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花掉160元，客人见我一夜未归，认定我找“小姐”去了，嫌我吃独食，总对我带搭不理的，直到半年后，才从领导嘴里知道那次误会，咳。
那件事很快过去。一天，我下了班，一进门，老爸就对我说：“你认识一个女的？真能磨唧，说要咱交电话费。我告诉她，我不管钱，我儿子回来就让她去交，她哪里听我的，只管说多少多少钱。不大工夫，又打过来，还是那话，一连打了三遍。年纪轻轻的，没见过这么唠叨的女人。”
我一愣，马上明白过来，那是电话里语音提示，电脑设计的，可不是只顾自己说嘛，老爸跟她理论，能有结果吗？我笑出了眼泪，对老爸说了真况。老爸呆了半晌，很自卑地说，一个乡下老土，不配在省城里待，给你这有学问的人丢面子哩。
一句话，把我的鼻子说酸了。老爸，正是您这个乡下老土，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才养育得儿子成为受人敬重的学者！你是把接触文明的机会都让给了我，儿子稍微活得有点人样子，又怎么敢忘恩负义瞧不起您呀。
心宽路不窄
矿工的住宅都盖在山坡上，两个小邻居，几乎每天见一面。
男孩儿患小儿麻痹症，只能坐在轮椅上打发时光。九岁时，妈妈说，儿呀，你不学点本事，将来妈死了，怎么办？于是妈妈教他识字。他天资特好，过目成诵，三年后，女孩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基本在书海里徜徉。
女孩儿活泼快乐，极富同情心，她是唯一经常来看望男孩儿的小朋友。别的孩子打男孩院前经过，总要编顺口溜气他：“瘫子瘸子蔫茄子，我是你家老爷子……”男孩气得哆嗦，女孩总是粗鲁地高声叫骂，并捡起院里的碎砖块抛掷过去。女孩也是唯一叫他“小哥哥”的孩子。女孩儿常常对她的妈妈说，小哥哥多好哇，为什么别的男孩都能站起来，就他站不起来？我想分给他一条腿，哪怕我俩一人站半天不好吗？妈妈说，傻丫头。女孩妈妈去跟男孩的妈妈说这事，无意间让男孩听到了，男孩一整天没吃没喝，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男孩想，迟早我要站起来，站起来就找她当媳妇。
女孩放学后，便来教男孩算术，男孩就给女孩讲古书里的故事。这情景常常让男孩的妈妈热泪涟涟，说，这孩子，他要是能站起来……
后来男孩在轮椅上长成一个英俊博学的小伙子，女孩儿也在山路上长成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女孩上了高中，便不常来坐了。男孩莫名其妙地想，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吧，早恋，可耻。男孩儿又感觉自己其实更可耻，她有没有男朋友该你管的吗？这一天，男孩儿又没吃没喝。妈妈说，这孩子，有事说事，动不动不吃不喝，咋的啦。
他说，不咋的。我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罢。
打那以后，男孩的心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眼前总晃动着女孩的那对浅浅的酒窝和一只黄茸茸的马尾辫。他想，如果将来能娶得这女孩儿为妻，他会豁出自己的一切让她过得幸福！古书中的才子佳人故事经常就在他眼前、梦中出现，他和女孩儿就是主角。他多想梦见自己能站起来，用强有力的双手把那女孩着走向自己的卧室。可是，他没有成功。每次梦里，他不是虚幻地在空中乱飞，就是自己坐在轮椅上……男孩第一次哭了，老天，连在梦里站起来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哭自己，也哭那女孩儿。
有一天，压抑得太厉害，男孩摇着轮椅走出门去，想找女孩吐露一下心迹，哪怕只是把话说出来，他就解脱了，保证回头就走。可是，摇出几步，他就愣住了：两家之间用篱笆圈着各自的菜地，中间那条窄窄的小道，他的轮椅无法通过去呀。男孩子恨恨地想，这分明是故意不让我过去。不去就不去。
男孩儿又把轮椅摇回了他的小书房。
日子过去了一些年头。
元旦，女孩儿来男孩儿家中坐，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喀。女孩已经落榜，在家待业两年了。女孩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人儿。男孩说，好哇，祝福你。女孩说，那男的家挺远的。男孩说，亲戚远来香啊。女孩就低了头，默默无语。当时，男孩真想一把搂住她，说，我喜欢你。可是，男孩把握不住女孩会不会突然跳起来抽他的耳光，男孩儿只有这一点希望了，无论如何，女孩至少会来看他；随着她的耳光，她就不再可能在这充满煤烟味儿的小屋里出现，以后他怎么有勇气活呀。
女孩默默地离开了。女孩不久就出嫁了。女孩出嫁那天，男孩的全家都去送亲，男孩独自在家，把自己喝得一塌糊涂……
男孩酒醒后，拼命写东西，他的东西都是写给女孩的。男孩儿不断有东西发表，不断有稿费汇过来……也有给男孩儿介绍对象的，毕竟男孩儿是个才子，矿山的邮递员都羡慕他的汇款单真多，有些女孩子愿意嫁他。
男孩儿一律摇头：不找。
后来，男孩断续地得知女孩一些情况，她过得并不幸福。男人喝酒，喝了酒就打她，折磨她。男孩原来很爱喝酒，听到这消息，他忿然把酒戒了。可他戒掉酒，那女孩的丈夫喝得更凶了。终于有一天，他将女孩的肋骨打折眼睛打斜，女孩起诉到法院，跟他离了婚。
离婚的女孩又回到娘家，头一个就是来看她的小哥哥。她欣喜地说：“打折了好。打斜了好。”男孩儿心中一凛，她知道我这么想的？她是不是在嘲讽、揭露我兴灾乐祸的卑鄙心理？
男孩儿跟女孩儿相对反而无话。俩人就改在网上聊，说东说西，聊得热火朝天，聊得难舍难分。女孩儿问：“小哥哥，你怎么不找个人儿做伴？”男孩儿答：“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可老天爷不让我站起来。”女孩儿说：“坐着好，坐着我离你怀抱更近。当年我等你开口呢，你为什么多少年说不出那一个字？看我，现在残花败柳……”男孩儿说：“我爱你。我爱你。”男孩儿真感谢科学家发明了上网，在这儿说起话来无比顺畅！
电脑停留了片刻。男孩仿佛感觉出，女孩在那边哭了。好久，屏幕上出现了女孩儿的回应：“家中就我自己。你为什么不过来？”
男孩立即儿扔下鼠标，摇着轮椅就飞出了门。他望见，女孩儿站在她家的门口，向他招手。男孩把轮椅迅速摇过去，他发现，那条篱笆道儿足够他的轮椅开过！
他伏在女孩怀里喃喃地说：“这道儿什么时候变宽了……”
女孩儿说：“其实啊，路是在你心里的，你认为它窄，那再宽也通不过；你认为它宽阔，它自然就宽了。”
缘分这东西
当年都兴早婚，女孩有16岁出嫁的。带小都过20岁了，还没对象，这就成了今天的泡泡糖，整天在人们嘴里嚼着。爹娘因此感觉矮乡亲们一截，不知道托了多少介绍人，可怎奈人家男孩一相看过，就永无回音，总不能使轿子抬了硬往人家塞吧，这带小就成了爹娘的一块心病。
这天，带小又奉命前去相亲，地点是公社饭店旁边胡同口。见过那憨乎乎的男子，带小眉头机械地跳了跳，就问：“你是吴建国吧？有件事你得先答应替我保密，谁说出去，死他全家。”
吴建国点点头：“死他全家。你说吧。”
带小说：“镇子那一端还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我先过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若是看不妥那个，回来咱俩再说。你能保密吗？”
吴建国说：“就当我没听见。”
“那好，你在这儿等着。”
带小说罢，就忙着去看那一个了。直到傍午，带小要回家，必须经过这条唯一的街道，无意中一抬头，大毒日头下，那吴建国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处，眼睛让汗水淹得要睁不开了！带小用此法不知道激黄了多少对象，哪个男人一听这话，还不转身就走啊，难为这吴建国如此说话算数！带小的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冲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你怎么硬在这儿晒，不会躲到那边树荫下去呀。”
“我怕你看不见我，错过了怎么办。”
带小泪如雨下：“我就6两粮票。你身上有没有多余的？咱俩吃饭去。”
后来，带小就成了吴建国的媳妇。后来俩人都有了工作，生了孩子，一辈子没有高声大嗓地争吵过，日子也顺风顺水地直过到退休。
退休后，带小突然就得了病。儿女都是小康以上的水平，不在乎钱，只要妈。省城北京上海都瞧过，专家一律摇头，说带小是癌症晚期，发现得太晚，根本没有手术价值，还是回去休养，或许有半年活头。
带小坚决不住院。钱再多，也没必要那么糟蹋不是。唯一的要求，是让老伴陪伴她走完最后一程。
空空的大屋子里，老两口整天四目相对。某天，带小拉住吴建国的手：“老东西，我临死不能把这事带到火化场去，得告诉你。”
“说吧。”
“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
“那还能忘。”
带小语调变缓，说她从来就没有同时相看过俩对象。她当时暗恋上了本村的一名教师，可人家有媳妇了。她就整天幻想，教师的老婆会不会突然病死？那她如果嫁了，岂不要悔断肠子……可这话要命也说不出口的。于是，遇有介绍对象的，她便撒谎，把对方气走，有毒誓封口，还不至于泄露原因，把媒人和爹妈全蒙在鼓里。没想到，最后让建国给感动得决定放弃那教师。眼前这么好的人，错过了，那才会悔断肠子呢。
“结婚后，我感觉你心眼挺多的呀。你说你，当初咋那么实在？叫你等，你就等啊。”
“秀芳，”建国唤着带小的大名，情绪也激动了，“你身体这样子了，这话我要是烂在肚子里，也对不起你呀。当初我等你出现，根本不是看好了你长得漂亮，我就想郑重其事地告诉你，别臭美不要脸，离了你，我姓吴的打不了光棍，不信等着瞧。可没等我开口，让你抢了先。”
夫妻俩愣了半天，如在梦中！几十年的互敬互爱，好不容易那点感情基础，还完全是阴差阳错！好久，俩人一齐笑出了眼泪：“缘分这东西！”
一个月后，带小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出了楼门；三个月后，俩人相伴着去公园散步了；三年后，老夫妻成了公园最守时的舞伴……两人都说，从前，做的是假夫妻呢，眼下，才是真心实意地重新开始。
不革命的年
1968年春节，上级号召要过革命化的。生产队只放四天假，表叔问我，敢不敢跟他挖煤去？听说有钱赚，我眼睛瞪得溜圆，等到天黑，和两个小伙伴带上工具、吃的，跟着表叔，翻山越岭跑了20里路，见公路边有一两米多的深坑，跳下去，哈，此前谁挖过煤，可能嫌少，丢弃了。这煤坑四面岩石，当中夹着一溜煤芯，全是块儿！
表叔年纪最大，可能快四十岁了，其余三个都是我这样的半大小子。我们拿尖镐仔细地抠剔夹在石缝上的煤，然后，装在小土篮里，用绳子拔出坑外。坑特别狭窄，我们只能一个打手电筒照明，另一个刨镐，其余两人负责往上拔煤。大家抢着做重的，根本不用号召。忙到天亮，我们挖了一吨，黑亮亮堆在路边的排水沟里，想到可以分一笔“巨款”带回家交给父亲，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苦！
没有表，我们只能靠肚子、靠太阳来估计大约时间，饿了就吃，困急了，就挤在地下眯一会儿再干。也不知出了多少汗，人累得都麻木了，表叔让我们都出去看成果。这时候满天繁星，可能够深夜了吧。我最小，可有点文化，便想了个办法计算筐数，每够10筐，放一块小石头在路边的雪圈里，够10块，换成一块煤……我数了数煤块，有四吨多了！
表叔仰脸看了看天，说：“这工夫，最少也得九点往后。在家里，早把老祖宗接回去，要坐热炕上喝酒了。”表叔真有长远打算，准备了蜡，还有一瓶子玉雪牌白酒！
挖出四吨煤，空间大出不少，现在大伙坐在一个拐弯，一点也不冷。表叔拿尖镐在四面坑壁上各抠了一个小孔，费了很多事，把四支蜡坐好，点上，洞内立刻跳动起烛光，有了过年时那种梦幻般的感觉。表叔说：“都坐下。咱几个搞资本主义的，过回不革命的年。”大家把好吃的都凑到小杨的饭盒里，有煎豆腐干，咸带鱼，咸鸭蛋，还有肉炖酸菜。表叔有个摔掉把儿的搪瓷茶缸，把酒倒上，大伙你一口，他一口……
我那时不会喝酒。可看到小伙伴们喝得豪爽，也筋着鼻子硬咽。喝得高兴，表叔让我讲一段。我就讲《说岳全传》。这样，大家再不逼我喝酒，他们怕打断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茶缸传来传去，直到蜡烛熄灭……
表叔宣布，年过去了，大家都爬出坑去。表叔让大家朝家乡磕几个头，算给老祖宗拜年了。磕完头，我无师自通地给表叔拜年，大家相互问候。几分钟前还在一起喝酒，听故事，爬上来就跟才遇上似的，挺好玩的！
大约这一带零散小坑多，我们的煤又堆在公路边，比较引人注目吧，第二天下午，就有汽车过来商量买煤。表叔重复大家同意，32元钱卖掉四吨。接到表叔分给的8元钱，我心里那个热乎啊。
到正月初二，小洞的几个岔全抠到了石头，说明煤尽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爬到凛冽的寒风中，这时计算，我们又拥有了六吨半的成果。表叔让我算算，我算了，84块钱，每人可以分21块！大家嗷嗷叫着欢呼起来，21块，我们这些人口多的家庭，年年超支，最后要经队委会讨论，借给五块钱过年的。
正欢快地议论着，这时来了个穿黄大衣的，冷着脸问：“谁的煤？谁批准你们挖的？”
表叔点头哈腰：“同志，我们就挖了这点儿，想弄点过年钱。”
“年都过了，还过年钱。”那同志冷冷地说，“斗私批修，没收！”
“同志，您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