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书
老同学贾玉玺死了。一个县局级干部，死得不明不白的，死得窝窝囊囊的。
他是一个礼拜前死在监狱里的。一说自杀，一说他杀。自杀也好，他杀也罢，反正这个人在这个世上不存在了。
对于他的死，我心里像打翻了个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对于他的脾气，我是知道最清楚的；对于他的脉搏，我是摸得最准确的。从上小学起，他就是个好学生。学习用功，不耻下问。因此，门门功课考第一。佩服得女同学们都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并梦想将来让他作自己的白马王子。嫉妒得男同学们牙根疼，恨不得他上学路上栽一个大跟头，摔半死才痛快。
他为什么如此努力学习呢？当我问他时，他仄着脑袋告诉我：“知道我为什么叫玉玺吗？玉玺就是古时候的官印。爷爷、父亲对我的唯一希望，就是以后当官掌印，光宗耀祖，为老百姓办好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他真是个官苗子，从上小学一年级就当班长，一直当到文革时上初中。好像班长的位子，就是他家祖传下来似的。
文革开始后，他一度不理解。钻进被窝里，打着手电偷偷看书。读一会儿，哭一会儿。说他的前途没希望了。后来，革命烈火越烧越旺，他突然想通了。说只有大风大浪，才能培养出红色革命接班人。他就带头造反，并很快当上了“风雷激”战斗队总司令。我呢，在他的一再劝说下，当了他的助手副司令。记得我们一起到上海“一月革命风暴发源地”搞串联，当看到批斗某走资派，革命群众揭发他贪污腐败问题时，贾玉玺情不自禁带头呼起了“打倒”、“批臭”、“砸烂狗头”的革命口号。事后，他对我说，以后，他若能当上领导，一定当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清官。
文革后期，他作为第一批推荐对象，成了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我也因跟随他有功，第二批推荐，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我们先后分配到报社工作。那时候，他真是个工作狂，新闻稿一篇接一篇地写，几乎每天都有他的文章见报。月月当先进，年年当模范。不久，一篇文章被地委书记看上，立马调他到地委办公室，当上了地委书记的秘书。那时，我迷上了文学创作，恢复文联时，我调到了文联工作。
谁都知道，给领导当秘书，是当官的前奏。两年后，他就当上了某县副县长。当他坐着北京吉普去上任的时候，心里那个甜呀，真如喝了一碗枣花蜜。他对自己说，我当清官的机会终于到了。
因他是抓农业的副县长，他就真的一颗心全扑到了农村。除了开会，他几乎天天下乡，了解民情，为农民解决困难。办公室要给他派车，他一摆手，罢了！还是自行车来劲。说话他的飞“鸽牌”早飞远了。一年里，他飞遍了全县8个公社，60多个大队。他走乡串户，同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被大家亲切地称为泥腿子县长。
他上任第二年初冬，天大旱，离县城最远的红庙公社，家家凑钱从百里之外的水库买水。交罢钱后，就等着浇地了。可水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急得贾玉玺带着队干部，就沿渠沟往上查。结果查到上游，发现外县有个大队给截流了。水就是农民的命呀，贾玉玺二话不说，穿着棉衣就跳进冰冷的水里堵缺口。队干部也跟着一个个跳下去，排成了一道人墙。事后，全公社社员跪在他面前，夸他青天大老爷。那一刻，他满足了，他陶醉了。
当全县百姓向他叫好，他最有希望扶正当县长的时候，突然宣布他上调了。人虽上来了，却没有升格，平调为市土地局副局长。事后，从县里传来消息说，他是个不和谐的音符，同其他县领导吹不成一个调儿。听到这话，他一气抽了半盒烟。
工作环境变了，他的工作作风仍不变。他还是骑一辆自行车跑基层，了解民情。一了解不大要紧，发现底下问题大了。当一块块地皮不合政策，却莫名其妙批给张三或李四时，他去深究，发现张三不是给某大领导有关系，就是李四与某要员有瓜葛。他抓住问题不放，就有开发商给他送重礼。他一概拒绝，顶风而上，越级向上级反映问题。在他反映的情况还没回音时，他的工作就又变动了。他成了机关事务管理局一个不酸不凉的第六副局长。有人传话说，为了搬掉他这块绊脚石，土地局一把手向上送了35万人民币。乖乖，贾玉玺嘴里倒出一口凉气。
工作就像走马灯。新单位上任那天，当年他当秘书科长，而当秘书的现任管理局局长找他谈话，说：“你的工作历来是一流的，这我是知道的。现在局里事不多，你又是老同志啦，就不分配你具体工作了。你就每天读读书看看报，修心养性吧！反正工资、奖金一分也不少你的。”
这是什么话？自己才50出头，就开始养老了！该不是，还是因为自己太直正，是个不和谐音符吧！窝着一肚子气，他一头钻进报纸、书堆里。偶尔也练练书法。再就是整理以前的书稿，自费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书出来后，他先后赠送给市有关领导，希望他们能认为自己是个人才，给他个实职，为人民做点实事儿。
等不来回音，他就登门造访，得来的都是摇头和拒绝。他悄悄找当地一个“半仙”算卦，卦上说，官运到此结束。
他仍不死心，官运结束，干工作不能结束。他找当年的下级现在的上级软磨硬缠，局长才给了他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不干事则已，一干则看出了端倪。他发现了一条局长受贿100万元的线索。他顺藤摸瓜，刚摸到了瓜把儿，要下手时，却被纪委领导叫去，要对他以诬告罪论处。气得他失去理智，闯进市长办公室，要市长评理。结果，以扰乱市长工作为名，他被派出所关押了三天。
他死心了。让看报就看报吧，让读书就读书吧！
看了一两个月，心又活了。他要当清官，他要为百姓办好事。在他三番五次向市领导要工作时，机会来了。市政府机关要组织扶贫工作队。条件是科级以下干部，县以上干部不在下乡之列。他磨破嘴皮子，终于说动领导，得到降级使用，到某县最穷的露底村当了一名副村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把家里全部积蓄取出来，要为村民修桥铺路盖学校。就在他还未出发之前，他妻子（也是我们同学）悄悄给我打电话，要我劝劝他，最好别下乡。就是下乡，也不要把家里的钱拿光。因为儿子马上要结婚，还要装修房子呢。我回他妻子话，说，你就不能劝他？他妻子说，他大丈夫观念厉害的很，发起脾气来，就是个神经病。家里人谁劝他，他就挥舞着菜刀要砍谁！
我按他妻子的要求劝了，但无济于事。于是，他家里二三十年的积攒，就变成了扶贫村的水泥路、小学校的新教室、新课桌，以及春节间贫困户家的大米、白面和花生油。
除此以外，他还带领村民上访告状，要求解决多年来的遗留问题。
他再次成了农民心中的大清官。他帮着修得路，村民取名“玉玺路”，他帮着建得小学叫“玉玺学校”。农民们还把绣着“为民做主青天再现”大字的锦旗，敲锣打鼓送到市扶贫办公室。
他成了功臣，他成了榜样。他回到单位，一脸冰霜的局长，立刻满面春风。说他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还告诉他有了新文件，说下乡补助由原来的每天10元长到20元。他填好报销单，局长大笔一挥，就签上了大名。不想这是个圈套，他拿着报销单到财务科报账时，同局长穿着连裆裤的财务科长硬是不给报，说他没见这文件。并说他自私，既然为农民做好事，何必斤斤计较，沾公家的便宜，每天多报10元钱。要想多报销，那是墙上挂竹帘——没门。贾玉玺再三解释，科长一概不听。他是个丁是丁卯是卯办事极认真的人，一把拉科长找局长核对情况。早有准备的科长立马向贾玉玺大打出手，边打边颠倒是非，喊贾玉玺打人了。贾玉玺被打得破头血脸，财务科长却躺在地上打滚，说贾玉玺打坏了他的腿。贾玉玺摸一把脸上的血，去找局长说清楚，局长早无影无踪了。
贾玉玺气呼呼回到家，正不知向谁发脾气，派出所人找到家，要他说说事情的经过。他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可到了第二天，派出所又来人了，还要他再说清楚，并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说说。贾玉玺想，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就是把我拉到监狱，我还是占理。果然，警车把他拉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看守所。罪名是打人致残。气得他破口大骂。待他冷静下来，说明情况，狱警都很同情他，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劝他，一个外国名人说过，没有坐过监狱的男人，不是个完整的男人。
虎落平川遭犬欺。号子里，原来是小偷的人都欺负他。从此，他过上了度日如年的日子。苦难日子倍想亲人，可妻子、儿子为什么不来看他呢！他哪里知道，就在他进去的第二天，妻子昏迷了过去，一检查，是肝癌晚期，现在儿子正陪她在医院里抢救呢。
一周后，妻子走完了人生路。也不知到了天堂，还是地狱。
当这消息传进来，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绝食了，一天、两天……第十天的时候，他划上了生命的句号。也划上了一个令人思索的感叹号！
对于他的死，我们都愤愤不平，可又无可奈何。事后，聚在一起吃饭，都没心情。有的说，自古清官多没有好结果。老贾如此下场，也属正常。有的说，谁让他鬼迷心窍，一门心思要当清官呢！有的说，现在中国经济状况虽然变化了，可官场规矩并没有变。老贾也太迂腐了！一位定居美国回来探亲的同学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做清官梦？悲哀呀，时代的悲哀！
然后，我们一起举杯，一饮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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