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外婆家
妈妈经常对我讲:美珍这个名字是外婆取的。民国三十一年正月二十八日,我出生在湖南省湘潭市郊易家塘一幢破旧的民房里,那是我外婆的家。
由于父亲长年不在家里,我们一家寄居外婆家,我和哥哥、爱珍妹妹都是在外婆家里出生的。
小时候,我天生眉清目秀,文静从容,皮肤又嫩又白,像一块洁白的软缎。头发乌黑发亮,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长了一个深深的酒窝,见人就喜欢笑。童年的我长得非常美丽可爱,被外婆视为掌上明珠,所以外婆替我取名为美珍,含义是既美丽又珍贵。我的奶名叫美妹子。
我的外公是个憨厚的码头工人。由于劳累过度,五十刚出头就去世了。
外婆是个家庭妇女,生了七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外公去世以后,家庭重担全落到了外婆一个人身上。她很喜欢女孩子,这样进步的思想,在旧社会里是很少有的。因她自己吃够了不识字的苦头,所以她下定决心,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让孩子们去上学。当时,在封建意识浓厚的旧中国,女孩子是很少去上学的。特别是穷人的女孩子更不可能;只有那有钱的大户人家的女孩才上学受正规教育。
外婆养了许多猪,是为孩子们筹措学费的,让每个孩子都能发蒙读上几年书。因此我的母亲也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
外婆去世时,我快四岁了。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例如:当狗对着我叫时,我就跑回去告诉外婆,说狗在骂我,外婆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小时候,我爱笑,也最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同时还在地上打滚,谁也劝止不了。只有住在外婆对门的三奶奶,瞪着大眼睛变声对我说:“美妹子,你看,把我家的地滚出一个大洞了,要你赔钱,否则就去你外婆家吃饭。”吓得我连忙爬起来,一声不响地往外婆家跑,躲在屋子里,很久不敢出门。
外婆死的时候,好像睡觉一样,死前哥哥还给她喂过红菱角呢!我还跑到外婆身边,大声叫外婆,她根本不回答。只见母亲和姨妈、舅舅围着她放声大哭,我却好奇地笑起来。
外婆死了,有如倒了一棵参天大树,使我们顿失依靠,只得从外婆家迁出来,搬到离外婆家不远的椿树桥。这里有一条小溪流,还有许多稻田和菜园。我们住的房子在桥的对面,门口有一块空坪,坪里有一棵大树,我们三姐妹经常在这空坪里玩游戏。我的妹妹比我长得更可爱,是我父亲的掌上明珠。她仗着父亲最疼爱她的优势,来欺负我和哥哥,有一次,我多吃了几颗花生,惹她生气了,她拿着吹火筒追着我打,我挨了她一棒。哥哥也很怕她。
父母回家探亲,当年母亲又生了个小弟弟,经常带着我们去小溪边散步,还给我们讲故事,晚上带我们去抓青蛙和捉萤火虫。
父亲
我父亲是个国民党军人,据说他十三岁就离开了家乡:湖南省凤凰县城,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地方,至今已成了我省著名的旅游景点。父亲三岁就死了爹,他的娘当时只有二十多岁,是个苗族姑娘,在丈夫死后便改嫁了。父亲就成了一个孤儿,他随同堂叔来到长沙,十五岁那年,因为衣食无着,被迫去当兵,参加了国民党部队,成为一个小号兵。
父亲只读过两年私塾,他勤奋好学,练出一手好书法;因为身材高大魁梧,作战勇敢,从号兵、文书、排长、连长,直升至当上了营长。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父亲多次离开国民党部队。因生活所迫,后来又回到部队去了。父亲进过国民党黄埔军校,才提升为营长。就这样,他在国民党部队几进几出,混了半辈子。直到1949年,国民党政府倒台,蒋介石和他的部队逃到台湾,我父亲才结束了军人的生涯。哪知他的这半生经历,却给我们一家带来了许多灾难,政治上一直抬不起头来。
我父亲是个家庭观念很强的人,所以,他没有跟蒋介石去台湾。他对共产党的政策不认识不理解,也不愿意起义投靠人民。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回家当老百姓。
母亲
我母亲是外婆的满女,体弱多病,个子不高,共生儿育女11胎。她生性聪明、贤慧,特别善解人意。性格倔强,为人很正直,爱憎分明,勤俭耐劳。父亲长年累月在外,有时寄回来的钱大大贬值,只能买回几斤盐。母亲不得不出门谋生,我们长期和姨妈舅舅住在一起。
姨妈的丈夫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死了。姨妈婆家是洞庭湖里的船民,全家靠船运维生。日本侵略中国,湖南很快沦陷,他们的船被日本鬼子用枪打了几个大洞,船身被淹没,姨爹全家惨死在洞庭湖中了。
舅舅是我母亲的小弟弟,外公外婆去世后,他一直由两个姐姐抚养。他们三姐妹相处很好,友爱团结。我父亲当上营长以后,街坊邻居都不知道这三姐妹当中,有两个是军官太太呢!因为她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与城市贫民一样,非常朴实。
我们在椿树桥住了不到一年,遇上了出天花,一个星期内,我家两个小孩被传染,被夺去生命。父亲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十分伤心。特别是他那掌上明珠的死去,父亲在几十年后,还经常惦念被病魔夺去的宝贝女儿。
水灾
1947年春,我们从椿树桥刚搬到湘潭玉家巷,连降暴雨数日,我们新搬的房屋被大水淹没了一大半。全家整天呆在楼上不能出门。
当时的政府,也组织了救灾,每天有一只小船送饭给灾民吃。
舅舅做了一个木桶,每当小船出现的时候,舅舅就将绳子吊着木桶往小船上丢去,一会儿就拉上满桶热气腾腾的米饭和罐头食品。小船挨家挨户给灾民送着饭菜食物。
每当小船来时,我总是爬得很高,挤在大人前后看热闹。半月之后,大水退了很多,住在高处的人家,都在打扫房屋卫生。我们家将近一尺多高的水没退,母亲说:趁大水未退完,叫舅妈和姨妈打扫墙上的脏物,还吩咐舅舅姨妈在下水之前先吃点生姜,以免受寒。大水把墙壁浸得污渍斑斑,他们三人一齐下楼清扫墙壁去了,我和哥哥留在楼上玩。其实,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玩,母亲、姨妈、舅舅的一言一语,我都听得很清楚。他们下楼打扫卫生,也看得一清二楚。等他们刚下楼片刻,我就学着他们卷起裤脚,嘴里嚼着生姜,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开始下楼梯了,心里想着要到水里好好玩耍一回。但是害怕他们发现,我轻脚轻手地刚踏着楼梯的第一步,忽然,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去了,全身都淹在水里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掉进水里那一刻,我一点也不害怕,像平常父亲带我去河里游泳一样,上下沉浮。我脚手不停地乱动,就是头不能抬出水面。这时,呼吸非常困难,嘴里吃了很多水,只有头发漂浮在水面上。
舅舅听到水里有响声,回过头来,往堂屋看,发现一团黑头发在上下浮动,他连忙跑过来伸手把我从水中揪出来。当认出是我以后,吓得一身汗,又气又急,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这时我脸色苍白,一身发抖,已经精疲力尽了。
母亲和姨妈把我抱上了楼,换洗后,放在床上睡着,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蒙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后来我因此生病数日。
不久,大水退完了,但地上很潮湿,不能住人,我们还是住楼上。
一天晚上,我尿急了,自己去上马桶,睡得糊里糊涂的我,忘记是住在楼上,一不小心,我从神位口掉下楼来。因为放菩萨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采光口,神像下面正摆放着一张正方形桌子,我们平常全家就在这桌子上吃饭。我就掉在这张桌子上了,满屋漆黑,我什么都搞不清楚,更弄不清方向,好像有一点点害怕,便哭了两声,又叫了两声妈。一会儿我就在桌子上又睡着了。
母亲被我的哭声和喊声惊醒,在床上到处摸也找不到我。舅舅点亮了煤油灯,大声叫我,我才又醒来了。母亲听到我在楼下的回答声,才知道我掉在楼下了。他们急忙跑下楼来,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在额头上不断地抚摸,因为担心我的魂魄被吓走,嘴里轻轻地念着:“好孩子,别哭,妈妈在这里。”母亲边念边检查我身上是否受伤,只见倒在她怀抱里的我又安稳地入睡了,这才笑了,还在念着:“这孩子!”
那年夏天,非常炎热,我们已搬到楼下住了。一天,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桌上摆了许多好菜。大概是那些客人都是很重要的人物,平时一般的客人来我家吃饭,小孩子是与客人同桌吃饭的。这次母亲不许我和哥哥上桌,而是让兄妹俩到厨房单独吃。我和哥哥都不肯,闹着要上桌吃肉,母亲哄着我们说:“好孩子,听话吧!这些客人是姨妈舅舅的好朋友,由于涨大水,舅舅很久没有做事,家里没有钱买菜了,要请这些客人帮忙,带你舅舅出去工作,桌上那一点点肉不够客人吃,等舅舅挣了很多钱回来,再给你们买好多好多的肉吃。”妈妈的话感动了两颗幼小的心灵,我们没有再闹,在厨房吃完饭就跑出去了。等到回来时,客人全走了,桌上还剩下一些菜,香喷喷的;同时还有半瓶白色的酒摆在桌子上,趁母亲在厨房忙着,我爬在桌子上吃鱼又吃肉,还打开酒瓶倒酒喝,哪知越喝越甜,一下子就被我喝光了。酒足饭饱,我便大摇大摆地又朝门外走去。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好像天在旋转,地在摇晃,两只小脚不听指挥,我跌倒在水沟里,一身无力,爬也爬不起来,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醒来后,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床上睡了两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醉酒。从此以后,母亲把家里的酒都锁起来了,不得不防备我这个“小酒鬼”。
伪保长
那年涨大水,受灾面广,倒塌房屋很多。水灾给人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困难。当时,国民党政府拨了一笔救灾款下来。这笔钱应该由当地的保长发放到每家每户,落实到每一个人。我们这个区,发放了一部分钱,后来突然停止发放了。大家不知其中原因,于是都跑到保长家查问。
我们街道的保长姓赵,是个不顾人民死活的坏蛋。他牛高马大,体胖,走八字路,神气十足。一双又大又圆的贼眼睛,看人斜视,显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养两个老婆,都仗着丈夫当保长之势欺人。赵保长有钱又有势,整天家里不离客人,喝酒、打麻将在他家随时可见到,他整天身穿长衫,头戴礼帽,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串上串下。有时很久不见他的人影,有时又突然出现了。据说,他是国民党的一条狗腿子,靠发国难财,吞救灾款,捞到不少钱和物。他还与别人合伙做水运生意。
灾民三番五次地找赵保长要求继续发放救济金,问他救济金到哪里去了,经过群众查证,赵保长挪用了这笔钱,与别人合做木炭生意,亏了本,一时拿不出这笔钱,他的承诺不兑现,引起灾民极大的愤慨。
我母亲代表灾民,多次上赵保长家里去,协商解决问题。他不但不认错,而且还盛气凌人的对我母亲发态度,辱骂我母亲是穷鬼。母亲气愤极了,带着灾民一齐冲进赵保长家中。他们一家正在吃饭,我母亲第一个冲到赵保长饭桌跟前,伸手用力扫除桌上的饭菜。一阵喧闹,灾民蜂拥而上,这时我母亲又一个箭步跳在桌子上面,高声指挥灾民,把赵保长一家打得稀巴烂。这个欺压百姓的保长和他两个老婆被灾民的怒吼声吓破了胆,连忙躲到屋子后面去了,一溜烟就不见了。母亲和灾民坐在赵保长家里,等待赵保长出面答复问题。母亲一向娴静温和,这次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这大概也叫“逼上梁山”吧。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从外边进来了几个警察,当场把我母亲捕走,送进了警察局的牢房。
我和哥哥,就由邻居陈伯伯夫妇看管着。晚上,我很想母亲,天天都会哭很久。小孩除了哭,还能有什么法子去解救母亲呢!
母亲在坐牢,时刻牵挂我兄妹,不忍心让我们多受连累。半月之后,她请陈伯伯打开我家房门,从箱子里找出我父亲从前线写回来的信及父亲有关证件,送交警察局,他们才知道我们是军人家属,立即将我母亲从牢里放出来,并派人用小车,把我和哥哥接到警察局。只见母亲坐在一个豪华的客厅里,桌上摆满了各种水果、点心和糖,盛情地招待我们母子三人。还有三个穿制服的警察,满面笑容,跟母亲在说话。
我顾不上吃桌上那些好吃的东西,用两只小手紧紧抱住母亲的腰,倒在她怀里,害怕再失去母亲。我听到警官向我母亲说赔礼道歉的话语,心中似乎明白是他们不对,是沾了军官爸爸的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好吃的食物,更没有坐过小车和软沙发。这是全家第一次开“洋荤”呢!
去上海
几个月后,父亲来信叫我们去上海。不久,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开始出第一次远门。我们很快就来到父亲身边。见到父亲后我们特别高兴。
父亲的部队来到了上海已经有一个月左右。这个世界有名的大城市非常漂亮,到处是高楼大厦,马路平坦,四通八达,小汽车像穿梭似的,来往不停。特别是晚上好看极了,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璀璨耀眼。街上有许多气派不凡的百货商店,里面装潢高档,柜子里摆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大都市的繁华景象,极大地诱惑着我们这些乡下人,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父亲带着我们到处观看,真使我们大开眼界,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