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永庆:我们都是在一个社区里当保安的。我是安徽五河人,我们三人中我年龄最大,今年30岁了,已婚,老婆也在杭州打工,在一个化妆品市场做售货员。我们有一个孩子,在老家由父母帮我们照看着,平时当然是很想他的,可我们得打工赚钱,没办法把他带在身边的,所以也就只能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回去问问情况。小李是衢县人,今年25岁,已经交了一个女朋友了,是在酒店里做服务员的。小金是湖州德清人,他年纪最小,今年才21岁,连女朋友都还没有。
对我们外地人来说,能当上社区保安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其实当保安的要求也是蛮高的,社区保安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所以我们上岗之前都必须经过专门的培训。当然了,我是不必参加上岗培训的,因为我本身就是军人出身。1992年至1995年,我在西藏当了三年兵,复员之后又在老家的派出所干了两年。安徽的工资水平相当低,所以我就一直想出来打工赚钱。因为在杭州有亲戚,1998年我就来到了杭州,经亲戚介绍进了保安公司,保安公司先是安排我到板材装饰材料市场做了两年的保安,前年这个社区新成立,要组建新的保安队,保安公司又把我调到了这里担任队长。
我们出来做保安,无非是想赚几个钞票,说白了也是一种打工,但事实上钞票不是那么好赚的。我们能进保安公司,也都是靠了亲戚朋友介绍的,否则根本进不来。刚到公司,工资还没赚到一分,就必须先拿出一大笔钱来:首先是一千多块钱的服装费。你们不要看我们做保安的好像一年四季都有挺神气的制服穿的,其实我们跟部队、警察根本不好比的,人家服装都是白穿的,可我们全部得自己花钱买,你不想买或者买不起,那就别想当保安了。然后又是两千元左右的培训费,好在这笔钱我们三个人都是免掉了的,我前面说过了,我是军人出身的,小李也曾经在江苏无锡服过役,而小金更是科班出身,他是浙江第二警察学校毕业的,所以我们三个还算幸运,这两千元钱总算不用再交了。你问我们的工资?他们每个月700元,我做队长的,比他们多20元。听起来好像还过得去吧?可我们出门在外的人,开销也特别大。我们保安队一共有11个人,大家搭在一起吃饭,每天一个人轮流着买菜烧饭,这样应该很节省了吧?可是每个月光伙食费也得吃掉两百多,再加上买衣服买生活用品,一年也剩不了多少钱。去年一年我和我老婆总共就赚下了2000块钱寄回去,为了省来回的车费,过年我们也没有回去,村里人都说没想到当保安这么穷的。
不过平心而论,做社区保安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工作还算是挺轻松的,这点工资虽然不多总也还过得去,最让我们窝心的是有些居民对我们的态度,在他们的眼里,我们保安好像总是低人一等的,他们总觉得自己有钱,连房子都买得起,还用得着你们外地人来管?去年下半年,金钱小区不是有一个保安为了管车子结果被人故意撞死了?你问我们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气愤那是肯定的,但是更多的还是无奈。说起来我们的职责是要保证居民安全的,但令人尴尬的是有时候我们自己的安全首先难以得到保证。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类似发生在金钱小区这样的事情,其实几乎每个社区的保安都碰到过的。比如我们小区就有规定,对临时进小区停放的车辆,如果停放时间超过4小时或者停过夜的,要收4块钱的停车费。虽然这个规定并不是我们保安制定的,我们只是执行者,但我们想想也觉得是有道理的,因为小区里的车位都是有车主的,别人交了费用,你随便占了人家的车位那么久,是不是也应该交点费?再说了,你的车子既然停在了小区里,我们保安就得负起责任来,否则万一你的车子弄丢了或者被碰坏了,你是不是也要找到小区保安的?可有的人就不知道设身处地想一想。有一次,一对年轻的夫妇开着车子来小区走亲戚,车子停了六七个钟头,他们出来的时候我就上去告诉他们小区的这一规定,他们一听说要收费,立即破口谩骂,说我们穷保安的变着法儿弄钱。我当时虽然心里很生气,但还是保持着良好的态度,我告诉他这不是我们保安随便乱收的,而是物业管理部门定的,有书面规定的,说着我便走到保安室去取制度,想拿给他们看。没想到,这对夫妇居然冲进保安室对我动起手来,那女的猛抓我的头发,男的更狠,抓起一个手电筒就朝我的头上打,其实我并不是打不过他们,可我是保安,怎么能和他们对打?所以头上打出了血我也没还手。后来物管的领导和其他保安都赶来了,他们才住手。你问这件事后来怎么处理?不了了之呗,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就走了。不然我们还能怎样?
二
李文祥:朱队长说的这种情况我们也经常碰到的,说到关键就是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还有一些住户,平时总拿一种蔑视的眼光看我们,对我们的工作不肯配合,出了事情他们就来找你了。比如我们小区里有一个住户,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来找他,因为我们觉得他的朋友很陌生,于是就多问了几句,结果他就跑来骂骂咧咧的,说我们保安吃得不多管得挺多。后来有一天,我们在小区里巡逻的时候闻到一股很重的煤气味道,结果找了半天才找到原因,原来正是这个住户家的煤气阀忘了关上,而他们都睡得很死,一点都没发觉。那次,可以说是我们保安救了他和家人一命,按说他应该感谢我们才对,可是他不仅没有半句感谢的话,而且那以后见了我们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当然了,也有很多住户是很热情、很通情达理的。一般来说,对我们另眼相看的大多是年纪比较轻的住户,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对我们都还是蛮好的。比如我们保安队刚刚成立的那几天,小区里几位好心的大爷大妈立即主动给我们送来了一些旧桌椅和衣柜,省得我们再花钱去买新的了。今年2月16日,4幢2单元六楼的一位大妈单位里给她送来了好多水果,放在我们保安室里让她自己来取,正巧他女儿女婿都不在家,我们几个保安知道情况后就一人一箱帮大妈搬了上去,结果大妈又给我们送来了好多水果,我们怎么也不肯收。当然不是不想吃了,老实说是不好意思吃,我们做保安的都是小伙子,帮住户搬点东西就要拿他们的,那多难为情?可是大妈的心意我们领了,她能想到送些水果来谢谢我们,我们就感到很满足了。还有一次,我在搬自行车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脚,因为只是硬伤,便舍不得花钱买药,想挺过几天就会好的。2幢1单元的俞老师看见了,就主动给我送来了一瓶好得快,当时心里真是觉得好温暖的。
三
金奎:我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所以我想早点出来工作,警校毕业后学校就把我推荐到了这里来做保安。原来以为做保安蛮神气的,没想到那只是个表面现象,真的做了保安后才知道,其实我们就像是小区里打杂的,除了要保证社区的安宁,住户的吃、住、行,方方面面也都要管的。比如说,前年冬天有一天深夜,好像还下着雨,我们几个没有轮到岗的保安都已经睡下了,这时值班的小王跑来说,有一个住户想开车外出,可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汽车总是发动不起来,看样子需要人推一把,我们几个二话没说就爬起来出去帮他推车。你说碰到这种事情,我们做保安的如果不来管,那还有谁来管?还有一次是夏天,可能天气太热了,有住户跑到保安室来说,电梯里有一位大妈晕倒了,结果,我们当班的两个保安就轮流着把大妈背上了楼。其实做这些事情,我们心里也都是很愿意的,但是我们做了工作,却常常没人知道,等到我们要去管理的时候,又往往得不到支持,这就很让人为难,很让人寒心了。
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份工作的,我比较喜欢过这种集体生活,大家都是年轻人,在一起都蛮开心的。李哥和我都比较喜欢运动,不当班的时候我们就到对面的学校里去打打篮球,我们保安队的几个人都喜欢下象棋,平时大家也经常凑在一起下下棋,七嘴八舌的,很热闹的。朱队长文化程度最高,爱好也比较上档次,喜欢在报纸上练练书法。当然了,我还非常喜欢电脑,有一次去网吧玩了两个小时,哇,可真过瘾!网上的东西实在是太丰富了,只是钱不够用啊,没办法常去。
其实我是很想去学电脑的,总不可能做一辈子的保安吧?今后我想如果学会了电脑,有了一门手艺,谋生就会比较容易了。但目前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一来是经济压力太重,参加电脑培训起码得一千多块钱,而我平时每个月才能积下一两百块,还想寄点回去给家里;二来时间也不允许,我们做保安的都是三班倒的,要想参加培训,时间根本没有保证。所以说老实话,对未来我感到很迷茫,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四
朱永庆:小金说到了一个对我们做保安的来说很现实的问题,一件直接关系到我们切身利益的事情。我们社区保安现在最苦恼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前面说的不被理解;另一件就是我们今后的出路问题。
当初我们进保安公司的时候,就知道公司与我们的合同是一年一签的,这我们没话说,现在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都清楚。可我们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经和我们签了用工合约,为什么公司不给我们买社会养老保险,更别说医疗保险了,所以就像刚才小金说的一样,对前途我们是感觉很迷茫的,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物管公司对我们应该说还是比较关心的,年前每人给我们发了500元的奖金,元宵节的时候还给我们发了点东西,可我们的关系毕竟不在物管公司,和我们签合同的是保安公司,所以物管公司也是不可能替我们买保险的。你说为什么不向保安公司提出要求?我们哪里敢啊?老实说今天我对你们说了这些,明天保安公司知道了很可能就会马上叫我走人的。
保安其实吃的也是青春饭,一般到了35岁也就准备卷铺盖走人了。我现在已经30岁了,时间也有限了,所以也不得不考虑出路问题。不瞒你们说,其实小李、小金他们也都是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找其他工作。按理说我曾经在部队呆过,又是函授大专毕业的,条件并不很差,但是找工作真的很不容易。你说我的要求?其实一点都不高的,我知道自己没有其他什么特长,也就只配当当保安,所以我找了很多的酒店、宾馆、商场、市场,这些单位都是需要保安的,但奇怪的是他们一听说我是外地人,就都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我了,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其实我的所有证件都是齐全的,我又并不要求他们给解决住宿,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感冒”外地人呢?
所以,不管称不称心,现在这个社区保安还是得做下去。等到35岁了,如果还是找不到其他工作,那就只有回老家去了,饭总有得吃的,是吧?
(口述人/朱永庆,男,33岁,安徽五河人;李文祥,男,25岁,浙江衢县人;金奎,男,21岁,浙江德清人。采访时间:200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