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水,一波一波的,拍打着岸边的洗衣石。余小鱼就坐在光滑的洗衣石上,将两只小脚伸进水里,交替地击打着水面,嘴里嗬嗬地欢叫着。娘在一旁洗衣,将衣服捶打得嘭嘭作响,对他的行为不管不顾,俩个人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稍远一点的水面上,父亲的船摇篮般地泊在水里。太阳照着他的脸和他的渔网,渔网在空中很诗意地展成一个圆,然后罩向水面。父亲拎着网口,慢慢地一点点地往上提。余小鱼这时已不玩打水游戏,他站起来,他的心让父亲给提着,一点点地往上拽,那些在渔网里无知地蹦哒着的鱼儿,就像余小鱼欢快的心。
父亲将船扰岸,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收获,赤着的双脚在青石板上留下湿漉漉的水印。余小鱼踩着这些水印,企鹅般地摇晃着,他用哭声命令父亲停下来,把鱼篓交给他。余小鱼使出吃鱼的劲,还是没能将鱼篓提起。父亲说小子你还得吃几年的鱼,又踏着大步继续前进,水印在一幢吊脚楼前嘎然而止。
鱼丸街都是这样的吊脚楼,临街不开窗,木栅栏构架的一长溜走廊,就是一排敞亮的窗。纤细的支柱一直延伸到水底,临水而立。余小鱼喜欢抓住栏杆,呼吸鱼丸街充满着鱼腥味的空气。
余小鱼长大一些就会顺着吊脚楼的支柱往下爬,猴子一样地砸向水面,然后像鱼一样地消失在水里。岸边洗衣石上捶打衣服的声音会突然断节,直到远处一颗头颅冒出水面,正好在父亲的船邦边,声音才继续响起。而余小鱼已经躺在摇篮一样的小船上,眯着眼享受着阳光的烘烤,或者协同父亲拉网,余小鱼会将渔网撒向河面,可是他无法像父亲一样撒得又大又圆,余小鱼丧气地嘟着嘴。
余小鱼不喜欢读书,他的心总是被那一波一波的水牵扯着。上课时他和同桌的小女生用线玩织渔网的游戏,俩人还探讨什么是幸福。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说幸福就是天天吃鱼吃肉,余小鱼说我天天吃鱼,可是没有幸福感。
临街的水,一波一波的,拍打着岸边的洗衣石。余小鱼坐在吊脚楼上,望着母亲提着衣服一级一级地往下走才能完成洗衣的心愿。父亲还在撒网,空空地撒下去,又空空地提上来。小船不再摇篮般安逸地泊在水面,经常在阳光下倒扣着,像一张失去箭的弓。父亲坐在船边,样子有些落寞。空空的鱼篓懒懒散散地半躺着,像一个问号。
鱼丸街的石板上没有了走来走去的水印,也失去了鱼腥的味道,没有鱼腥味的鱼丸街显得很不真实,像一张褪了色的山水画。余小鱼经常坐在吊脚楼上望着空荡荡的水面,水边疯长着泡泡草,但不是生长鱼。余小鱼已经很久吃不到鱼。他想念鱼的味道,他开始认为没有鱼吃是不幸福的。他和身边的同桌继续探讨幸福,同桌换成男生。他说,幸福就是考上大学。余小鱼说幸福就是撒网打鱼。同桌惊讶余小鱼独特的人生理想。当然,余小鱼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打鱼。余小鱼做了工人和父亲,下班后坐在咯咯作响的吊脚楼上逗孩子,将垃圾随手扔进眼前的臭水塘,臭水塘飘浮着浮萍、泡沫以及堆积如山的垃圾,成群的苍蝇在阳光下快乐地盘旋。
余小鱼看到几个人手里提着塑料桶,桶里盛着白色的液体。他们在每一家的木板门上先画一个大圆圈,然后在里面写字。余小鱼看清是个“拆”字,他咧嘴笑了一下,笑容很古怪。
堆土机轰鸣着开过来了,余小鱼听到吊脚楼的呻吟,还有父亲的那只破船,他们一同被埋在砾石下面。鱼丸街消失了,消失得干净利落,它和那条已经干涸的河道一样已经夷为平地,然后又竖起了高高的脚手架。
一年后,余小鱼又回到了鱼丸街,他抓到了一间店面。这是一条崭新的街道,但是沿用了旧名。鱼丸街化身为水产经营街,整条街都看到鱼在游动。余小鱼和别人一样,穿着皮衣皮裤,站在自家的鱼摊前,给顾客抓鱼、剖鱼,忙得不亦乐乎。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点上一支烟,想,我站的这片地,该是昔日的河心吧?
鱼丸街俩边都是密密的商住房,临街有窗,光洁明亮,只是每家窗户都不无例外地装了四四方方的金属栅栏,光闪闪的,冷冷地注视着鱼丸街。余小鱼看到一方栅栏里亮起了灯,那是自己的家,余小鱼将店门关好,沿着鱼丸街往前走,一拐弯,像一尾鱼,游走在时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