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与世无争
当林露娜腹中胎儿快四个月时，已经是第二年的仲春了，在张家过完年的林露娜因吃了鸡鸭鱼肉补充营养，她不仅长胖了，连皮肤都散发出少女才有的色泽。
山区的春天格外地娇媚，山青，树绿，鸟啼，花开，林露娜总是喜欢在山林间散步，她对这片平坦的林子和小路已有了一份依恋。
许多的悲痛与愁苦都在这儿悄然无声地消化，同时爱情也是从这儿速跃发展的，刘铁树与她第一次相拥而吻，第一次抱起她走向山洞……
该死的天，昏暗的地，怎么不多一点垂怜？唉！那使人先上天堂再下地狱的日子决不能再回首哬！琼琼呀，你如今是在人间还是去了天上？要是真有来生来世，你再投生到妈妈肚子里来好么？妈妈真想重新哺育你长大过……
正当林露娜又在以忏悔的心思念女儿时，刘铁树伴着山间落日晖霞风风火火地来了，一见她腹部微凸正独自散步，便将扶着上山的自行车一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抱住她说：“露娜，我好想你，这一段时间还好吧？”
林露娜倚在他怀中，顷刻幸福的暖流拂过哀痛的心扉，淡淡一笑说：“瞧你一身汗，这上山就把车寄在山下人家屋里，为啥要推上来嘛？”
“露娜，我特意来接你去淮川镇，在那我陪你几天安心住得习惯了，张礼荣会送他女儿去帮忙照顾。我在淮川去寻事做。”他吻了吻她的腮，又说道：“我们今晚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明天我用自行车驮去车站。我担心这下山路你能不能走？”
林露娜坚定地点点头说：“应该走得的，这么多日子我毎天坚持散步，还算没出毛病。”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铁花和晓雪都坚持送他们一程，晓雪搀扶着林露娜，小心忌忌地下山，刘铁花一路絮絮叨叨地叮嘱她弟弟，要她去了淮川镇第一件事就要去医院看看，这一段路很辛苦，又要坐长途车，怕动胎气。又说袋子里有煮好的一罐紫苏蛋，既散寒又安胎，最好一到山下就吃一个喝点汤，上汽车之前又吃一回。林露娜忙不迭地表示感激，说姐为她操碎了心，说自己能遇到这么多好人真是天大的福分。
当她跟刘铁树坐上长途汽车后，仍在感叹不已：“姐这人好得没法形容，为我们头发都操心操得掉落了不少啊！”
夫妻二人总算是顺风顺水地到达了目的地，刘铁树忙按照他姐的吩咐，送露娜去医院挂了妇产科的号。经过一番听胎心音的检查，说胎心好没问题，不需吃药，二人正要离去时，忽然一个护士疑惑地打量着林露娜，走了几步又急急回身招呼他们：“二位请留步，请问你是林老师吗？”
如同平地起惊雷，林露娜心中“咯噔”一下，刘铁树慌忙说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也就是说时迟那时快的一瞬间，他一把搀扶住她说：“你爸妈还等着我们呢！我们快走。”不等林露娜开口说话，便连扶带抱地使她立马离开医院大厅。
二人一出医院门，便往医院后面一条里弄走去，谁都不说话，但心里都明白，不管那护士出于什么意图打招呼，都绝对不能接招，必须绕开一段视线，究竟追没追出去，他们都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走向里弄深处，哪怕这是一条死胡同。他们像干地下工作一样，中途化了一下妆，刘铁树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夹衫脱下来给林露娜穿上，林露娜将围在脖子上的一条丝围巾又把头和脸裹得严实一点。虽说时值春天，但幸亏还有些许寒意，才不会引起路人特别关注。
总算七弯八绕地回到了那座独门院落，林露娜却不仅疲惫不堪，还隐隐有小腹胀痛的感觉。刘铁树有点发慌地说：“肯定是刚才受了惊吓，又走急了步子。”
不过他暗自庆幸来之前几天先来了一次，开好了铺，买好了煤球，准备好了日常用品，他滔水给她洗了一把脸后便要她睡一会。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找个老中医上门给她开几副安胎补气药。
他手忙脚乱燃煤烧开水，又找出姐姐那罐紫苏蛋，准备用开水浸热一个蛋喂她吃下，可林露娜已不知不觉睡着。他便将开水烧好后，出门去向人打听找老中医的事。还好，离此不远有位退休老中医，经人指点，总算找到，老中医起先不肯出诊，刘铁树一番好说歹说，提出路途不远但也愿出双倍诊费时老中医才跟他去了。老中医见孕妇美貌异常，便也热情和蔼地为其诊脉处方。
林露娜经过药物的调置与滋补，苍白的脸色不仅红润一些，那弯弯风眸也似乎平添了几分秋水神韵，刘铁树得闲时总是一副看不够的神态，林露娜便故意逗他：“我这一荒唐怀孕，人都丒死了，你没事还傻里八叽的老盯着我看什么嘛？”
刘铁树便一脸欣慰地说：“我看你应了药，气色好多了，舒适很多是吗？”说话间他便第一次在新的环境中对她又抱又吻，亲热缠绵了一番。
刘铁树的爱像火一样燃烧着生活的激情，林露娜眸子里溢满温柔与幸福，她满心祈祷老天保佑，但愿这与世无争的小日子，像水一般静静流淌，不再被红尘喧嚣而惊扰。
（59）月满西楼
刘铁树总想找点事干，在菜市场买菜时无意中从别人的闲聊中得知搬运社要招拖板车的合同工，只是要出身好的证明或者军烈属可以优先。刘铁树灵机一动，拿着自己的复员军人证书去询问。
没想看他身板结实，又是复员军人，还真是就发给他一部板车，帮商业局和供销社拉货。他为此高兴极了，就有种凭空拾到金元宝的感觉。回到家一个劲地问林露娜：“露娜，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你不会恼我吧？我不去吧？又舍不得挣钱的机会。这还碰到难题了！”
“你去要得，我没问题，倒是你得吿诉我，你吃得消吗？”
“那没问题，我还正值壮年，可我真不放心你，林姐，万一不舒服怎么办？”
正当刘铁树左右为难时，张礼荣送来了女儿小莲。当礼荣听说刘铁树竟然谋到了一份合同工的事做时，他笑着击了他一拳：“你小子还真有狗屎运气，要什么得什么呢！只是你上班去了，家里如何同你联系？别万一有事找你，小莲不黑了火神？”
刘铁树的心思还没转到未雨绸缪那一步，他只是兴奋地想着小莲来了，他就可以利用上班之余用带来的网去附近水湄处捕鱼，好给妻子增加营养。他见张礼荣强调的问题，便略凝神思考了一下说：“你说得没错，我正为这发愁。”
张礼荣说：“我倒有个好办法！”
“快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跟小莲说好，万一有急事，小莲只要看见拉板车的，就上前说明并求人家帮忙。不过你小子要跟所有同事搞好关系，没事喊大家喝几杯。”
“你的办法好是好，老弟我要当爹了，总不能挣几个钱在手就花得一干二净吧？”
张礼荣扑哧一声笑了：“你小子也有诉苦的时候，哥哥早给你带来了补贴。”说着塞给刘铁树一扎十元钞票。见他不肯要，张礼荣只好又开玩笑地说：“不给你我不放心，别没钱饿着了我的女儿。”
小莲是个比较内向却很懂事的十六岁小姑娘，长得也算苗条清秀，她的到来给林露娜带来了喜悦以及痛楚。心灵深处总是想着要是女儿陪伴她住在这与世无争中多好。
小莲喊她婶婶，她便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她，吃饭时，小莲怯生生地不敢多夹菜，她就总是拣好菜拨她碗里，见小莲没带多少换洗衣服，就将不舍得烧掉的琼子的几件衣服给她穿。见小莲带来了学校因停课闹革命的没能开课的语文数学和英语书，她便没事时热情洋溢帮她补习。
于是小莲很喜欢这位婶婶，婶婶吩咐的事总是尽力完成，完成婶婶吩咐的事后还会争取多做力所能及的事。可谁也没想到由于小莲的单纯却差点导致了一场祸事。说是祸事其实很简单，小莲出屋去倒垃圾时，看见垃圾堆里有一只破旧的荷包，她拾起一看里面竟然装有五张价值十元的票子。小莲别提有多高兴了，见四周没人寻找，便把荷包丢掉，只想着用这拾来的钱给婶婶买样礼物。
买什么好呢？她看到婶婶没事总是织毛衣，又没一个人说说话，她想不如买部小型收音机给她一边听一边织，也许日子才不会这样枯燥。
小莲真的用她自己带来的五元凑了五十五元去商店买了一台收音机，当她将收音机郑重其事地送给林露娜时，林露娜半是惊喜半是感动，她疼爱地说：“真是个傻丫头，我哪能要你买，等叔回来给转钱你。”
小莲却口气坚决地说不要。刘铁树得知这回事后便笑着说：“这姑娘像他爸，义道得很，我们给她买身衣服吧？”
林露娜感慨万千地说：“我以前交际圈很小，除了跟老师学生打交道，真不了解乡村里的人，只以为出身农家帮带琼琼的佟嫂待我们母女胜过亲人，谁想世上真的好人多，你们都是这样真挚善良。”
自从有了收音机后，林露娜的蜗居日子丰富了一些，虽然听到的新闻都是宣传那种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以及政治色彩特别浓的社论精神，文娱节目都是革命歌曲和几个京剧样板戏，但总算能听到一点外界的声音。
没想几天后，镇上为配合上级精神查阶级斗争新动向，组织居委大组长到各家各户清查户口和流动人员，当清查组来到他们家后，对他三人的情况盘问一番后，本来也没有引起什么疑问，可当他们注意到林露娜那张混血儿面孔时，都立马进入一种高度敏锐的政治觉悟之中，而放在一旁的收音机也进入火眼金睛，联系着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其中有一条是收听敌台。
清查组刚带着疑惑告辞出去，林露娜就意识到麻烦来了，她连忙对刘铁树说要按晓丹交嘱的话，说她是省财政厅下放干部凌美纯，因为怀孕休息未去基层劳动，已经批准先在淮川镇上住满一年后再去沙田公社报到。二人已早提防露陷，便统一了口径，心里都明白出不得半点差错。
果然不久就就有人上门带他夫妇去居委会连夜接受审查。刘铁树故作爽快地说明他的真实身份，并坦白他因为在财政厅附近推板车救了被流氓调戏勒索的凌美纯而相识相恋的。他还掏出了他所在后山公社白马大队的介绍信和复员证，居民大组放他回去时，竟然用戏耍的口吻对他说：“你说你一张根正苗红贫下中农的脸，怎么没事会娶得到像外国女人面孔的做老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们是夫妻，打死我都不会相信。”
在单独迅问林露娜时，林露娜承认她是因为是混血儿的身世而下放，但对于收听敌台的问题，她坚决否认，她不好说收音机是小莲送的，只说买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可以去百货门市部调查。
清查组扣押她两天后才放人，在那贯彻上面红头文件的当口，也不过就是一阵东南风吹过，过不几天又有新的会议精神传下，兴许一阵西北风又把前面悬而未决的动静挤去了。林露娜就是靠着那种特殊年代的风云变幻朝令夕改下的此一时彼一时的王法而越过了一道道坎坷。不过也还是刘铁树给晓丹去了电话，使得林露娜能逢凶化吉也是重要原因。晓丹在痛定思痛中学会了长袖善舞，利用别人青睐自己的价值给林露娜铺陈着一条风恬浪静的路途。
像林露娜这样一张混血儿面孔能顶着别人的名字冒着风险在风云压顶的特殊年代偷天换日，日复日年复年地活到岁月静好，不知凝结着多少悲壮的情怀，才能使老天眷顾到守得云开待月明的那一天。也许归根结底是庆幸有爱相伴，才能在斑驳陆离的物是人非中，依然有月满西楼。
总的说生活是善待他们的，林露娜改名换姓在这座独门小户住着，还顺风顺水地生下大胖小子刘朝阳。刘铁树因做事卖力不偷奸，幸运地遇到了赏识他的头头，卖力暗助他从合同工招为正式工，转为城镇户口。
没料又恰遇下放干部就地安置的通知，顶着凌美纯头衡的林露娜竟被阴差阳错的分配到城关中学当教师，教几个班的英语兼管女寄宿生。夹缝里提心吊胆求生存。
幸亏林露娜有个叫鸿良生的学生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分到远离都市的城关县内，坐上了文教局人事股长位子，他不仅没揭发自己曾经的任课老师，还一直暗中保护她，有好几回都差点被怀疑，却因有鸿良生的全力相助，竟奇迹般没被查出庐山真面目。而这一切的祸兮福兮都被唯一知情者张礼荣无奈而守口如瓶。尽管他多想让刘铁树的亲朋好友跟他一起分享他的快乐，可张礼荣硬是为昔日战友荣辱共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