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听见林婉清女士凄婉哀怨地说：“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否则怎么会送我来这里？如果你真想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就不会出手救我……家成，为了小舞，为了这个家的完整，回来吧，以前的事我都不在乎……”
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信念让她坚持到现在，死死抓住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不放手？连我都觉得她太过于低贱，全世界都知道我爸厌恶她，她怎么能固执到如此自欺欺人的程度？
原谅我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置身事外，我真不愿意承认面前这对人间极品是我亲爸和亲妈，透过门缝，我就像看一出两个陌生人的闹剧，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想动。
慕家成先生抚着额头，显然，结婚多年，他越来越无法适应林婉清女士的语言风格，她就像一只深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勉强在一起也没意思，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钱、房子、车子，全给你！你还要我怎样？我净身出户还不够吗？你非得逼死我才高兴吗？”慕家成先生已经快疯了，我惊讶地发现他快疯的时候也有马景涛的气势。
躺在床上的林婉清女士像无数伤心失望的女主角一样苍白着脸凄然一笑：“为了她，你宁愿抛弃一切，就像当年，为了娶我和你父母断绝关系一样。时过境迁，你的爱已经不属于我了，在你心里，我开始变得一文不值……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给了这个家，你却这样对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慕家成先生抽搐着后退两步，看怪物似的看着林婉清，片刻，像只暴怒的狮子：“真是受不了了！对，我就是喜欢她，我受够你这副哀哀戚戚的嘴脸，看得让人厌恶！我要的是一个可以和我好好过日子的正常女人！”
林婉清女士看着面前的男人，噙满泪水的眼睛缓缓合上，落下两行清泪：“年轻的时候，你说你最喜欢我的忧郁气质，不过十几年而已，你就讨厌我了。从前，你和我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可以谈整整一个晚上。可是现在，你连看我的欲望都没有了……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现在却要抛弃这个家……男人的承诺真的就像流沙，握在手里看似有点儿分量，可是风一吹就烟消云散……我以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慕家成先生一刻也待不下去，离婚谈判再次陷入僵局，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开门准备离开。
然后，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我。
“小舞，你怎么来了？”
“听说我妈又自杀了，我来看看死了没有。”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无比震惊，当时的我怎么可以轻松自在地说出这样怨毒的话。
我爸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愕，我妈则哭得更厉害了：“你们都嫌弃我，都不要我……好吧，你们都走吧，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待死亡的那一天，反正，自始至终，我就是个孤独的人，从身体孤独到灵魂……”
我有想拔腿就跑的冲动，显然我爸也是，而且他正准备逃离，但因为我的出场暂时克制，决定最后争取一次。
他蹲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小舞，如果我和你妈离婚了，你愿意跟谁？”
他的眼底流露出期盼的目光，或许那是我的幻觉，他怎么会期待我呢？他不愿意回家，连去学校看我一眼也没有，更何况，他即将有新的孩子，如果我跟他走，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可是我妈……如果我和她在一起，就必须忍受她从各种言情小说里摘抄的话语。闹情绪不给我做饭可以忍受，但精神折磨让人无法呼吸。
我说：“我谁都不想跟，让我成为孤儿吧！”说完转身就跑，忘了问候我妈，也忘了告诉她明天要去学校。
所以第二天我逃学了。
第三天，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回到学校，等待徐老师新一轮的思想道德教育，打定主意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装作没听到，要像从前的革命烈士学习打死也不松口。不料到了学校，我还没把书包放好，徐老师看看我，叹了口气：“去上课吧，别闹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轻易放过我，后来才明白，是宋扬他妈在美容院遇见老师，和她聊了我的家庭状况。
一切似乎回到从前，慕小舞仍然是平凡无奇的慕小舞，矮小龅牙，成绩平平；我妈依然不肯和我爸离婚，每天在美丽的爱情幻想和残酷的婚姻现实之间游离；宋扬依旧每次考试都考一百分，不同的是，经过上次和刘浩天打架之后，居然喜欢上打架，就像他玩过一次网络游戏立刻沉迷，用三天的时间过了别人两个月才能过的关卡一样，打架的频率急剧上升。
从二年级到五年级，我不幸和他同桌了四年，见证了他历史性的变化。他的成绩依然很好，可是上课不再认真听讲，而是公然把游戏机带到课堂上玩，还时不时影响别人上课，稍有不顺他意的抬手就打。从前那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不见了，变成一个成绩优异的坏学生。
宋太太开始频繁出现在教师办公室，这样的场景曾经在我身上发生，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宋扬。可是，看着宋扬一次一次被喊到办公室，我却没有先前预想的快乐。原本我希望他坏些，试图把他拉到和我一样的水平线，可有一天他真的变坏了，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以前的他，或者说，我更习惯以前的他。
私下里，我也劝过他：“宋扬，你干吗老打架啊？就算你是外星人修复得快，打架还是会痛的啊。”
他说：“你懂什么，打架是锻炼身体。”
“跑步也可以锻炼身体啊。”
“跑步那种单调没有挑战性的活动有什么意思。”说着，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慕小舞，你不会是心疼我吧？”
“嘁，谁心疼你，爱跟谁打跟谁打。”
见他玩游戏，我也提醒过：“别老上课玩游戏，老师发现又要批评了。”
他说：“玩游戏提高智商，自从跟你同桌后，智商都被你拉低了，还好玩游戏补回来一点儿。”说着，他抬起头，斜着眼看我，“慕小舞，你不会是妒忌我吧。”
后来我就再也没理他，他爱怎样就怎样。
可我万万没想到，宋扬自己走进堕落的深渊，还没忘拉我一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学们谣传宋扬变坏全因为我，说我带坏了宋扬，因为我是他的“小媳妇”。以前的宋扬太优秀了，为了不让宋扬嫌弃，我使出诡计集齐七颗龙珠，召唤神龙，给宋扬施了魔法……
少男少女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可我真是冤枉的啊，我不仅没有带坏他，还试图阻止过他啊。我到处跟人解释，可没人相信。
虽然很多时候我很窝囊，但在原则问题上绝不退让，特别是被冤枉的时候。
为了证明我对宋扬没有觊觎之心，绝不可能带坏广大女生心中的男神，我昧着良心宣布喜欢五年级（2）班的顾得利。
顾得利有一个言情男主角的姓氏，却没有一个言情男主角的名字，源于他没有一对喜欢看言情小说的爹妈，他卖锅边的老妈给他取了个朴实无华却体现父母殷切希望的名字，希望他成为人生的赢家。而他驰骋菜市场十几年，号称“猪肉王子”的老爸给了他英俊的外表，也给了他神一般的心算能力，顾得利心算速度所向披靡，多次参加市级小学生心算比赛，均获第一。
所以，在同学们眼里，色艺双绝的顾得利是少数能和宋扬比肩抗衡的校草之一。我只有选择这个级别的暗恋对象才能让大家相信我对宋扬没有非分之想。
先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生们听说我喜欢的小男生是顾得利，立刻对我无比亲密，特别是欧倩倩，几次三番怂恿我向顾得利表白，只有看着我和他修成正果她才放心，证明我对宋扬的的确确没有觊觎之心。
宋扬一脸不耐烦地把一窝女生全部赶走：“去去去，别在我座位上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女生们悻悻离开，唯独欧倩倩不肯走。
她今天梳着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着最流行的巧克力蝴蝶结，圆嘟嘟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宋扬：“宋扬，小舞说他喜欢顾得利。”
宋扬瞥了我一眼，对她说：“让你走还不走，信不信我揍你！”
连女生都威胁，还是时代美少女欧倩倩，宋扬也太没有下限了。
欧倩倩显然没受过这种委屈，小嘴一嘟气鼓鼓地走了。
看来他又挨批评了，心情不好，我还是少惹为妙，于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挪了挪。
宋扬吊儿郎当地坐下来，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慕小舞，你喜欢顾得利？”
我不敢看他，故意拔高声音：“是啊。”心里却如小鼓似的“咚咚咚”敲得厉害，既希望他相信又希望他不要相信。
宋扬“啪”一声把游戏机往桌上重重一顿：“你是我小媳妇，居然敢喜欢顾得利？”
他不提小媳妇还好，一提我就恼火，当即就和他杠上了：“我就要喜欢他！关你什么事啊！我才不要做你的什么什么，你以后不许跟别人造谣！”
宋扬歪着头盯了我很久，眉头紧锁，半晌，很认真地说：“看来我要找他打一架。”
我吓了一跳，小小年纪的我哪知道喜欢谁，顾得利是我拿来堵同学们的嘴巴的，可要是被我殃及挨宋扬的揍，我可成为千古罪人了。
“你敢！”
宋扬冷哼一声：“看我敢不敢！”
“你要敢打他我告诉老师！”
宋扬轻蔑地说：“窝囊废，除了会告诉老师还会干什么？”
我竟无言以对，的的确确，我除了告诉老师真不知道能怎么办。他越来越高，我已经打不过他了。要真和他打起来，传出去会不会变成慕小舞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男生不惜和宋扬翻脸，美女救英雄，哦不，丑女救英雄。
这倒不失为一个证明我喜欢顾得利的好办法。
正犹豫要不要和宋扬打架，宋扬突然笑了：“哈哈，慕小舞，你生气的样子像膨胀的河豚……”说着，模仿我的样子，把脸鼓得圆圆的。
该死的宋扬，连做鬼脸都这么好看……
我：“……”用力一拍桌子，“不许笑，我在生气呢！”
宋扬“嘁”了一声，拿起游戏机继续玩：“没意思，玩笑都开不起。”
闻言，我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他是开玩笑的啊，我还以为他真的会跟顾得利打架。
可为什么，有一种说不清的淡淡的失落？
过了一会儿，他又漫不经心地说：“你这么丑，顾得利不会喜欢你的，我好人做到底，让你喜欢一下吧。”
我毫不客气地说：“猪都不会喜欢你，你个自恋狂！”
宋扬：“猪会喜欢顾得利？”
“就是喜欢就是喜欢！”我脱口而出，在看到宋扬忍俊不禁的笑意后才明白又被他耍了，“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
他瞪着我：“你要敢现在就去五年级（2）班对顾得利说你喜欢他，我就承认我是猪。”
“你说的？说到做到！”
“做不到我是小狗。”宋扬一脸轻松地说，“慕小舞，要是你做不到，你就是懦夫，你压根就不喜欢顾得利，你其实就是垂涎我的美色不敢承认而已。”
士可杀不可辱。
“你就等着做猪做狗吧！”我毅然起身，双拳紧握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架势，跑到隔壁班大喊，“顾得利，你出来！”
顾得利同学，纵然有个卖猪肉的爹撑腰，也无法消除对我的熊熊畏惧，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对他班上的女生说：“麻烦你们帮我把（1）班那个神经病赶走……”
受到班草委托的正义之士们纷纷出来，让我滚回自己班上去。
宋扬悠闲地靠在走廊一边，一副等着看我好戏的模样。
不争馒头争口气，事已至此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为了证明我的确对顾得利垂涎三尺，我豁出去了，使出浑身力气，冲破正义之士们的重重阻挠，在一片起哄声中冲到顾得利面前，大声说：“顾得利，你干吗不理我？”
顾得利惊恐地看着我，连忙后退，退一步我靠近一步，几个小男生齐声高喊：“顾得利别害羞啊，慕小舞你快加油啊……”
有人起哄，有人鄙视，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
我无暇顾及，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看见门口的宋扬，阳光打在他脸上，晃得我眼晕，他微扬的嘴角渐渐收起笑意。
他在生气吗？他在为自己终于要做猪生气吗？还是因为我“真的”喜欢顾得利？
可是宋扬，你不知道，给我勇气的不是对顾得利的喜欢，也不是和你赌气，而是你那句“你其实就是垂涎我的美色不敢承认而已”，我那颗懵懂的少女初心在那一瞬间被撕开了口子，你就这样霸道地冲进我心里。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懂这才是真正的喜欢，后来我懂时，已经没有机会再靠近你。
趁我恍惚的当口，顾得利拔腿就跑，幸亏我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他。
想跑？我还没表白呢？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让宋扬做猪做狗，再说我一张老脸都豁出去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还没等我开口，顾得利就哭了：“慕小舞，你放开我！救命啊……”
有没有搞错，我向你表白你居然喊救命？
顾得利，你严重伤害了慕小舞的自尊，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不许走！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死死地扯住他的衣服，“你让我说完再走，一句就好。”我心里想着，你让我说出来，从此以后我不会再骚扰你。
顾得利到底是个男生，还是个比我高一头的男生，就算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把他拉到我身边，眼看到手的羊羔即将逃走，情急之下，我抓住了他的背带裤。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砰”一声，有什么东西飞溅开来，随即手一松，然后是全班同学的尖叫声。
伴随着我急切的“顾得利我喜欢你”，顾得利的背带裤扣子被我生生扯掉，裤子迅速滑落，露出大片春光。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我也呆了，顾得利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提起裤子，再也忍不住，哽咽地说了句：“慕小舞，你……你流氓！”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往厕所的方向冲去。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前晃荡着顾得利白花花的两条腿和那条羞涩的绿色小内裤。
我干了什么啊？
居然当众扒了顾得利的裤子……
还发出那么急切、简直是发自心底的野性呐喊，活脱脱就是个大色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五年级（2）班的，走出教室门口，宋扬脸色很难看，但还是愿赌服输地说：“慕小舞，你赢了。”
是啊，我赢了，可赢得一点儿都不开心。
“宋扬，从今天开始你是猪。”我强撑面子故作洒脱地说道。
他说：“谁说我一定要承认自己是猪？”
我的火气“腾”地上来了：“你自己说的，不承认你就是小狗！”
他无耻地张嘴喊了三个字：“汪汪汪。”
从那以后，龅牙妹慕小舞又多了一个称号“女流氓”。
男生们远远地看着我就嚷嚷：“慕小舞，顾得利来啦！”
而顾得利同学，看到我就绕着走。
好几次，我想对顾得利说声对不起，我对他其实没有半点儿非分之想，更没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他只是我和宋扬打赌的牺牲品。但我每次一靠近他，他就像羊见了狼，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再后来，我没有机会说了，因为我转学了。
我妈终于接受现实，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带走变卖房子的钱和不省心的我，离开了这座让她伤心的城市去了B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