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沉默下来,视线移向窗外,一轮红日正停在天际线,喷薄欲出:“因为,我想让一切都回到正轨。”温暖根本不配拥有傅夜司做丈夫,他值得有机会,去等待那个对的人,那个看见他,连眼神都会闪闪发光的姑娘。
傅夜司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不过无所谓,他不需要她的解释,只要是她想要的,只要她开口,他都会帮她完成。
林夕思量片刻,又嘱咐道:“还有,我流产的事,除了你和我,别让其他人知道。”
向南因为林夕的事彻夜未眠。他无法想象傅夜司会自发地为林夕付出至此,会不会是林夕求傅夜司帮忙,而傅夜司因为太爱她,所以才同意娶温暖?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林夕不是那么狠毒的人,怎么会为了支走情敌,想出这么阴险的方法?一直以来,她都是跟他耍孩子脾气,小打小闹的,虽说他知道她有心眼儿,但是真碰上这种事,他还是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干。
不过万一呢?万一她真那么干了呢?
向南忽然发现自己十分惧怕他脑海中猜测的这个万一,对这个万一的担心,甚至完全淹没了对温暖十年错误婚姻的同情。因为如果这个万一是真的,那就彻底超出了他可以容忍林夕的底线。
所以他决定找她谈一谈。
估摸着时间应该合适,他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那头传来机器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向南怔了怔,想起昨天她掉进泳池,手机大概也进了水,所以开不了机。那时傅夜司抱着她送了医院,等他下楼时,两人早已没了踪影。他寻思她只是受惊过度,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就没去找他们,而是径直回了盛世。
眼下要知道林夕在哪里,怕是只有打给傅夜司才清楚了。
林夕让傅夜司把她的病床推到窗前,从楼上望下去,是郁郁葱葱的小花园,鹅卵石的小径上,有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在追来跑去。
林夕靠在床头,安静地注视着他们,傅夜司有些担心:“还是别看了,我给你开电视。”
林夕摇摇头,轻声说:“我没事,真的。”
在刚得知自己怀孕的那几天,她特别喜欢小孩,路上要是遇见有人推着娃娃车,她都会忍不住上前逗逗车里的宝宝,她还会心血来潮地去逛儿童用品店,去书店买一些育儿的入门书。
但是现在,看着眼前那些飞奔跑跳的小孩,她忽然失去了感觉,内心麻木得如同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甚至连失去腹中的孩子,她都觉得无所谓了,没了才好,才能断得干净。
她突然间顿悟,原来之前看过的电影里,那些一夜白发的人,真的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喜怒哀乐,对情感的正常知觉,已经被伤痛的碎片剜得一干二净。就像是,过去的她,已经彻底死在了昨天。
傅夜司通知用人熬了滋补的粥送来,舀在小碗里端给林夕。两人一人坐在病床上,一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安静地喝着粥。
窗外偶有微风拂来,扬起她的一缕发丝,淡金色的光线洒在床前,朦胧了她的半张侧脸,勾出一个精致的剪影。傅夜司默默地望着她,内心仿佛有种充实的满足。
或许是他眼神太过于浓厚炽烈,林夕微微朝他的方向侧了侧脸,两人目光交会,傅夜司没有任何偷看被撞破的窘迫,坦然地望着她。
林夕却收回视线,垂落至身前,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情感,但她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搅了搅碗里的粥,她犹豫片刻,抬眸轻声问:“如果我想要你,尝试着接受别的女孩子,你会答应我吗?”
傅夜司望着她陷入沉默,半晌后,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你不想要我在你身边?”
林夕轻轻摇头:“不是。只是,我不值得你再为我浪费时间。”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傅夜司挺直脊梁,显得郑重其事,“我不会要求你跟我在一起,所以你也不能要求我放弃你。”
“可是我会觉得内疚,因为我的一句气话,搭上了你十年的幸福。”
“不必。”傅夜司顿了顿,“因为只有你得到你想要的,我才会感到幸福。”
林夕望着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直到傅夜司衬衣口袋里传出电话铃声,才终于打破了僵局。
傅夜司掏出手机,视线在触及来电人姓名之后,黯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林夕,按下接听键,将机身放到耳边:“喂?”
那头传来向南的声音:“林夕跟你在一起吧,让她听电话。”
傅夜司眉头微微蹙起:“你找她什么事?”
林夕本来瞭望着窗外,听见这句话扭过头来,神色淡漠:“谁打来的?”
傅夜司伸手压住机尾的话筒,踌躇片刻,还是老实交代了:“向南。”
林夕安静了会儿,朝他伸出手,语气平静:“给我。”
傅夜司犹豫:“你确定?”
林夕轻轻点头。
傅夜司只好依言走过去,将手机搁在她的掌心。林夕握起来,缓缓放到耳边:“有事?”
冷淡疏离的语气让向南愣了愣,她以前从不会这样和他说话,今天是怎么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莫非,是因为昨晚落水的事?
收起思绪,他先不做多想:“你在哪里?我有事跟你谈。”
“不能在电话里说?”
向南一窒,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在电话里说,只是为了慎重起见,他想跟她当面谈:“不能。”
林夕沉默须臾:“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你报地址,我过来找你。”不知为何,向南对去见她竟感到有几分急切。
林夕便把医院的地址报给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整个过程,傅夜司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空洞的瞳孔里也没有一点儿情绪,眸子灰蒙蒙的,仿佛什么东西都映不进去。
在那一刻,他忽然读懂了什么叫作心死。当爱消失了,恨也就随之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虚空和冷漠。
很快,向南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林夕所在的独立病房。
推开门时,她正靠在床头和傅夜司说话,身上穿着宽松的条纹病号服,长发软软地披在身后,左手背上扎着输液针,纤细的透明软管一直蜿蜒至身旁的输液架,药袋里的液体正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而她的脸色,像纸片一样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像大病了一场,没有一点儿精神。向南不由得怔住,心脏像被人用力掐了一下,大踏步地就走了进去:“怎么输上液了?”他在电话里听她说在医院,还以为只是普通的留院观察,哪里想到会弄得要输液这么严重……
林夕听见声音,视线缓缓落在他脸上,轻得如同一只蒲公英,沿着他面部的轮廓一寸一寸描摹。他分明还是和昨天一样熟悉的眉眼,为什么今天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好像自己忽然就不认识他了,或者说,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
傅夜司见向南到了,便从床边站起来,柔声对她说:“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林夕轻“嗯”了声,他便走出了病房,小心地把门带上。
向南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视线落在她手背上扎着的针头,不由得觉得那画面有些刺眼:“哪儿不舒服,严不严重?”
“发烧而已。”林夕随口扯了个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要跟我谈什么?”
向南对她的反应有点儿意外。以前就算是恨他,她看他的眼神也是鲜活的,但她今天对他似乎特别冷淡,连眼神都失去了生命力,如同有什么内在的东西枯萎死去了一般。
他下意识地去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到她了?除了之前跟她吵架,令她离家出走之外,最近的一件,恐怕就是昨晚她落水时,他没有救她,而是救的温暖。
其实那是误会。当他看见两人掉进泳池时,他脑海中划过的第一反应,是林夕根本不会游泳。当他跑到泳池边,看见温暖还能勉强地扑腾出水,林夕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挣扎,身子直愣愣地往下沉,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打算先把她捞上来。
等他跳进水中,回过头来找她时,却看见岸上傅夜司一个猛子扎进她身后的水域,那时他就知道,傅夜司是奔着救她来的,所以她会平安无事,但温暖那边没有人,他就掉头游走了。
但是现在要让他向林夕解释,他又做不到。他不想告诉她自己在那一瞬间,对她的担心超过了温暖,他不想给她任何可以幻想的空间,他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动摇,他必须牢牢地记住自己现在想要的,否则就会陷入迷惘。
林夕见他沉默地思考着什么,出声打断他:“如果你没事要跟我谈,那就听我说。”
向南回过神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林夕抿了抿唇:“从今以后,如无必要,我们都不需要再见面了。我放在你家里的东西,麻烦你空一天时间给我,我会找人来搬走。另外,关于温暖离婚的事情,我已经跟傅夜司谈过了,他同意离,到时候会告诉你们见律师的具体时间。”
她说这话的表情如此平和安宁,以至于他不敢去妄自揣测她是在跟他开玩笑。向南惊愕地注视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不想再跟他见面了?看来他是真的伤到了她的心……其实他能想象出她当时有多害怕,只是他觉得有傅夜司在,她不会有事……
直觉地嗫嚅了下嘴唇,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蜷起,他想要开口解释,只是话滚到喉咙口,又活生生地被他咽了下去。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看起来终于想通,决定不再缠着他了,这不正是他所期待的吗?既然这样,又何必要去解释。
只是为什么,胸口好像有点儿闷?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说的前半段话上,以至于半晌之后,才对后半段话回过味儿来,眉峰“嗖”地蹙起:“你是说,傅夜司同意离婚?”
林夕颔首。
向南错愕,视线在她脸上梭巡,表情慢慢地,变得有些微妙:“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不能逼他离婚,你跟他只是一谈,他就同意了,他还真是听你的话。”
林夕嘴角浅浅地翘起:“他是听我的话,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重点是他同意离婚了,对你来说,是好事,不是吗?”
闻言,向南脸色慢慢沉重起来,眼底情绪复杂,变化万千:“看来你知道傅夜司爱的是你。”至少昨晚傅夜司毫不犹豫地救了她,而没救自己的妻子,她那么聪明,肯定看得出不对劲。
林夕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所以呢?”
“所以你告诉我,既然他爱的是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温暖?”向南勾着嘴角,有些咬牙切齿地问出这句话。站在温暖的立场,他不得不感到愤怒。
林夕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如同点不着的千年寒冰:“他娶温暖是为了帮我,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向南手掌慢慢地紧握成拳,双眼危险地眯起,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林夕略微思索了下:“是。”
听到她亲口说出答案,向南足足沉默了半分钟,黑眸中隐约腾起怒火:“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不替自己辩解?为什么要那么平静而决然地望着他?难道她是如此想离开他,所以连挽救一下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都懒得尝试了吗?
林夕只是淡淡地笑了下:“因为是事实,没什么好否认。”
向南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她冷淡的神情不似在跟他赌气撒谎,心顿时凉了一半:“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以为,你至少还有些良心。”
他本以为他这么说会刺激到她,但林夕只是掩面打了个哈欠,脸色有些困倦:“你不必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只要知道我把她还给你就可以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还有,如果没有别的事,麻烦你离开,我需要休息。”
向南沉默地望着她,脑海中各种情绪乱成一团。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他纠结,现在亲耳听见了她的答案,他还是纠结。尽管她不像在跟他开玩笑,但是他还是直觉地不敢相信她会做出那么阴狠的事,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转念又一想,他真的了解她吗?虽然跟她相处了十年,但是他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她。也许是她太想得到他,所以才不择手段,令傅夜司娶了温暖,铲除前进道路上的最大阻碍。
不过既然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且无论她的答案是真是假,他们之间,就都没什么好谈的了。倘若真是她指使的,自然罪不可恕,就算不是她直接指使,事情也是因她而起,她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想到这里,他绷着脸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
走出病房,不经意地撞见倚在走廊的傅夜司,向南顿住脚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凌厉地对接,彼此都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顿了顿,他忽然想开口问傅夜司当时为什么要娶温暖,是不是林夕让他这么干的。他想听听他的答案。
但是转念一想,不管对方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无法尽信,一来傅夜司肯定会维护林夕,二来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十年,早就变成了无法得知真相的罗生门,所以不管是问谁,答案是什么,最关键的,还是他自己想要相信什么样的说法。
但真正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相信什么。于是他克制了问出口的冲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就这样吧,不再去追问,让一切人和事,都回归十年前的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