾一头啊。”

就像那次,学校给获得某个香港企业设立的奖学金获得者开了表彰大会,她闷闷的坐在前排,听着校领导冗长的发言。然后往后看了一眼,忽然心跳加快,那个男生有着很挺很直的鼻梁,属于好学生中少有的没有戴眼镜的一类,很有些旧的外套,低头在看着手中的书。

霍景行。

她百无聊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乖乖的汇集在手边,手背白皙的露出青筋。她忽然起了顽心,手机恰好是镜屏,于是仰头看着天花板,那块光线反射出的白斑四处乱晃。试了很久,她终于将那一束灯光准确无误的射在他的眼角。

他倒不见诧异,似乎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缓缓抬起了目光。

维仪心里忍着笑,强行忍住了要望一眼的冲动,收起手机,专注地在听校长发言。明明几句话,却觉得无比漫长。直到挨个上台领取证书,她走在霍景行后面,趁着脚步杂乱,出声打招呼:“喂,好久不见。”

他们恰好挨着领奖状,霍景行就在她的前面,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刚才很无聊吗?”

“嗯?”靳维仪只是做出了困惑的表情,眉梢弯弯:“你也觉得无聊啊?”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维仪,眼神里有些莫名的笑意,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维仪很不客气的喊住他:“一起吃个饭吧。”

于是随便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其实维仪向来吃得很少,点了三个菜就觉得有些多,最后一个番茄炒蛋上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放下了筷子。霍景行看了她一眼,微笑:“够了么?”

维仪点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说上次的田野作业,后来呢?真的去了沙漠?”

索性就着餐馆有些浑浊的茶水又聊了很久,维仪满足的叹口气:“你们的专业真有意思。难怪你越来越黑。”

他笑得露出牙齿,唯有眼神晶晶亮着:“是啊。”

结账的时候,维仪对他说:“我们AA吧,都拿了奖学金,否则肯定得你请。”

霍景行有些固执,只是说:“我请吧。这是礼貌。”他一定要付钱,维仪也不坚持,站起来等他。她听到霍景行对着店员说:“把这个菜打包吧。还没有动过。”又让她提上:“还没吃过呢。”

那一刻,她忽然心底一片柔软,其实从穿着打扮上,她早知道霍景行的家境一定不好。然而大学里家境不好的学生那样多,却总有人爱悄悄的掩饰什么。那都是应该谅解的,年少的时候总是有着各种可爱而坚强的自尊心,总愿意把最灿烂的一面展示在同龄人之前——却鲜有像他一样坦然的说:“浪费不好。”

维仪向来很善解人意,这些事不会有人愿意多说,她就在说话的时候绕着弯,最后和他道别:“霍景行,改天我请你吃饭吧。你电话多少?”

他一愣,然后笑得很爽快,有一种勃勃的英俊生气:“我没有手机。你记下我的寝室号码吧。”然后又说:“想要请我吃饭也不难啊,你不是常在504自习吗?我就在你对面教室。”

维仪开始还有些尴尬,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心情好得像是又拿了次全班第一,于是挥挥手,眼神璀璨:“那你记得来找我。”

她提着那包番茄炒蛋回到寝室,放在桌上,开始发呆,连室友进来都没听见。她的家境好,见惯的男孩子,虽然不至于个个挥金如土,至少像自己弟弟一样,内心深处还是骄傲的。自尊心愈强的人,在女生面前便更加愿意留下大方的印象。偏偏霍景行,有那样坦然的眼神和语气,她打开了纸盒,扑鼻而来的鸡蛋香气,又反复的想起了他说“我就在你对面教室”。那么说,他原来真的注意过自己。

女孩子的心事就是这样,卓尔不群的性格之下,总还是有细腻的心思。

莫名其妙的吸引也就是这样,维仪轻柔的分析自己的心事,真的没有理由,难道是为了一份打包的小菜?难道是为了他朴素干净的打扮?

其实都不是,她喜欢看到那种眼神,磊落间有着疏朗,好像选修鉴赏课上老先生说的那种人,他们一直知道什么是该为之追逐的,而什么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那一天下午的一点点感悟,即便用在以后的人生上,原来也一样贴切。

她将这样美妙而可爱的心事掩藏的很好,直到看到学校主页的公告。

靳维仪从和谐号下来,发觉时间过得真快。车子开得平稳,又快,那杯水放在桌上,水面静止若镜。她随着人流下车,一整天的审计之后,大脑若是切开,想必飘飘然的全部充斥了各种图表和数字。

她微一仰头,在下地道处轻轻站住,双手拢在胸前。对面站台有很多人拥簇着,那列火车静静候着,似乎有领导在讲话。大红色的横幅,白色的印刷体。摄像师扛着机械,围着人群打转。

“为西部志愿者送行,为祖国的热血青年送行!”

有领导语调铿锵,将这句话做为结尾,引起了掌声一片。

维仪立在原处,一同下车的人都已经走完。站台清冷的只剩她一个人,兀自看着那辆火车正在慢慢的开动,还有最后一个男生,捧了鲜花,站在台阶上向人群挥手。

一年年的,总还是有人,保有热情和理想,从象牙塔里出来,却毫不犹豫的钻过一个个隧道,踏上辽远而广涩的土地。

维仪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然而那时候,她却想不通,困惑的问他:“为什么?”

他的父母都是小县城的老师,工资微薄。而霍景行的专业抢手得发烫,那样多的单位直接绕过招聘会来找他们的学院,整个班整个班的要学生,收入在毕业生的待遇里数一数二。而放弃工作的那些高材生们,保研到外校本校,据说跟着导师随便接一个项目,生活费就有了保证。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报名西部计划的。她不反对为家为国做有意义的事,然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家之后才有大家,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他只是微微皱眉,扶住了她的肩。或许四年间,这是唯一一次他触到她,又无意间触到她的长发。那双眼睛如玉如润,他说:“这是我想做的。”他顿了顿,“我一直想去。”

维仪听得出来,他的语调下隐伏着热情和冲动。那样一个内敛优秀的男生,头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理想。而这样的理想,猛然让维仪觉得,她那张人人羡慕的offer已经褪下了光环。

火车已经开走了,维仪转身想走。隔了轨道,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望向自己,风度绝佳,唇边还有淡笑。她下意识的想走,而唐嘉似乎忘了那一天他对着她扬长而去,慢条斯理的拨电话给她:“靳维仪?一起吃个饭吧?”

她推脱不掉,只能说:“还有一些资料我要送回公司。”

唐嘉立在那里没动,身边有人凑过来问了几句话,他摇了摇头,继续对电话说:“你开车没有?我送你去公司,再去吃饭。”

他的语气慢慢加重,然后缓步走开:“我在出站口等你。”

维仪的话被他憋了回去,顿了一顿,说了句“好”。眼神中的笑意在隐去,聪明如她,也要开始想想,该怎样和那个让她觉得捉摸不定的男人一起好好的吃完这顿饭。

靳维仪就算暗暗不爽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开车的那个男人脸色阴沉,却也有别样的风采,偶尔扫过她的眼神有些锐利的桀骜,更多的只是克制下来,淡淡的维持沉默。

“嗯,你怎么在那里?”她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既然还放不下那天的事,何必两人相对尴尬?

“你不是看到了?西部志愿者送行啊。”唐嘉有些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后视镜。

“和你有什么关系?”靳维仪的语气刹那间变得有些疏离,眼角略微挑起,晚霞映衬着,柔化了几分锐利。

“公司赞助。我过来看看。”唐嘉在车位上停下,解开安全带,“到了。”

他也拉开车门:“我抽支烟。”

维仪隔着车门和他相望,一只手扶在了车门,她眨眨眼,问他:“唐嘉,你会不会愿意去当志愿者?”是真的好奇,一时间找不到人问,就只能问他。

他斜斜的瞥回眼神,不动声色的将好奇压下,反问她:“你呢?”

她还是被激得一愣,恍若没有听见,一点点的驳斥他:“你肯定不行。唐嘉,你离不开香车美……食。”差点冲口而出那个词让维仪觉得难堪,于是临时换了一个词。

唐嘉微扬下巴,语气清淡和缓:“你不是么?”

她嫣然一笑,灰色黯淡而千篇一律的城市风景,刹那间因为这个笑而显得妩媚生色:“对啊,我也是。”

钻进唇齿间的烟草气息清凉而微微呛人,有些慢慢融进血液中,有些散逸开在暮色中。她下来的时候,唐嘉指间那支烟已经燃到尽头,靳维仪一脸倦容,坐进车里,转头看着他:“唐嘉,我很累,真没精力陪你吃饭了。麻烦送我回家。”

他的指尖轻微的一缩,连带瞳孔都是带着兴味,浓墨般的目光沉沉投向她,笑得有些自嘲:“很好,我是司机了。”

维仪纹丝不动的坐着,倦得连眼皮都不想抬,声音柔和而诚恳:“真对不起,实在太累了。”她第一时间在办公室的卫生间洗去了淡妆,一整天下来,感觉底妆都浮在了表面,感觉更是不好,等到凉水激了脸,才觉得轻松。

车子有她新抹上柔和的玫瑰乳霜香气,靳维仪素净着脸,更显得眼眶下边青黑一片。若是以往,唐嘉必然觉得这样的女生太过不修边幅,偏偏见她安静的坐着,眼神倦极,却依然直着身子,有着可爱的强悍。

他抿了唇安静的开车。

后来靳维仪走的时候,一脸歉意,混合着倦感,加上卸去了妆,那套低调的套裙穿在身上,下颌尖尖,白得不可思议,衬得年龄分外的小。其实她本来就还小,不过大学刚毕业,偏偏滴水不漏的像是在职场打拼了数十年,应付起自己也是游刃有余。

唐嘉本有些丧气,转瞬她却敲了敲跑车的车窗:“下次我请你,不食言。”

她真的很少食言,打电话去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懒洋洋的,熟稔的叫着她的名字:“维仪,我等了好几天了。”

“噢,这就是你说的特色小吃?”

唐嘉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家小店的门面之小,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大小的包厢就他和靳维仪两个人,恐怕他还是会觉得太小。唯一的好处是严冬里不用开空调了,坐得满满当当的人们散发出对美食的渴望和热情。

维仪给他的小碟里倒上香醋,又看了弟弟一眼:“你自己倒。”

似乎三个人之中,只有她笑容最是灿烂,简简单单的绑着马尾,招呼着他们:“多吃点。”又往唐嘉的碟子中加了些香油,“不要客气。”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好笑,又一次看了靳知远和她的姐姐。

原来长相这个东西,真是有偏爱的,长着相似眉眼的姐弟俩,女孩子妩媚而灿烂,而男生则英俊的叫他也觉得心服口服。

靳维仪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笑意盈盈的对他说:“这是我弟弟,哎,唐嘉你不是出过国吗?你们好好交流下。”

他还没说话,靳知远抬头看了眼姐姐,略有诧异,又笑着看了唐嘉一眼:“是啊,有些事我还真想多了解些。”又刻意补充一句,“我让我姐带我来的。”

她就没听两个人说话,只是略带赞许又调皮的看了弟弟一眼,然后低下头安静的吃煎饺,皮儿炸得嫩黄,一咬就是肉香横溢的汤汁。

唐嘉将这一眼收在眼底,气定神闲的浅浅一笑。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靳知远的手机在桌上振动,看了一眼,接起来。

“你在哪里?”

“不是明天复诊么?”

“施悠悠,你敢一个人回去?就在那里等着,我过来。”

唐嘉看得出靳维仪的目光中有警告,可是她的弟弟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将碗筷一推:“姐,我回学校了。”

高个子的帅气男生吸引了店里大部分食客的注意,他随意的向姐姐挥挥手,又向唐嘉点点头:“下次见。”接着手敏捷的避开小小门面中食客们排列凌乱的桌椅,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靳维仪尴尬的笑了笑:“呃,小青年,谈恋爱呢。”

唐嘉漫不经心的替她倒上一杯茶水,然后微微一笑:“维仪,其实你也还小,和你弟弟差不多。”

她愕得放下了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些小手段,唐嘉连看都不必,她做的并不好,多么稚嫩和粗燥的逃避。唯一该让自己想一想的,只有几个为什么。

为什么听了她的电话千里迢迢的开车过来,然后发现是三人聚餐?

为什么自己被拒绝了一次,还要乐此不疲的继续这种追着人跑的游戏?

而最令他困惑的是:为什么她这样的不待见自己?

他安然的问出了最后一个为什么,然后眸色清亮的等她回答。

靳维仪的表情已经很平静,纤巧的眉毛微微一挑,“唐嘉,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没这样想。”眼神更是不再躲闪,坦然的和他对视,“我并没有不待见你,只是值得待见的人太少,我又找不到而已。”

他微弯了嘴角,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这么说,这是个比较问题。”

靳维仪的眼中一闪而过生动的怒色,像碎碎闪耀的星子。

她一字一顿:“唐嘉,拿感情来比较,还真像你这样的大少爷干的事。”

老板娘适时的过来,脸色有些为难:“小店人太多了,你们……”

维仪爽快的站起来,没去看坐着男人的脸色,利落的吩咐老板娘:“剩下的打包,买单。”

老板娘一脸喜色,手脚麻利的想收拾桌面,而还稳稳坐着的那个男人声音有些凉意:“谁说要走?老板,再来两份。”

他将大衣脱下,顺手搁在一旁的小凳上,顾不上衣摆沾了地,黑色的衣料上浅浅沾上尘土。一口将一个饺子咬在嘴里,还腾出一只手来招呼她:“坐下来,我还没吃饱。”

维仪看了看他,又看看一脸茫然的老板娘,听见唐嘉的声音沉沉传来:“靳维仪,别太过分。总得等我吃饱了再赶人吧?”他眉眼不抬,发色黑亮,吃得不慌不忙。

想不到唐嘉吃得这样多,两份上来还是不够,又要粉丝汤,问她:“你还要不要?”

维仪有些讷讷,刚才那句话,她冲口而出,其实原意倒不全是这样。退一万步说,以她的个性,想要撇清关系,犯不着说这样的话,伤人害己。

他终于吃饱喝足,习惯性的抢在女士前面买单,这才站起来:“走吧。”

车子在不远处停着,唐嘉却不急着走,只是问她:“我们去逛逛商场?”

霓虹闪烁,光线潋滟奢靡,却柔和迷醉的流进双眼。城市生活都是这样,慢慢的叫人上瘾,一点点的失去抗拒力。

“唐嘉,你的夜生活时间到了吧?”她站在原地不愿挪动,似乎想目送他离开。

“夜生活?”唐嘉示意她看时间,又笑她:“真是不了解行情。”

这么早,连商场都没有关门,而昨天这个时候,自己刚拖着乏累的步子,把一大堆表格带回了家。真是两个世界的人。维仪无奈的笑笑,和他一起去商场。

可她不知道和这样一个大男人一起逛街可以干什么。就在一楼入口处卖进口食品的地方瞎逛,唐嘉亦没有催她,让她惊诧于这样的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居然对这些小女生的零嘴都这样熟悉。想必是太多女伴了,维仪心里冷笑了一声,才想说话,忽然听到他指着一个极大的彩色棉花般的棒棒糖,笑:“我妹妹最爱吃的。”

“你有妹妹?亲生的?”

“嗯?你不知道么?她最爱的就是这样的糖果,拉我逛街也不为别的,因为我爸妈不让她吃。”这个大男人难得笑得露出一点宠爱,很有些祸水的样子。这一笑,倒让维仪好感倍增。她也有个弟弟,对着弟弟妹妹的情感大约是相通的。总是觉得,自己大了些,理所当然的应当多照顾小一些。维仪笑了笑,问她:“你妹妹多大了?”

她还没有听到唐嘉的回答,目光缺轻轻斜飞到了不远的一个柜台,一个男人的背影正从目光中消逝而去,缓缓融入了人群。靳维仪的视力向来很好,她确信自己还认得出霍景行的背影和清爽的短发。她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随着复杂的情愫涌上脑海的,还有沉淀着琥珀色般叫人觉得醇香的古酒色眸子。

维仪毫不犹豫,侧身对唐嘉说了句“对不起”,匆忙拨开人群,快步追向那个人影。

到底找不见了,维仪立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失落一点点的涨潮,淹没到心口的位置,凉得心寒。目光还在游弋着,似乎指望着哪里可以跳出惊喜来,最后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吓了自己一跳。唐嘉薄唇抿着,带着潇洒的笑意:“怎么了?”

两个人都是高挑的个子,人潮涌动中如同钉子一般,死死的立在原地。维仪的表情又凝重,真像闹了别扭的情侣。唐嘉表情温柔,像在在哄她。她受不了这样的注目礼,回过神,略微直起背,大步的往外走。

唐嘉停下脚步,嘴角勾起的弧度叫人琢磨不出是浅笑或沉思。他立在她的身后,身侧是巨大的铜柱,映得两人的的身影层层叠叠的交错,都略有扭曲。而维仪也停下了脚步,定定的看着不远的地方,那个刚才遍寻不见的身影。

唐嘉和她一起等待,默不作声。他只是想看看,这出人追人的戏剧,究竟会怎样收场,于是愈发的不动声色。

靳维仪只是驻足了一会儿,一瞬间下定决心,脚步急快。绿灯恰好在那一刻转成了红色,而维仪的声音却近乎嗫嚅,近在咫尺的距离,叫她失去了力气,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而霍景行却转过了身子,声音低沉:“我说好像有人叫我名字呢。”然后语气有些克制不住的意外,微笑:“维仪,这么巧?”

他的肤色是古铜色,比以前又黑了不少,南方的男人大都白净,少有这样子的,于是看上去愈加的清瘦。而让维仪念念难忘的眸色,益发的散出古酒韵味。她转瞬间用笑容替代下怔忡,安然的对他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绿灯打亮,人群往前涌去,仿佛向四面八方滑开去的时光。

“单位有事,过来出差几天。”霍景行简单解释了几句,显然是在赶时间,脚步却不由自主停留下来。

他们互留的电话,然后简单的告别,约好过几天再见。

一年多过去,在全无预料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霍景行。她只是奇怪自己刚才居然有勇气追了过来,如果像毕业的时候那样,那么她只能怯懦的在寝室默默的数着时间,揣测着他是否已经上了火车。

维仪住在商业区,需要掉头往回走。她低头捏着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新加的号码,冷不防撞上路人,才连声道歉:“对不起。”

“朋友?”唐嘉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冷冷的传到耳朵里,双手拢在胸前,略有些玩世不恭。维仪惶然间抚了抚额角:“你怎么还在?”眉毛轻挑了一下,笑:“你的夜生活时间到了没有?”心情极好的样子,连对他说话都不再间或咄咄逼人。倒有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柔和绽开在唇边,就像糖果融化在舌尖,甜意丝丝。

唐嘉的目光中滑过不可思议,又似乎是惊艳,半晌,才平静下语气,又带了些挑衅:“怎么?要一起去么?”其实唐嘉并没有约朋友,只是莫名的见不得她这样的表情。语气越发轻慢:“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带得她略微往前冲了一步。

靳维仪下意识的甩了一下,觉得他莫名其妙,人群喧咋,她的声音压过了脚步声:“我回家了。”

她急急的往回走,而那个声音如影随形般不屈不挠:“那个就是你待见的人?”讥诮而嘲讽,像在不动声色的试探她。

她被激起了脾气,慢慢的转身,重新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毫不犹豫的直视那双期待已久的眼睛。彼此之间丝毫没有温度,唐嘉终于轻笑:“是不是?”

“你还真说对了,我喜欢他整整五年,从来没变过。”她终于轻轻易易的,第一次将这句话从心底坦诚出来,说给眼前的人听,更多的,却是在说给自己听。

“唐嘉,咱们以后还是别联络了吧?”她沉默了一会,眼珠乌黑而透亮,“我也有不对。你约我我不大拒绝,虽说是因为不好意思拂了你的面子,可仔细想想,我还是有些虚荣。”又仔细琢磨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总是就是我的错,不够干脆。对不起。”

她自说自话般走了,连之前的气也出的一干二净,顾不上看身后男人的脸色。他目光中那点光亮已经一点点黯下去,薄唇抿如一线,一侧的手轻轻握了拳:她还不干脆?唐嘉自嘲般笑了笑,倒是他自己,则是第二次,很干脆的被同一个女子这样拒绝。

靳维仪从茶室出来的时候接到弟弟的电话,她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而爽朗,而之前,接到单位的电话,临时让她去外地出差。其实本不是她的分内事,只是一时抽调不过人手,照例询问她的意向。维仪连忙答应下来,其实审计很辛苦,可是她现在希望越辛苦越好,可以毫不费力的把乱七八糟的情绪狠狠的挤出去。

其实人家说姐弟连心,这话不怎么夸张。然而这次靳知远这次并没有听出姐姐略作夸张的声音,只是问她:“姐,我明天有个同学在我家住几天。”倒是比她还心烦意乱的样子。

她只是借着说电话的机会出来,又回头惶然看了一眼那个茶室,用青藤装饰的店面,透着雅致和清便。那一眼已经看不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了,却再也提不起勇气跨进去了。

维仪又打了个电话:“霍景行,我临时要回单位去了。”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个纤细美丽的女子紧紧握着电话,似乎想要把电话里的声音牢牢刻在心底。她沉吟了一会,说:“记得保持联系。”

她的车子就停在路边,坐进去,抬手把空调打开了,吹得脸色发白。只是想起了一句话:相见不如不见。

可还是不断的想起那些话。

他说,那里真的需要我们这些人。所有的基础建设还在兴建,我偶尔也去那些学校代课,我喜欢那些孩子的眼神。

他说,就是冬天有些难熬,主食只有土豆,就变着法儿吃。

他说,那里缺水,提水得跑去三里外的水井。

最后他的目光有着青年人特有的灼热:“维仪,我不想回来了,那里才让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很值得。”

他给她看钱包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合影,他和一个肤色健康的女孩,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笑得像是天边自由自在的鹰。

他指着那个女孩向她解释:“我女朋友,一起去的志愿者。”

后来她在走前给他打电话,霍景行和她说了很久,他是那样细心且妥帖的男子,原来四年间,自己的心事,点点滴滴,他全都知道。

他说:“维仪,有些人天生适应在城市里的生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他说的并没有什么困难,只是字字斟酌,语速就显得慢而轻,“况且,我们连过去都没有。”

分明只是隔了一层玻璃,她却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最后拼尽了残余的勇气问他:“霍景行,你对我究竟有没有……”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似乎也知道女孩子的尴尬,于是截断了她的话,莫名的叹息:“我一直觉得我们不可能。维仪,真的抱歉,我从未想往那方面努力。”

大半年的时间里,维仪忙得母亲益发的看不过去,不是催着她换工作就是安排相亲。眼见打开女儿的缺口有些困难,又迂回开始和丈夫磨。靳志国倒是不以为然,觉得年轻人就要在工作上有冲劲。只不过有时候也做做样子的问女儿,然后侧过脸背着妻子对女儿心领神会的一笑。

不过维仪回家的机会不多,自然察觉不到父亲愈加苍老的的神情。其实连自己的个人生活也乱七八糟,连同事聚会也无精打采。

一起去K歌的时候有人将歌声吼得太阳穴都发疼。维仪坐不下去了,找了个理由出门回家。她在停车场站了一会,这才在包里寻找车钥匙。出口的一侧悄无声息的停着一辆车,她走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车里坐了两个人,灯熄着。

这样的场所,保不准会见到让人尴尬生厌的场面,她略微扭转眼光,快步走向自己的车。

唐嘉一抬手将前灯打开了,射出的两道光芒强劲,犹如黑夜中潜伏着的猫咪的瞳孔。顺着光线,看到前面走着的女子坐进自己车里,然后顺当的开车离开,再也没有朝这里看一眼。他脸色上淡淡的,却愈加的心烦气躁。只是不相信,这样一辆车,靳维仪已经坐了好几次,却可以视而不见。

身边的女伴见他坐了很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唐嘉微微一愕,记得某天她对自己说:“像你这样的人……”原来自己真是这种人,在她心里,淡薄的连一丝印象都没有。而自己竟然卑微到希冀凭着外在的物质来让她印象深刻。那么,自己真的成了她心里那样的人了。

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女孩子抿唇微笑,恍然间抛弃了那些想法,却只剩下倦意。

又不止倦意,隐隐有着担忧,坊间的传言早就成为他们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关于她父亲的传言——有些东西会在特定的场合成为公开的信息,而他不确定,靳维仪会不会知道那些事情。

即便是捕风捉影,他想,是不是也该让她先了解一些,多做些心理准备?这些事他已经在心里权衡了很久,此刻却从未有过的犹豫。

有时候公司里的报价差了一分一厘,整个订单的差额就会相差天文数字,他连眉头都不皱。而这件事,却足足让他想了半个多月。那些传言太严重,要对着她举重若轻的拿捏好分寸,他实在没有把握。

第二天他还是拨了电话,还穿着睡袍,站在阳台上安静的看着小区里的茵茵绿地。而电话开始接通那一刻起,心跳却开始不由自主的加快,这是半年来自己第一次联系她,他一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出于普通朋友间的关心。

而对方显然不这样想,这边心跳还没缓过来,那边已经按下了拒绝接听。

唐嘉连怒气都没了,只剩下无奈,倒也不紧张了,一遍遍的呼叫。末了,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时间是几点,那边终于肯接他的电话,女子的声音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和漠然:“喂,你好。”

所有的情感清晰的给一种简单的情绪让位,唐嘉忽然明白,那就是难以启齿。他知道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极好。于是他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斟酌用词上,看似闲聊,却不经意的告诉她关于靳志国的那些传言。

靳维仪素来很敏锐,他小心透露出的讯息,她在电话那头消化了很久,才开口说:“谢谢你。”声音很轻,飘忽的像是天边一缕清云。

唐嘉只是沉吟了一会:“维仪,别多想,有些话本就不大可信,我也不过随口提一提。”

那边轻笑了一声:“我知道。”

他又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双手拢在胸前,眉峰微拢,晨风吹得黑色短发轻轻颤栗,因为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可置信的软弱,于是心思恍惚。

只是他想不到事情如此变化,全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而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抢先一步知道她父亲出事的消息:那天赶去案发现场的有自己的朋友,而自己正在海天市应酬,那口红酒就呛在喉间,再也缓不过来。

匆忙的离席,赶去找她,靳维仪被他从办公楼拽下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什么都没拿,单薄的只穿了一件丝质光滑柔顺的短袖衬衣,然后坐在车子里瑟瑟发抖。他一抬手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听她在和弟弟打电话。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却沉闷得残忍。

后来唐嘉想想,她对自己是有感激的,他请她吃饭、约她去玩,她再也没有拒绝过。似乎毫不介怀过往种种,把他当作了好友。他远道而来,她便安心的尽地主之谊。他也没有再勉强她,自己的生活依然是熟悉的样子,偶尔的思念也是调剂。他见过了她在医院的那一幕,失魂落魄,茫然的走向自己的弟弟。而她的弟弟转瞬却像变了一个人,抱住了姐姐,低声安慰,他恍然间决定放手。她的精神世界已经够脆弱,不需要自己再用别的为她加上哪怕一点的负担。

而对于靳维仪来说,那段父亲去世之后时光里,她似乎丧失了所有娱乐活动的能力,接到唐妈妈的电话约她去喝茶的时候,她的大脑一度停滞,仔细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了那个茶室的位置。

她坐在那个气度雍容、保养得当的女子面前,其实早想好了该说什么。只是唐妈妈的开场白却让她惊讶,她伸过手去握住维仪的左手,语气诚挚:“维仪,你爸爸出了事,我们都很难过。”

她妈妈的眼睛,是岁月流转之后才会有的通透眸色,真诚的回望维仪,轻轻的说:“会过去的,就像时间一样。”

她又问了很多家事,最后才说:“你们要搬去宁远?”眼色中滑过一丝怜惜,仿佛在看自己的小辈。

维仪点点头。

“真可惜了呢。”唐妈妈笑,“我们家小嘉一直很喜欢你。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家里的事有负担。”她试探着看了维仪一眼,“那么,你们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言语间有些遗憾,似乎是对儿子不满,旋即又问:“嗯?”

维仪完全没想到唐母竟然是这样的态度,有些生硬的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阿姨,您误会了,我和唐嘉只是朋友而已。”

她叹了口气,伸手在维仪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我知道了。”并没有再说别的,直到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再开口提到儿子。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低声说了句:“保重。”

唐家把生意做到了这里,有时候圈子太小,唐嘉和靳知远免不了还是要常常见面。好几次靳知远都忍不住实话实说:“唐嘉,这一轮报价我根本没指望有人能接,你这是干什么?”他漫不经心的扫一眼,然后笑:“我觉得还可以。多少能赚点。”

靳知远哭笑不得:“你别骗我。你接的这两单,最多不过就是白做,一分也赚不到。差价就捏在我手里,我还不清楚么。”

唐嘉没说话,自顾自的开始打电话。

靳知远无奈:“你以为这样就是在帮她?”

后来唐嘉想想,他哪里想得那样多?其实不过希望她可以不用那么疲累罢了。

岁月荏苒,靳知远的成长让他暗暗心惊,有时候坐在一起谈合同,那样内敛而深沉的气息,简直叫他想不起以前那个英俊阳光的少年。靳维仪倒是学会了放松,公司的事全交给了弟弟。有次他开车从广场经过,看见她扶着母亲在日光下慢慢的散步。那次自己停下车对她打招呼,她清清爽爽的对自己笑,像是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他对着靳知远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常常很直接的问他:“你姐姐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

靳知远会笑,然后眼角微微勾起,答得从容:“没有,我也担心她快嫁不出去了。”

两个男人间讨论这种问题其实有些不适合,而唐嘉眉头紧锁着,手指在沙发上轻叩,叹气:“是啊,都过去了这么久,我再去找她,她会不会对我改观?”

靳知远看了一眼他身侧坐着的女孩子,年轻而妖娆,然后唇角抿起轻笑:“我看不会。”

唐嘉略带无奈的喝了口酒,轻轻在暗色的包厢里吐出了烟圈,然后说:“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么?”并非完全真诚,叫人分不出真假。

靳知远低头想了想,指间亦拢着小小一团火苗。他语气有些淡:“我了解。”

唐嘉一点都没想到,不用他再去找她了。靳维仪在大雪天凌晨,怒气冲冲的拨电话给他。而他当时在家中,睡眼朦胧的睁开眼睛,看了看时间,这才皱眉:“维仪?怎么了?”

她的语气里已经连一丝理智都没有,声音尖锐的撕扯着自己耳膜:“你出来。”唐嘉翻身坐起来,顾不上说别的,只说了两个字:“等着。”

她的语气冰冷,头发纠结在一起,眼眶还是红肿的:“我妈刚走。”她呛了一口冷风,连连咳嗽。并不像是来对他报丧的,更像是愤怒到了极点,来找他发泄。

唐嘉沉默,伸手揽住她,半拖半抱的拉她进来,然后低声问她:“怎么回事?”保安在一边打着瞌睡,被声音惊动站了起来。唐嘉简单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维仪声音很淡:“你拉他去喝酒了吧?他回来出了车祸,然后我妈受了惊吓,撑不住了。”

唐嘉“嚯”的站直,惊怒交加,自上而下的看着她,明知此刻她并不清醒,还是冷冷开口:“所以你是说,阿姨的死,是我的错?”

维仪没说话,良久,慢慢的攀住他的肩膀,低声抽泣。

她也是狼狈,只穿了睡衣,套了大衣就跑下来。唐嘉环住她的腰,低声安慰:“上去再说。”

此时在暖暖的房间里,维仪有些恍惚,缓缓的把那杯水放回茶几上,双手交握,手指纤细而苍白:“唐嘉……我没有怪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我害怕……”

唐嘉站起来,绕过茶几,蹲在她的身边,只给她宽阔温暖的怀抱。

将她拥进怀里的那一刻,他竟思绪万千,仿佛走过许多路,终于有了这一刻,她在最困难悲伤的时候,转身找到了自己。

他送她回去的路上,维仪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窗外,牙齿咬在唇上,苍白脆弱。后来下车的时候,她走在前边,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微微缩着肩膀。唐嘉在一瞬间很想把手围拢上去,走慢几步想了想,还是算了。

其实他们公司员工很多都认识他,来往吊唁总见到他陪在维仪身边,免不了私下讨论起来。他若无其事的进出,最后维仪问他:“快大过年乐,你还是回去吧?”

他像才想起来似的,于是理所当然地说:“大雪封高速了,今天肯定走不了。”

偏偏那一晚,靳知远又忙着出门去吴总的新厂了,像是出了急事。维仪嫌自己家里冷清,被他一拖二拉的,就去了他家。

他们之间难得可以这么平和的聊天。

靳维仪因为喝了酒,眼神冽滟,和月白色流转光华的胸针相映相衬,说不出的动人。

他们聊起很多东西,维仪似乎懒散的靠在桌边,听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后来话题一转,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一直单身下去?”

言下之意是说她嫁不出去了?维仪皱眉,又向他笑了笑,笑容明媚可爱。

她的声音像婴儿一样柔软:“我早就错过了那个人。错过很久了。”

唐嘉却似乎如同捕捉到了商机一般,双眼一扫之前的阴霾,轻柔的扶着她的肩,悄然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甘心,还是一直还爱着他?”

不甘心……还是爱情……

是的,她是不甘心,她错过那么多次。大学的时候,矜持也好,害羞也好,总之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先开口的一方;之后各奔东西,她赞叹他的志向,于是越发的迷恋,其实大约心底也是清楚,她在这里有这样多牵挂,永远不能做到像他一样的。

她有时候会想,若是能和他一起吃土豆,整整一个冬季,那大概也是甜蜜的。可是……缺水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忍受?

这样简单的问题,清脆的叮当一声,打碎了心底最后的梦幻一角。就是这样现实,她的梦想,充斥的全是娇贵和矫情,和自以为是的眷恋。

罢罢罢,维仪悄悄的用双手掩面,而凌乱的长发胡乱的散落,似乎替自己蒙上黑色的面纱,不敢直面这个世界。

而身侧的男子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不依不挠的扳着她的肩:“维仪,我真的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想了想,嘴角笑意明显:“靳维仪,那个晚上,你只想到了我,对不对?”

他越来越有把握,几乎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在之前的记忆里,她几乎从不失态,连噙着冷笑都叫人觉得总是优雅美丽。

唐嘉越这样想,心底就越发的柔软。他要是早些想到,早些了解,那么这几年,她不会这样孤单的走来——原来自己也是自私而带了愤然的,气愤她的坚持和拒绝,由是而加倍的自我放纵。

如果不是这一刻,那么他会不会像她一样,错过很久?

而他刚刚建立的自信,转瞬被身边女子一句话又打击得无以复加。

靳维仪从指间的缝隙里看着她,语气很彷徨无措,但是带着乖巧的诚实:“唐嘉,对不起。我对你,应该是没有感觉的吧?”

又是拒绝他,可是语气竟然还是询问!

唐嘉越来越不耐烦,怒火一点点的往上涨,拽下她的手:“你给我说清楚,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这样算什么?”

靳维仪终于慢慢收拾了心情,重拾了理智,安静的和他对视,目光如同水晶,扫到了他挺直鼻梁一侧的密密汗珠,不禁微笑。

“唐嘉,其实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谢谢。不算上我爸出事的那些事,还有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们的订货是你们公司成本价做的吧?你不说,可是我都知道……”

唐嘉忽然有些粗暴的打断她:“我不要听这个。”

维仪一愣,笑:“对不起,可是你让我讲完好不好?”

“那么,你先听我讲完。你要拿这些做砝码,那么我告诉你,你弟弟从来是个很明白的人。就算之前我帮过你们,后来他给我的订单也足以回报了。现在我不要听生意和钱,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微微皱着眉,显得英俊而执著,那种眼神竟然和维仪记忆深处,靳知远某刻的神情这样相似。她若有若无的想起来,原来每次靳知远用调侃的语气说起这位花花公子的风流事的时候,自己刻意的鄙夷和挑衅也是显而易见的——难道,这就是在乎么?

第二天是被开门声惊醒的,等维仪睁开眼的时候,见到一个小姑娘,好奇地站在自己面前,大声问她:“你是谁?”

而她身后则是唐妈妈愕然的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另一个沙发还在熟睡的儿子身上。语气惊喜而带着疼爱:“哎呦,维仪,你怎么在这里?”

唐嘉被妹妹摇醒,一时间还有些摸不清状况,见到了母亲,才有些讪讪的招呼:“你不是下午才回来么?”

唐妈妈只来得对他说一句:“下大雪了啊,怕回不来,就早早的赶回来了。”全副精力已经摆回了维仪身上,心疼的捏了她的手腕:“维仪,怎么又瘦了?”好几年没见,却依然亲昵的像是一家人。

维仪的目光越过了唐妈妈的肩头,看到唐嘉在捏妹妹的脸,低声说着什么。她微弯唇角,扬声喊住他:“唐嘉,你不是说你家人都在文都赶不回来么?”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回望,三十的男子,竟带了少年般羞涩的神情,良久说不出话来。

唐妈妈像是明白了什么:“维仪,今年我们都过来过春节啊,他没告诉你?”

他本性难改,昨晚痛心疾首的说:“今年估计回不去了,在你家过年好不好?”

维仪揉揉眼睛,窗外光线明亮,飘坠的雪花,更像是晶莹的点缀。这个冬天,什么都经历了,只有此刻觉得温暖真实。

End

靳知远的指间夹着一支签字笔,轻轻的转了一圈,然后抬起眉眼,熠熠生辉:“姐,唐嘉的新厂选址了,就在这里。”

“嗯,我知道。”维仪低头查看一份传真,“怎么了?宁远的电子业就是有优势啊,人力又便宜,他没道理不选这里。”

“哦,这样啊。”他忽然微笑,了然的点点头。

厂房是在宁远的郊区,占地极大,到处是工地的一片喧哗嘈杂之声。主干道已经修好了,路边还有一些尚未种植起来的大树,赤裸着巨大的根部,斜倚着地面。

维仪出来的时候穿了新鞋,不知怎么的,稍微多走几步路就有些磨脚,于是越来越慢。耳边听着唐嘉在对自己介绍,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敷衍。而刚才最后的一步,她确定脚后跟上有一块皮已经彻底的破了,现在每踏出一步,仿佛就有人拿着刀子狠狠的锉了伤口一刀。

她走不下去了,回头望望那辆车。

唐嘉跟着他站定,顺着目光往后看,笑:“哦,大门还没造好。”又理所当然的拉住她的手:“走,去看看车间。”

“唐嘉,我走不动了,你把车开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维仪皱皱眉,轻轻把脚从鞋子里踮起来,不让伤口再被触到。

唐嘉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低笑:“怎么了?”他笑得时候很诱人,连语气都像在轻轻挑逗。

维仪顾不得形象了,一只手扶住他,一手把鞋摘了下来:“我脚磨破了。”一边倒吸冷气,轻轻咬住了嘴唇:“你看。”

唐嘉有些认命的往回走,又微微带着笑意的回头看了一眼:“要不要我背你走?”

维仪知道他在看玩笑,扬眉望向他,安静的说:“你不嫌累的话,我当然没有问题。”

而他那样骄傲而炯炯的看着自己,然后没有一点犹豫的大步走了回来,轻轻俯下身子:“来。”

维仪骇然,伸手推他一把:“别开玩笑了,去开车啊。”

他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的手臂,然后将她放在背上,直起身子往车子那边慢慢走去。几乎不费力气,因为她的身子很轻,又很柔软,长发擦在自己的耳侧,连心底都像被水融化了。他在心底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走着走着,脚步就缓下来。

唐嘉的父母很着急。他们儿子早早的就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同龄的连孙子都抱上,偏偏自己家里没有动静。唐嘉想想也是,他们也磨合得够久了,从相亲开始算,彼此之间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再没什么可以推脱了。

“维仪,我妈说到目前为止,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追到了你。想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追不到你,就真的老了。”他的语气带着笑,一点点的擦进维仪心底,“要是在我年轻有为又风流倜傥的时候还迷不住你,我还真没指望了。”

然后他深呼吸:“所以,我们结婚吧。”

天气很好很好,阳光柔柔洒在了交叠的人影上,维仪看见有建筑工人从身边走过,肆无忌惮的看着两人。她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把脸轻轻埋在了男子的肩侧,轻柔而美好。然后她干干脆脆的点点头,似乎为了让他放心,又轻声说了一句:“好。”

这样好的天气里,的确是,过往再斜风细雨,只是往前,不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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