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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朱颜笑天下(秦巅)

第一部 将相和

楔子

天下之大,太平难得。

姜宁国的满朝文武皆静静立于殿前广场上,他们之间一条红绒长毯从广场那头一直延伸到大殿门前的一张龙椅下。

龙椅上坐着的,正是姜宁国威严的王。

姜宁王和所有大臣一样都在等一个人。

一个给予他们太平与安宁的人。

“廉雁寒将军到——”

随着战靴击地的声音,走来一名身披铠甲的女子。她目光沉静,薄唇紧抿,脸面上还沾着些风尘,可仍旧遮掩不了她深刻的五官。

火红披风在她背后飞扬,露出腰间带鞘宝剑,与它的主人一样内敛,但又有着无须出鞘的锋芒。

文武百官莫不齐声赞叹,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女子。

只见她来到玉阶前,一撩战袍,单膝着地,低下头,道:“末将廉雁寒,见过王上。”

姜宁王大笑起来,“廉将军快请起!”

那女子正是大将廉雁寒。她六岁从父上战场,十六岁拜将,自那以后,戎马戍边,屡建战功。大大小小的纷争,只要一到廉雁寒手里就会终结。

因为她从来不败。

她沉稳的气质,过人的智慧,还有身为一名将军所需的高超武艺,使天下折服。即使是起先因她是女子而质疑她的人,也在她不败的战绩下,闭上嘴巴。

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只有另一位不败将军——建安国的百里长风。所谓:“长风破空,鸿影惊寒。”说的就是百里长风粗犷不羁,廉雁寒清冷沉稳。

此次,廉雁寒又成功地平息了游牧民族的骚扰,所以她一年间的一次回朝,就特别受到重视。

姜宁王待廉雁寒站起,笑赞道:“廉将军智勇双全,将动如狡兔的北夷收拾得服服帖帖,为我姜宁又平一大患。”

廉雁寒不动声色,回道:“姜宁之大,皆为王土。末将身为王上的臣子,为王上守卫王土,实是天经地义,在所不辞。”

“好,好!”一席话说得龙颜大悦。

廉雁寒继续道:“而且,若是没有王上及时下令调来粮草物资,又趁机提出让他们管理马场,那些北方游牧不会心服,也不会这么快平静下来。”

姜宁王笑声不断,“这多亏了蔺丞相。蔺丞相说是因为今年冬天奇寒,北夷人没有足够的粮草过冬,才会把主意打到我姜宁身上。只要姜宁给了他们粮食,他们就不会来骚扰。而且让他们管理马场,一方面他们再无温饱之忧,一方面姜宁也以得到好马。真是一石二鸟,一劳永逸啊。”

此时,刚才静静立于百官之首的蔺博雅弯起长眉,对姜宁王拱手道:“辅佐王上,替王上分担忧愁,只要是微臣力所能及,也定当在所不辞。”

姜宁王好久未曾这般高兴了,“孤王如今文有蔺丞相,武有廉将军,姜宁江山定可长安!”

文武百官适时地齐声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宁王的笑声在广阔的皇宫回荡,昭示着姜宁的太平。只有廉雁寒紧紧盯着蔺博雅温文尔雅的面容,蔺博雅回报于她礼貌的微笑,谁知廉雁寒竟然猛然别过头去。

蔺博雅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变成苦笑,他分明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不以为然?

第1章 将相失和

“杏儿,送客!”

杏儿笑眯眯地对面前的张家公子道:“我家小姐累了,公子不妨改日再来。”

张公子冷汗淋漓,他在大太阳下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刚进门,一口凉茶都没喝到人家就赶他走。要是他真就这么出去了,不仅皇上那边要怪罪,天下人也会看尽他的笑话,那他的颜面何存?

他只有硬着头皮道:“廉将军在外征战,难免疲惫。我那刚好有一株千年人参,哪天给将军送来,滋补身子。”

话还未完,张公子就感觉到一道冷光射来,脊背上的汗也好像冻结了一般,不再往下流。

“多谢张公子美意。”廉雁寒冷冷看着他,嘴里道着谢,心里想的却是:浪费时间。

姜宁的都城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显得特别。原因就在廉雁寒。

廉雁寒身为戍边将军,每年只有这个时候从边疆回到都城,以一个月的时间来稍作休息。可廉雁寒却觉得这一个月总是过得比打仗还累。成堆的达官贵人要应付,无数的筵席要去露面,虽然她并不会自命清高,可整日挂在嘴边的虚假言语还是会让她心生厌倦。

更让她疲于应对的是每年姜宁王都会给她找同样的麻烦。

今天是姓张的,昨天是姓王的,明天又不知是姓什么的。每年,都会有一大群男人提着大红纸包的礼物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飞进她的将军府。

人虽多,目的只有一个:提亲。

即使没当面说的,也是拐九十九道弯地想套近乎。

廉雁寒知道这都是姜宁王在背后一手策划,目的也只有一个:逼婚。

刚开始,她看在王上的面子上好声好气地打发,可拍苍蝇拍久了,苍蝇拍子也会累。像今天,这个姓张的假仁假义,就别想有好脸色看。

廉雁寒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但是——我看那株人参还是张公子留着自己用吧。张公子面颊浮肿,双眼凹陷,想必是昨夜温香软玉太过耗人精神,还是趁着天色尚早,赶紧回去好好补补,以免今夜力不从心。”

旁边的杏儿听了,“扑哧”一笑。

张公子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怎么知道昨夜他是在青楼里度过的?可即使她看出来了,也不用如此口无遮拦吧,身为女子,这等露骨言语脱口而出,体统何在?

“送客!”廉雁寒下了最后通牒。

张公子素来呼风唤雨,哪受过这般待遇,气急攻心,撕破面皮,大声嚷道:“你以为你真长得国色天香,人人争着娶你?若不是王上背后罩着你,你比老姑婆还不如!”

杏儿柳眉倒起,廉雁寒倒是不恼,狗急跳墙吗?这厮还有点意思。

可还未等杏儿发难,凭空出现一只白皙的手,“啪”的一下,打在了张公子的脸上。

“谁?”张公子气得大叫,不期然看见一身白色锦缎裹着的俊美男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面前这个人不正是当朝丞相蔺博雅吗?

廉雁寒一愣,然后责备地看了随后进来的管事一眼。管事无奈回视:谁挡得住丞相的大驾?

蔺博雅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轻轻揉了揉手掌,道:“口无遮拦,该打。”

张公子虽气,可经了一巴掌也醒了三分,再看王上身边的大红人蔺博雅为廉雁寒出头,知道自己闯了祸,哼了一声,也不顾礼节,转身就走。

可还没走到门口,突然觉得膝盖后部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然后腿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着地时还让门槛磕了下巴。

“哎哟!”他叫唤一声,立即听见了嘲笑声。他涨红了脸,回头一看,只见廉雁寒端着一只没有杯盖的茶杯喝茶。

“你……”

“张公子还有什么话好说?”廉雁寒的语气已经开始不善,“送张公子一程。”

管事会意,命人架起姓张的,拖到大门外,扔了出去。

蔺博雅看着这一切,一直笑着。

廉雁寒看他一眼,“看来丞相今个心情甚好啊。”

蔺博雅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将近一年未见将军,将军似乎一点都没变呐。”

杏儿听了,眨眨眼。

廉雁寒微皱眉头。搞什么?好像自己和她很熟一样,无事攀交情,非奸即盗。她问:“不知蔺丞相因何而来。”

“哦。王上令我找你一起进宫。”他笑眯眯的,很是高兴。

让蔺博雅带她进宫?那么一定不是公事,若是谈及私事,那也只可能有一件:还是逼婚。

姜宁王的御书房里,廉雁寒正受着折磨。火上加油的是,蔺博雅还站在一旁时不时轻笑。

“雁寒啊,不是孤王责备你,可你也太没有自觉了。都二十有五了,还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怎么说你也是个姑娘,不嫁人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廉家数代忠臣,加上廉雁寒的父亲为国捐躯之时,廉雁寒年纪尚小,私下里,姜宁王对她颇为关照,把她当作自家公主一样,或许有时候连公主都未必能享受到这般照料。

所以当廉雁寒成年之后,姜宁王就一直想为他的这个“半女儿”找个好归宿。无奈他张罗了半天,廉雁寒压根没有嫁人的想法,总是推三阻四,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雁寒现在一心一意为王上效忠,并无心思再管儿女情长。”廉雁寒还是面无表情。

姜宁王有种严重的挫败感,“这个托词你用了七年了。谁说嫁人就不能为孤王效忠?那这么说你不能嫁人都要怪在孤王的头上了?”

廉雁寒道:“雁寒并无此意。”

“那你就嫁人!”

“王上……”

“孤王命令你嫁人!”姜宁王的口气不容人有异议,他的人却偷偷给蔺博雅使了个眼色。

蔺博雅视之一笑,继而垂下眼眸,缓缓说道:“廉将军,王上也是为你着想。你长年在外征战,王上只是想有个人能在你身边照顾你……”

姜宁王听了直点头,他故意叫蔺博雅来当说客,果然有用。

廉雁寒直直盯着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蔺丞相今年也有三十二了吧,为何你也未娶妻呢?”

姜宁王这时又开始直摇头,“蔺丞相是男人,男人晚点成家也无可厚非……”

廉雁寒轻哼一声:“王上觉得我哪一点比不上男人?”

“这……”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如此要求我?难道就因为我是女人?”廉雁寒的脸上充满嘲弄,她骨子里的倔脾气被激了出来,也不管什么君臣之礼,口气也冲了起来。

姜宁王知道一旦惹恼了廉雁寒,十头牛也拉不回了,就只有叹了口气。

蔺博雅脸上的笑容还是温文如风,他抬起胳臂,用修长的手指夹住衣袖,顺着往下理,嘴里说道:“将军,你有没有想过男女婚嫁是为了什么呢?”

廉雁寒显然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个好看的男人,一时间竟有些迷惑。

为着什么呢?她从未想过,因为她根本不用想……

“请丞相指教。”

蔺博雅望进她明亮的眼眸,答道:“因为两情相悦,所以执手相偕,共赴终老。廉将军如此不愿,是无心上人,还是有心上人而担心对方对自己无意呢?”

哦,原来如此,姜宁王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廉雁寒不肯成亲是因为没看得上眼的,现在看来还有可能她早就有心上人了啊。

廉雁寒愣在那里,突然心情变得阴暗。她看着他温煦的表情,想从中挖掘出他的用意。可除了笑容,她无法知道他的真心。

而且,他此时俊美的模样,越看就越感觉让人沉沦。

她讨厌这种感觉。在沙场上指点战局的将领,不需要这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

她忍不住愠怒道:“丞相确实是多虑了。心上人一词对我来说陌生得很,我只是纯粹不想被此事拖住罢了。”

“是吗?”蔺博雅微笑地看着她。

她感觉到一种好像被看穿了的困窘。

廉雁寒莫名地烦躁起来,把脸转向姜宁王,快速道:“王上,我真觉得此事不用这么急。”说罢,就向姜宁王告辞。

姜宁王看着廉雁寒的披风从门边隐去——即使是私下,仅仅是卸下了铠甲,可红色劲装束身,她仍是一副武将的样子。

还有那柄剑,她十二岁那年从她父亲那得到的赤霄宝剑,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上。姜宁王呢喃着问道:“孤王是不是错了?孤王赐予她带剑进宫的权利是不是错了?”

蔺博雅摇摇头,“这并不能怪王上,即使她放下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依然雪亮。”

姜宁王暗叹一口气,“这要怪谁呢?孤王有时候多么希望她能像孤王的公主们一样喜爱珠花,喜爱华服,这样我对于她父亲的愧疚感就会轻一些……”

“这样,她就不是廉雁寒了。”

“还有些时候,孤王希望自己能把她从荒凉的朔漠招回来,这样我的愧疚感会更轻些……”

蔺博雅闻言,肃容,揭起下摆,跪下道:“王上应以社稷为先。”

姜宁王“哈哈”笑道:“孤王自有分寸。所以孤王一直想为雁寒找个良人,好作为弥补。”笑过之后,又是愁容,“可纵观天下,有谁配得上堂堂雁寒将军?又有谁能放弃一切,陪伴雁寒常驻朔漠,不离不弃呢?”蔺博雅眼帘低垂,目光闪动,似在深思。

“罢了,罢了,只怕孤王在这里暗自操心有人还不领情。不过,蔺爱卿——”突然话锋一转,“孤王觉得刚才雁寒好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蔺博雅笑得愈发文雅,“王上,姑娘家的心思,我这个大男人怎么懂呢?”

第二天,蔺博雅出门要上早朝,一只脚刚跨进轿子,突然听见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还不及抬眼,从四面八方就涌出一群女人把他围住。美的丑的,高的矮的,真是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她们飞身扑上来,拉住他的衣服,口里嚷道:“选我选我!”“娶我吧!”

一时间,百花丛中一点绿,吵吵闹闹,谓为壮观。街上往来的行人都停下脚步,甚至还呼朋唤友一齐来看热闹。虽是早晨,丞相府门前被围得道路不通,众人指指点点,掩口而笑。

蔺博雅莫名其妙,身上的华服被撕成了一条一条,却还保持着风度,微笑着问其中一人:“姑娘这是为何?”

好,好耀眼的笑啊。被问的人差点中了美男计,嘻嘻一笑,“蔺丞相果然好美貌。这样俊俏的公子哥,现在还没个妻子,真是暴殄天物。今儿个我们路见不平,打算牺牲一点。蔺丞相好生瞧瞧,众姐妹中可有看得上眼的?”说完,不忘搔首弄姿一番。

蔺博雅温温淡淡地笑道:“多谢各位姑娘。不过,你们不妨告诉我,是谁叫你们来的,我好感谢他的美意。”

姑娘们对视几眼,笑个不停,只是道:“廉将军说若是有人能打动丞相的‘芳心’,她会送一份价值不菲的嫁妆。”

“哦?是吗?廉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正要上早朝,若是耽误了国事,恐怕连将军也担待不了呢。”蔺博雅还是笑着。

“这样吧,廉将军要给各位姑娘们的辛劳费,我都包了,不仅如此,我还给双倍的数量,姑娘们暂且先回吧。”

见好就收,见好就收。群花立刻变身,作鸟兽状嘻嘻笑着散开。

最后,连围观的百姓也走了。蔺博雅终于上了轿,衣服也不换地奔向皇宫。可他还是迟到了。

王上率领着文武百官齐齐瞪着蔺博雅,看他拖着破烂布条踏进朝堂。

姜宁王吃惊道:“蔺丞相可是遇到了歹人?”

蔺博雅笑眯眯道:“非也,只是廉将军在今早给微臣送了份大礼,微臣消受不起,狼狈了些,王上无须担心。”

整个早朝众臣都看向廉雁寒,廉雁寒面不改色,“人送我木桃,我报之以琼瑶。丞相无须觉得有负担。”

谁叫他没事管她的事,而她向来是睚眦必报的。

下午时分,整个都城就都知道了廉将军给蔺丞相“送礼”的事。

该死。

这些无聊的饭局。

廉雁寒斜倚在马车里,抚弄着手中的赤霄。宝剑已出鞘,寒气逼人,青光可鉴,却也略带沧桑。

从十三年前,她接下这柄剑开始,她注定要在刀剑掠影中飞舞一生。那北方大漠的黄沙与凄苍的号角已化作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融入她的骨血中。她见惯了战场上飞溅的鲜血,也知道在寒冷的夜里,森森的白骨悲凉地躺在尘土中。总有一天,她知道的,她也会死去,会死在战场之上,就像她的父亲一样,马革裹尸。

她并不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这是她的荣耀。

可她为何还会觉得孤独落寞,特别是在这繁华的都城,在这宽敞的马车里,她听不见撕心裂肺的悲号,她应该高兴,但她却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愁。

或许是为了她即将去的饭局吧。又会有人来巴结,又会有人来嘲弄。唇舌间的暗箭比沙场上的明枪更加难防。她叹了口气,轻抚自己的眉毛。

她的眉太浓了,并不适合女子。人说女子青眉如岱,细似长柳才叫好看。可她天生浓眉,英气逼人,少了柔弱,多了坚强。有着这样眉毛的女人,又怎会如寻常女子般卧入另一人的怀抱。

能拥抱她的,只有塞外凛冽的狂风。

廉雁寒想起若是说起眉的话,那个人的眉真是好看呢。那么细长,有如女子,若是生在普通男人身上,难免妖异。可配上他温和如水的眸子,和煦而温暖。

是不是因为他长了适合笑的眉目,所以才整日笑眯眯的?

这次赴宴也会碰见他吧?

真烦啊。

这几日,连绵不断的筵席增加了廉雁寒与蔺博雅的见面次数。而每次两人一照面,都不可避免地针锋相对——其实大部分都是廉雁寒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言语。其他人都看出了两人间流动的尴尬气流,而朝野中的流言越传越像真的:将相失和。

一时间,文武分化,有说是蔺博雅自己活该得罪了廉雁寒的,有说是廉雁寒自恃功高,目中无人的。还有些忧心忡忡的老臣看到了阴暗的一面:将相失和,国运堪忧。

廉雁寒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这么对蔺博雅。或许是因为他是那些虚与委蛇的百官头子,或许是因为他的处事方法不入她的眼,抑或许是因为那天他同王上一起向她逼婚……

那天,他亲口问她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而他是最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人。

不管怎样,只要少跟他打照面就好了,等下在宴会上躲着点,即使被人说冷淡也无所谓。

廉雁寒双指拭剑,心念颤动,冷不防马车突然停下,剑身紧绷,继而清鸣。廉雁寒敛起双眸,沉声问道:“怎么了?”

马夫迷惑的声音传来:“将军,有另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其实,路修来本来就是给人走的,有另一辆马车也无可厚非,怪就怪路修得太窄。

廉雁寒叹了口气,刚准备让马夫让路,就听见对方喊道:“蔺丞相马车,请让道!”

所谓冤家路窄。

廉雁寒表情古怪,又叹了一口气,还是准备无声地让开,又听见自己的马夫以更大的声音喊:“廉将军马车,请让道!”

廉雁寒呻吟一声。

马夫很是得意,听说自家主子向来看不惯蔺丞相,主子的马车岂有为敌人让道之理?

其实,从道理上来讲,蔺博雅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廉雁寒理应避开让路。可谁都知道他们不和,若是现在廉雁寒让了,明日她的将军府外,窃笑定当纷飞。

事到如今,倔强如廉雁寒,怎能再向侧面踏出一步?

蔺博雅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在初春带凉的黄昏,姜宁都城洁净的青石道上,两辆马车僵持着。

马匹不耐地嘶鸣,随行的下人心烦气躁。两家的主子却不动声色。空气中缓缓弥漫着奇异的味道。他们都在等着,等着对方。

终于,好像有百年之久,廉雁寒对面的马车慢慢动了起来,驶进了旁边的小巷,让出了前方的道路。

廉雁寒的马夫也扬起了马鞭,颇为趾高气扬。

在马车行进的时候,廉雁寒掀开了窗口的布帘,看到一辆装潢精美的马车停在巷口,高大的骏马旁,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长长的眉,在额上舒展,他真的是个俊美的人。

廉雁寒恍惚了心神。

她很早就认识他了,她十六岁拜将之时,他还只是学士府一名小小翰林,如今,时隔九年,他成了名惊天下的儒相。

温文尔雅,却又谋略过人。

廉雁寒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想起九年前的他,笑起来更灿烂些,眉眼间曾经装的,都是天地间的宽阔。

从什么时候起呢?他的笑容越来越温柔,他的唇越来越润和,就连他的眉,笑起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平滑。

笑意从未进入他的眼底。

廉雁寒看着那张满是笑容的脸,心中翻腾。在经过蔺博雅的时候,她和他视线勾缠,他凝视着她,突然展颜一笑。

他笑得宽厚而从容,一如往常,可眸子里分明点燃了某种炽烈的火苗。

廉雁寒心头一跳,猛然扯下车帘。

蔺博雅看着她的马车从自己面前驶过,消失在道路的拐弯处。然后,低下头,抚抚自己的眉头,继续闷笑着。

廉雁寒在马车里平复心神。突然,她又想起,他和她方向相反,那在今晚的宴会上是不会再见到他了。

廉雁寒松了口气,可又觉得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了刚才的巷口。

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再难熬也过得飞快。

明日,廉雁寒又将远赴边疆。今日是她在这华丽的将军府的最后一天,她想静静待在家中,倾听花园中的清泉淙淙。

可惜,天不从人意,正在她闭目养神的时候,下人来报:蔺博雅丞相过府与将军叙旧。

叙旧?廉雁寒皱起眉头,她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旧事”可以叙。

“我马上去。”廉雁寒不耐烦地把下人挥下,整整衣衫。

等廉雁寒到了厅堂,蔺博雅已经在座上喝茶了。作为客人的蔺博雅反而先开口打招呼:“廉将军,叨扰了。”

廉雁寒眯着眼,强压住心里的慌乱,摆上一脸的不悦,“丞相知道会骚扰到我,为何还来?”

蔺博雅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有些惊讶,可也不恼,道:“明日将军就要启程,蔺某备了份薄礼,略尽同僚之谊。”

廉雁寒万万没有想到他是来送礼的。前些日子的马车事件,竟闹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传说蔺丞相怕她,听下人说,那件事闹得相府的人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

可现在,他来到她的府上,竟是为了……送礼?

廉雁寒仍是不放过蔺博雅的每一个表情,开口道:“那就谢过丞相了。”

蔺博雅一招手,礼物就被带了上来。廉雁寒看也不看一眼,就叫人把东西收了——她的目光全在蔺博雅的脸上。

“既然丞相的目的已经达到,就请回府吧。”

蔺博雅手下的人个个嘴角抽动,心中怒火上蹿。这个姓廉的,才说了三句话就想赶人走,以为蔺大人对她客气点,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可恶啊,可恶。

蔺博雅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微笑道:“真是好茶,不喝完太可惜。”

廉雁寒皱眉,道:“丞相如果喜欢这茶,我可令下人准备点给丞相带回府上慢慢喝。”

他挑眉,又喝了口,然后道:“那好,既然廉将军不便,我就不叨扰了,蔺某告辞。”

廉雁寒起身,蔺博雅摆摆手,说:“廉将军不必多礼,我自己走就行了,府上的路我还是认得的。”他冲她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踏出大门,笑叹了一口气。刚准备上马车,就被人唤住。

“且慢!蔺丞相。”从门里走出一个婢女。

“杏儿姑娘有何事?”

“丞相原来认得我!折寿啊。”杏儿行了个礼。

“姑娘严重了。”

杏儿调皮地笑,把手上的东西递给蔺博雅,“这茶我家小姐吩咐我交给丞相的。”

蔺博雅从杏儿手里接过热茶,心情轻快了许多,“多谢廉将军了。”

杏儿促狭道:“小姐说反正她也不喜欢喝茶,留着也是留着,不如给丞相了,省得浪费。”

蔺博雅听了轻勾唇角,默笑不语。

哎呀,人称蔺丞相一笑所向无敌,此次近处欣赏,果然所言非虚。

杏儿睁着眼,拼命地看。

今儿个她听说美男子蔺丞相又来了,特地放下手中的活跑出来看,果然又看到小姐给他吃鳖。啧啧,小姐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蔺博雅目光流转,有意无意地问了句:“我曾经做过什么事得罪你们主子么?”

杏儿听见蔺博雅的问话,“扑哧”笑了出来,“大人真的想知道吗?”

蔺博雅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但说无妨。”

杏儿眨眨眼,道:“大人可记得当年大人出面向严国讨要五座城池的事吗?”

蔺博雅点点头。严国的君王曾在夺储之争中流亡至姜宁,他以日后严国的五座城池为条件寻求姜宁王的帮助。姜宁王答应了他的要求,暗渡他归国,还私下辅助他得到王位。可登上王位的严王好像忘了五座城池之事,绝口不提。

于是,姜宁王派蔺博雅出使严国。当时蔺博雅并不出名,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想看这个文弱书生,是否可以从今非昔比的严王手里要到城池。

事实上,蔺博雅出使一趟严国,为他带来惊艳天下的盛名。

“那时大人与严王唇枪舌战十分精彩已是众所周知的了,可大人那时真正逼严王点头的原因却鲜有人知。”杏儿格格笑道。

蔺博雅心中一惊,想不到这将军府丫鬟也知道这件事,想来定是廉雁寒告诉她的了。蔺博雅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时,他只不过是附在严王耳边告诉他自己手里有一样东西。

当年严王初入姜宁时,曾寄身于一名青楼女子的庇护下,还向那名女子借了五十两银子,作为上都城的盘缠。

可惜那时严王还要自顾尊严,硬要写下借据。

那借据落到了蔺博雅手上。

他出使严国,自然是要准备好王牌的。

这样威胁人确实不是一件风光的事,可为着姜宁,对方奸,只有比对方更奸才行。

蔺博雅苦笑道:“廉将军觉得我不光明正大?”

杏儿掩着嘴,“何止不光明正大。”她板着脸,模仿廉雁寒的表情和语气,“这个蔺博雅能拿到这种东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哈哈哈。”蔺博雅好久没有在外面这么开怀地大笑过了。

“嘿嘿,小姐只是不喜欢妓院而已。”她神秘地眨眨眼,“蔺丞相,你要多辛苦一点了。”

蔺博雅了然道:“那还请杏儿姑娘多多帮忙了。”

翌日,城门口,初春的风太软,展不开厚重大旗。所以廉雁寒要向北而上,去寻找那猎猎的狂风。

临行的一杯酒,并无太多愁绪,满身傲气的女将军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下。

姜宁王目光沉沉,开口道:“廉将军,有劳了。”

廉雁寒心中又是慷慨,又是惆怅,朗声道:“臣定不负王上厚望。”

“好!”姜宁王满怀激赏,“雁寒,有女如此,你父亲倘若泉下有知,定当放声长笑!”

启程的时候到了,廉雁寒飞身上马。她骑在马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向蔺博雅招招手。众臣瞪大了眼睛看着蔺博雅笑眯眯地走上前去,心中悲泣不已,看来堂堂当朝丞相果然是怕了这年轻的女将军——人家一招手就乖乖地自己送上门……

蔺博雅往她的耳上飞速看了一眼,廉雁寒有些不自在,随即戴上了头盔,蔺博雅低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然后又仰起头问道:“将军有何见教?”

廉雁寒端详着他含笑的眼睛,用手指着他,说道:“人们都说你我不和。的确,你进谏高堂,我驰骋疆场,可我们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算是殊途同归。”

蔺博雅仰望着马上的廉雁寒,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你心中所想就是我心中所想。”

廉雁寒听了他亲密的话,抿抿唇,像是在隐忍着什么,故意大声问道:“那蔺丞相我们是不是不和呢?”

蔺博雅大笑,“谁说的。”

廉雁寒看了眼后面满脸惊愕的各位大臣,然后猛拽缰绳,绝尘而去。

这样她就放心了。

他会尽心辅佐王上的,她确定了这一点,就能安心地奔赴边关。她不会再让他骚扰她的心,当她后顾无忧之后,就能让北方的狂风吹平她波澜的心。

他注定是要在官场斡旋,就像她一生都要血战到底一样。

他们不会有交集。

或许他与他心上人成亲的消息会借着鱼雁传到遥远的北方,可她不会祝福。

她终究是个自私之人。

再见了,蔺博雅,若是可能,明年她将不会回来。

蔺博雅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火一般的身影,直到她带着队伍,跃过金色的地平线。而后,他走到姜宁王面前,拱手道:“王上,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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