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无奈地说，这老头要将功补过，就给他个重新作人的机会吧。其实，他不须重新作人，他在重新造林。从此他的腰再没有直起过。老人戏说，这样更好，心贴着大地更近些。若干年后，在党旗下宣誓，他也大弓着腰，脸须费力地别过来往上看。我从未在哪本书中看到过如此令人心碎的共产党员形象，看来艺术不等于生活。
曾有家学院请他，不去。老人是那样固执：“我念的是旧大学，不中用了，我管理点树木，也算人尽其材吧。”
我忘不了老汉曾打过我一耳光。那是休息，我顺手将镰刀砍在一棵树上。但挨了耳光我没哭，树在替我流泪。老人家骂我：“环境保护懂不懂？这不仅仅是盖房子当烧柴的事，没文化！”
汽车绝尘而去。
您走吧。这儿有我。这儿的人，还有树，都是您的儿子。您的子孙过百万了，您怎么算是绝后呢？
望着远去的汽车，我默默祝愿祝祷：所有的人死后没有灵魂，但老人家例外。老人家的灵魂是绿色的，永远伴随着我们。
您走吧，大爷，留给我们一片蓝蓝的天。你的脚印牢牢地踩进大山深深的沃土里，汽车，火车，什么样的现代化手段也无法拉走，真的，大爷。
拾
柳燕坐在炕上没动，结婚半年多，这是头一回。往日他一回来，先在门口按喇叭，然后把汽车开进车库，而她总象小鸟一样地飞出门口去等他。
而今天不。她盼他回来，又怕他回来，怕也罢，盼也罢，反正都挡不了。
总归不该去那块芸豆地。不去也就啥事都没有了。她本来想去弄点草喂小兔，经过那块芸豆地，明知芸豆也就刚打纽儿，可她要看看纽子有多长，就去了。去了就看到地垅沟里扔着个小女婴，哭得已经哑了喉，身上爬了好几只蚂蚁，你说把她心疼得，抱起来，头也没回地回到家。
小家伙甜甜地睡了，她才感到自己惹下大祸。咋不跟他商量商量，弄这么个孩子回来，算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他望着她的眼睛：“燕儿，给我生个儿子吧？”她故意一嗔：“我偏生个丫头！”对方赶忙改口：“我这嘴，我这嘴！什么丫壮举小子，有一个就中！”
可我俩现在有了孩子，拾来的，今儿倒霉，不出去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他回来肯定不乐意，这可怎么办！
柳燕就这么呆着，胡思乱想。她恨这女孩父母，准是生下来看品种不对，才扔掉的，怕占了指标。狠心呵，狼也不会吃自己的崽子！可恶的旧观念会把人变得兽都不如，咳！
柳燕当年就是被父母扔掉的。是因为挨饿还是嫌她是个女孩，谁知道。反正没有她的养父养母把她抱养，中国叫柳燕的女人肯定少一个。
没什么可犹豫的。柳燕叹了口气，这孩子她一定要喂活喂大一定要供她念书。他要发火？你火我也火！实在不行回娘家去，再不行离婚……她不敢想下去，刘刚多爱她呀。
孩子睡得很甜。她会作梦么？
脚步声响进了院子，刘刚回来了。
“车有点毛病，回来晚了。”
那脸造得，埋旱汰汰。柳燕瞥了他一眼，仍没动。
刘刚见妻子神色不好，很知趣地打水洗脸，猛回头，看见了那小东西，奔过去：“喂，谁家小孩子，挺胖的。”
柳燕的心反而出奇地平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淡淡地说：“捡的，我想养着她，她爹妈嫌是个女孩，扔到咱芸豆地里了。”
“他妈的，畜牲！”刘刚骂了一句，“对，咱养着。”
“刘刚，咱管怎么先养她，实在不行，再弄个指标？”
嘁，你把我当成啥玩艺了，你还嫌中国人少了是不是？咱就要这一个，刘刚说着，突然狡猾地凑过来，“唉，你妈当年要是不抱你，我上哪找媳妇去？”
两行热泪滚滚而出。柳燕搂过刘刚，在他那脏兮兮的脸上狠歹歹地咬了一口……
难抹平的创伤
孔秀丽升入全市最著名的中学，成为一名骄傲的中学生，可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这个省军区是市区的小康区，同学们的家长不是机关干部就是大款，瞧他们的子女狂得，聚到一起就会比赛父母的能耐，比赛自己压岁钱攒了几位几位数，而孔秀丽呢，妈妈卖雪糕，爸爸蹬三轮，日子艰难得一分钱要掰开做两瓣儿花，哪敢跟人家比呀。每当这时候，她只能悄悄地找一个角落里独自发愣，她们家住进这小康区，完全是沾了拆迁的光。咳，不如搬到贫民区里去！
孔秀丽不服气。你们算什么？本姑娘想当年在小学一直是年部前三名，那才叫真本事！她决心想个法子让同学们重新认识她。
孔秀丽的作文是很不错的。她决定展示一下自己。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则征文启事，要征集题为《走进新千年》的作品。要是能在这样的刊物上发表一篇大作，再获个奖……啊哈，看哪个敢小瞧她！孔秀丽赶紧动笔，可是，一连写了两三篇，越写越不理想，急得她嘴上起泡脑门儿发烧，这却如何是好！
突然，孔秀丽眼前一亮，连骂自己笨蛋、蠢猪。她订阅的《微型小说选刊》正在搞全国微型小说大赛，凡发表的初选作品，都附有作者的通讯地址，若是写信给这些大作家们求援，保证十拿九稳！
孔秀丽一口气写出20封内容相同的信，说是读到过这位作家的大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愿意拜对方为师，假如肯收她为学生，那就在百忙中给她写一篇《走进新千年》的范文让她学习。她把这20封信分寄给20位外地作家，然后就满怀信心地等待。
嘿，没过多久，果然就有一位叫悦然的作家给孔秀丽回了信，夸她信写得好，字也好，将来有可能成村，并说愿意收她为徒，但又特地叮嘱，学写作不可误了学习，最让她欣喜若狂的是悦然老师竟寄来一篇《走进新千年》的范文，那文章写得才叫棒！孔秀丽把这篇范文换成自己的语气，署上自己的名字，起大早投了出去。
孔秀丽抄袭了悦然老师的范文，寄走后着实害怕了些日子。但又想，这么大个中国，作家有多少万吧，他悦然不可能那么巧就看到了这本少儿杂志。又过了半年，正当她把这事淡忘了的时候，那家杂志社给她寄来了300元奖金和获奖证书！
这下子，孔秀丽成了全校的名人，老师夸，同学羡，连校长都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她。她感到背后总有热烈的目光在盯着她，她的班长还主动请她吃羊肉串儿。
孔秀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她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这时，她突然收到一封很长的信，是那位作家悦然写的，她悄悄找个僻静处拆开：
亲爱的孔秀丽小朋友：
你好！半年前，给你写过一封信，还附有一篇范文。寄走之后，我便去了西藏，一周前才回来，却没发现你的消息，这就更加证实了我的担心，会不会是邮路出了问题，抑或是我的字迹不够工整，你看不懂？今将该文工整抄一遍，寄去。假如因邮路问题造成丢失，请你不要误会，从你的来信的语言风格，看得出你将来是块搞文学的料，努力吧，但不要误了学习。
……
长长的信后附有那篇范文，抄得一笔一划。
捧着这封厚厚的信，孔秀丽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多好的叔叔啊，对一名中学生那么关心，而自己竟剽窃人家的作品，骗取荣誉和奖金，而后连信都不回了，这还算个人吗？孔秀丽一咬牙，放学后背着箱子卖起了冰棍，到假期攒了一笔钱，她登上了火车，去找悦然老师，当面请求他的原谅。
找到悦然老师的家，开门的是一位老奶奶。听说客人来自东北，马上说：“是孔秀丽吧？我家老头子悦然等你好久了！”
这……悦然是位老爷爷？孔秀丽大出意料。老奶奶又问：“能告诉我你找悦然有什么事吗？”
“奶奶，我，是个坏孩子，我剽窃了他老人家的作品，骗取了荣誉和奖金，我要当面请他饶恕。”
老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好孩子，悦然他果然没有看错，他可以含笔九泉了。”老奶奶拉着孔秀丽的胳膊，进屋。只见屋子里布置得洁净而肃穆，正中一张老人的遗像，不用说，那是悦然爷爷。
老奶奶找出一大堆报刊、信件。
原来，悦然寄给孔秀丽的范文，是他特意应邀写给某大报的，不久就发表了出来。待孔秀丽的“作品”获奖后刊出来时，立即有很多读者发现了她的剽窃行为，揭发信像雪片似地飞向那家少儿杂志。杂志社火速写信向悦然道歉，并表示要严肃处理。那时悦然刚刚从西藏回来，抱病在身，他连夜打电话，代孔秀丽求情。他不愿意因一次过失，就将一个很有前途的中学生一棒子打死。悦然说：“这孩子一时糊涂，但她很快就会觉悟过来，我能等到她的道歉信的。”对悦然这样有名气的作家，杂志社当然要尊重，便把一编织袋揭发信全寄给他，由他处理。悦然的病势加重，他仍然撑着，每天都问老伴：“孔秀丽来信了没有？”直到生命的最后。
“爷爷，我对不起您哪……”孔秀丽哭倒在地，冲悦然爷爷的遗像叩头，却被老奶奶拉了起来：“孩子，这不是孔爷爷的期望，爷爷嘱咐我见到你后，告诉你，放下包袱，挺起胸膛做人！”
请你原谅我
姚小刚家住在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里，学校是当地民办的，很小。全班20名同学中，姚小刚顶顶看不上的是江红艳，为啥？两家原来就为承包田分配问题闹了好几年矛盾，偏偏姚小刚的爸爸上山偷猎野猪，冤家路窄，恰巧让江红艳的爸爸撞见，偷猎可是省政府明文归定犯法的事啊，于是，姚小刚的爸爸被派出所抓去，关了15天，还罚了巨额款，他们家立刻发生了经济危机，差点儿停了小刚的学！这样，两家的疙瘩越结越深，妈妈告诉小刚，你不用跟老江家的闺女来往，他们家没个好人。小刚就记住了这话。可是在学校里老师总是教育同学们要搞好团结，他不敢公开跟江红艳过不去，只能背地里找茬儿。
江红艳学习用功，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又当着班长，她平时没缺点，老师舍不得批评她呀，倒是他姚小刚爱淘气惹事儿，做题马虎，老师动不动总爱训他：“你看人家江红艳同学，怎么不向她学习！”他嘴里不说，心里想，哼，我凭什么向她学，她家没好人。等哪天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张狂！
到期末考试了，姚小刚老早就打好了主意，考数学，他算准两道题的得数都是正数，等江红艳交卷，他也去交，手里却暗暗握着只铅笔头儿，看准江红艳的答卷，果然得的是那个数，小刚乘老师不注意，将江红艳的那两个得数前面各加了一道小横杠儿，就变成了负数，做完这些，姚小刚一连好几天心里怦怦直跳，总以为老师看出了他的坏招。后来，成绩公布，江红艳头一次没排上第一，听说她背后地里偷偷地哭了。姚小刚很出了一口气，好，就得教训教训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