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黑,白天不敢贴白纸头,怕人家笑,晚上总不怕人看见了。晓瑞再次抬头,眼睛被汽车的大光灯闪得睁不开了,却见一辆公共汽车摇摇摆摆着开过来,车停下,家盛已经站在车门边,他第一个下了车,还是穿着军装,高壮的身材,似是比原来长了些肉,手里果然是那只灰色旅行包,他站在原地张望了一会,竟是看不见黑暗中的晓瑞。晓瑞往家盛面前跨上一步,轻轻地却又是沉甸甸地叫了一声:家盛!
家盛一看暗处的女人正是晓瑞,细看又发现了她眼皮上的白纸,就笑着说:晓瑞你眼睛上是什么?一伸那只修长的手拨去了晓瑞眼皮上的纸角,然后那只伸出的手就移到晓瑞肩头,想是要去搂抱那双有些消瘦的肩膀。晓瑞下意识地往后退却了半步,张望了一下从车上下来逐渐散开的人,然后笑了笑,低下头,象害羞一般,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是想念一个人到了及至,临到站在了他面前,却是不知所措的,也或者,晓瑞本就是这样文静内敛、不事张扬的人,即便快乐,也只是化心里的那一泓甜蜜为脸上的浅浅笑容而已。
就这样没有丝毫激动人心的场面,结婚一年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了。
回到医院的宿舍,林林和爱芳炒了一桌子的菜等在那里。宿舍的床位已经重新摆过,原来靠窗子的铺位是爱芳的,现在她们把晓瑞的床移了过去,林林和爱芳面对面两只床占据着屋子的外半间,里面是晓瑞的床,房间中央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穿着一挂碎花布帘子,这十六平米的小屋子就隔离成了两个空间。
林林和爱芳没有见过家盛,只看到过压在晓瑞小镜子后的一张半身相片,一个和别的当兵人没什么区别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站在了眼前,她们俩一改平时爱嬉戏打闹的疯劲,竟是安静得有些出奇。家盛看到屋里的情形,知道她们为他的到来做了很多的准备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麻烦你们了!
林林先开了口,笑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吃饭吧,肚子一定饿了。
晓瑞帮着家盛把旅行包放到里面自己的床头柜上,然后四人入座。桌上的菜很丰盛,糖醋排骨,椒盐花生,韭菜炒鸡蛋,还有两条葱烤鲫鱼,竟然还有一瓶果子酒,暗绿色的瓶子贴着很花哨的商标,一大堆水果在纸上鲜活欲滴,一看就让人猜测着,这酒大约就是由这些水果酿造成的,至于是不是水里勾兑了香料甜味素做的,女人们是不懂得的。那时节,做得这些菜是花销了这些女人的不少肉票鱼票的。晓瑞一边摆筷子一边对家盛说:鱼是爱芳买的,酒是林林买的,你看你是贵宾了呢。家盛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说:大家都吃吧,让你们久等了。
三个女人,就这样在医院的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为一个男人举杯接风。
晓瑞一直是三个女人中最内向无话的,今天家盛来了,更显得她似是有意地缄口沉默,在自己的男人面前,竟然有些矜持。家盛知道在这种场合,自己就该有着男人的豁达和开通的,于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医院里的情况,女人们淡然作答,把那些发生过的好笑的、难听的、惊人的故事都说得委婉晦涩了许多,于是有趣的话题也变得乏味起来。家盛毕竟是比这些女人大了几岁,因为是男人,总不如女人的故作姿态,也是想打破这个无话的尴尬局面,因此一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恶甜的果子酒,叹息着说:我们每人讲一个故事吧,怎么样?
爱芳赶紧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讲故事,你们讲,我听成不成?
晓瑞倒是大方地说:随便讲什么都可以,说个笑话也行,爱芳别怕。
林林一听家盛的提议就有些摩拳擦掌的意思:晓瑞先带头,我第二个说,让爱芳想想,张医生你可要最后一个说,你是压轴戏哦。
晓瑞也不推辞,想了想,回忆起一个过去听过的笑话,象是为了完成任务一般地开讲:
从前有一个秀才喜欢舞文弄墨。一天它看见有一位老农夫手里拿着一个大篮一个小篮,便说:‘大篮也是篮,小篮也是篮,小篮放在大篮里,两篮并一篮。’老农夫听见了不知如何应对,此时,有一个出殡的队伍来了,老农夫便说:‘秀才也是才,棺材也是材,秀才放在棺材里,两材并一材……’
晓瑞说完,林林先带头大笑起来,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笑话,并不见得有多好笑,但大伙还是应付着一起发出一阵笑声。林林又是弯腰又是跺脚地边笑边说:该我说了该我说了,你们听好了哦。
林林把身子坐坐正,开始说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附近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儿媳妇生了一个小孩,这小孩不知道是什么神仙投胎,一出生就开口叫“爷爷”,第二天太阳一出,爷爷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小孩又开口叫“奶奶”,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奶奶又死了。小孩又开口叫“妈妈”,结果妈妈也死了。家里谁被他喊到,谁就在第二天太阳一出就死了。最后只剩下爸爸的时候,这男人可着急了,心想千万别开口叫我啊,这一叫我就要死了啊。可是,那孩子还是开口叫了一声“爸爸”,男人一夜胆战心惊痛哭不止,等着天一亮就该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他竟然发现自己没有死。你们猜怎么着?
爱芳急着问:怎么会没死,快说啊!
林林一本正经地地说:男人没死,隔壁张木匠倒死了。
家盛和晓瑞同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林林自己便也扑哧一声笑出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爱芳却着急地问:啊?那个小孩现在还在吗?这是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被爱芳这一问,屋子里的另三个人就笑得更厉害了,弄得爱芳也跟着傻笑,却不知道他们为何笑得越发不可收拾。
林林边笑边逼着爱芳讲故事,爱芳还是一味地推却,说自己实在讲不出什么故事。
家盛就替爱芳解围说:那我先说吧,让爱芳再想想。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笑话,我给你们说个恐怖的。太平间的故事,发生在我下乡的一个山村医院。
三个女人同时笑起来,爱芳说:你以为我们还是小女孩?我们住的这间屋子就在太平间旁边,住了那么久都不怕,还怕你说的那不着边的故事?
林林阻止爱芳,摆出一副胸有成竹临危不惧的架势说:你就让他说,看他能把我们吓到什么程度。
晓瑞鼓励地看着家盛,好似他说的故事能吓倒她们,是能为她争得一些脸面的一般。
因为刚才林林的那个笑话让屋里的气氛变得融洽随意了许多,家盛便大胆起来,他想和女人们开个玩笑:说是可以的,不过要关灯,在黑暗中说,你们怕不怕?
家盛看了一眼晓瑞,没感觉有丝毫反对的神色,那边林林已经起劲地站起来去扯电灯的拉绳了,啪地一下,屋子里忽然漆黑一片。晓瑞禁不住往家盛那边挪了挪凳子,林林和爱芳那边无声,静等着家盛开口起说了。
“那是发生在一年前的事情,我在乌林山卫生院下乡,同时还有一个地方上的女医生也下放到这个医院,她长得挺漂亮,头发有些天然的卷曲,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一看就知道是城市里出生的人,对了,她叫梅林。有一回,我们俩轮上一起值夜班,我们就呆在值班门诊间里,她很文静,极少说话,多半是我问三句她回答一句。
那一夜根本没有病人看急诊,窗子外面的天也黑得出奇,山沟里的小镇一到晚上就万籁俱静了,除了值班室,别处没有一个地方是有灯火的。我捧着一本书看,梅林就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在一张处方纸上写着字,写了几个字撕掉,再写,又是撕。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她一直看上去有些躁动不安,我也不好问她什么。就这样,磨蹭到半夜,她站起来出去了,我猜想她是去厕所了。山乡医院的厕所很简陋,就是一个露天茅坑,当中拦了一道稻草篱笆,算是分隔了男间和女间。她去了好久,好象有半个小时了还不见回来,我有些担心,怕她遇到狼。听说山里是有狼的,于是我站起来,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看一下。正要出门,值班室的门却“咿呀”一声推开了,她回来了。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就问她:你没事吧?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她摇摇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敢再问什么,还是坐下看我的书。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我:前几天王家巷子那个送来医院的女人有没有停在太平间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关心这事儿,那个女人是在山梁上拣柴禾不小心跌下来,摔破了头颅出血过多死的,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来不及救。我回答她:那女人昨天好象已经被拉走了,太平间好象空了吧。
她点头,然后坐下继续在处方纸上涂写,又过了半天,她又站起来出去了。这一回,出去得更久了,很久不见她回来,我真的着急了,站起来往外去寻。我有些拿不准到底应该去哪里寻,去厕所的话,如果她真的在那里,倒是有些让人尴尬的事情。可是去了那么久,我想还是应该去找一下了,于是我走出了值班室。
秋天的乌林山夜晚凉意袭人,天色黑暗到没有一颗星斗,我裹了裹衣服,往茅坑方向走去。那茅坑在太平间的北侧,要去那里必要经过太平间,我是不怕什么死鬼活鬼的,我打着手电一路往茅坑走去,经过太平间,发现那扇破旧的木门竟然漏着一道缝,没有锁。也许是把那个摔死的女人拉走后看门老头忘了锁了,我没在意,直接到了茅坑边,叫了几声,没听见有人应答。我有些着急了,想想是不是要把已经休息的医生叫起来一起找。我回头走,又经过太平间,那道门逢让我忽然有些不详的预感,于是我走上前,把太平间的门推开,手电往里一照,哎呀……”
“啊-------------”一声惨烈的剧叫,三个女人正听得聚精会神毛骨悚然之际,屋外的叫声忽然传来,女人们毫无准备,竟然也跟着尖叫起来,然后是凳子踢翻了的碰撞声,碗筷落地的破碎声,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电灯亮了起来,爱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床上钻进了被子,灯是晓瑞开的,屋里又恢复了通明的亮光,餐桌边,林林正抱着家盛的肩膀瑟瑟发抖。
屋外的惨烈叫声之后,绵长的号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越来越近,细听,好象是哪家死了亲人,正在一路哭着往后院太平间送。
一切恢复了平静,晓瑞沉默着收拾狼籍的屋子,目不斜视。家盛有些举足无措,跟着晓瑞的扫帚东躲西藏,却总是被晓瑞扫到了脚跟,他就干脆坐在里屋床上抬起脚,不沾地,象一只腾空的猴子一样,一边把旅行包里的衣物一件件地拿出来整理着。没有人再说话,收拾停当之后,晓瑞拉上了花布帘子,里屋就再也没有了声响。
外屋的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爱芳冲林林做了一个鬼脸,林林红了脸,把灯拉灭,往自己的帐子里一钻,三个女人一个男人的第一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窗外的哭声一直持续到半夜才停歇下来,这一屋子的人,其实都无法熟睡。爱芳依然在想,家盛的手电照到太平间里面后,看见了什么?那个女医生到底去了哪里?在太平间里吗?在干什么?
林林把脑袋蒙在被子里,脸面一阵阵地发烧,想起刚才自己下意识地跑到家盛身边一把抱住了他,他也竟然把自己搂了搂,手里是有些吃紧的劲儿的。那一瞬,林林几乎忘记了家盛是晓瑞的男人,直到现在,家盛有力的手臂揽住自己的感觉还停留在多肉的肩膀上,温暖到竟然有些酸痛感。只是被晓瑞看见了,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她的内疚,此时却忽而想起了自己一直挂在嘴上的来福,心下里突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伤感。
那个叫来福的男人在介绍人的撮合下和林林见过几面,不久就没有了下文,到底为什么没看上林林,对方也没有明说。林林自己也感到有些没面子,前几次介绍人给她说对象,不是她嫌人家家境太差,就是觉得人家没文化,尽管林林自己只是一个护士,但她实在是觉得要挑剔一些才对得起自己的,几个回合,介绍人也不敢向她提亲了,于是在选择男友这件事情上,林林掉进了一种高不攀低不就的尴尬境地。可这回林林却是很中意这个在中学里教物理课的来福,职业是体面的,长相也是那种白面书生的样子,再说,家底似乎不错,父亲是县政府的干部。于是,林林便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约会时以她无比主动甚至是讨好的态度迎奉着来福,倒让来福有些怕了她的热情,总觉得这热情的背后是有所目的的,见面几次后,便再不愿赴约了,林林的热情倒成了弄巧成拙的败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