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赞美一番就淡忘了。可文静而安然的蕨草总是谦恭地站在那里，并不因此而洋洋自得。淡紫色的小圆垫，六角型乳白色小花盆，细长的茎杆举着对生的叶子，或七片或九片，象小儿张开的手掌，又象屏开的凤尾。冬天的时候，从土里钻出了两三片嫩叶，几片老叶渐渐枯萎了。枯萎的老叶依然骨骼清朗，仿佛是站立着的标本，只是色泽不如夏天时的鲜活，却别有一番风姿，让我感觉到它的坚持与留恋，亦或是对后代的引导。我没有剪除它，任它一如既往地同我一起，每日里看天看地看窗外的风景看来往的客人，直到有一天被一个来访者信手掐断。我心中暗怪客人的唐突，我喜爱的东西，我自会照顾，留着它自有我的道理，何须你动手？但对于一个不懂得欣赏美的眼光或者是根本没有相同心理体验的人，你即使解释再多又有何用呢？
或许是我天生多愁善感，很容易被花鸟虫鱼所感动，无人和无事的时候，在静静的对视中，物我交融，心心相印，所以，索求不高的蕨草在我的照应下过得很开心。它的肤色和神情告诉了我：它喜欢这里。但我知道，它并不是贪恋这里的赞美，不是贪恋这里的温室，而是因为有一双呵护的手和一对相知的目光。
曾经嗜好养花，见到可心的盆花总会毫不犹豫买回家，但院中夏晒冬阴，米兰、茉莉、茶花……都是匆匆的过客，娇贵得很，不管我心多么真诚，终究还是留不住。它们确实很香，很耀眼。可只是辉煌了一阵子，让人惊讶与赞美一番，而后留下许多叹息与遗憾。我独钟情于吊兰和铁树，惟有吊兰和铁树，一年四季总是挺着细长的叶子，它们不计较阳光的多少，不计较雨露的厚薄，不计较土质的肥瘠，每天毫不保留地把它生命的原色奉献给欣赏它的目光。任何生命，只有时刻展示本色，才是恒久的，就象这棵蕨草：无需开花，无需过多的赞美，淡然地打发每一个日子。在墙角的时候，没有谁为它修剪，没有谁会多看它一眼，它一生都生活在被忽视的角落，不出风头，不抢镜头，日出日落，四季更替，却始终保持着生命的本色。
（2005年）
婚姻中的绿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句古诗给我的惊惧不安不亚于面对地球即将毁灭的恐惧。日常相濡以沫相亲相爱同床共枕懂得自以为最亲密最可信赖的人，会在最需要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互相依赖的时刻，各自飞向不同的目标么？
我对此一直心存疑虑，也最不愿相信最话的真实性。一天偶尔读到一篇文章，上面记述了一则难以置信的故事，说的是一对新婚夫妇，在一次散步中，妻子的脚不小心夹在铁轨的夹缝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而远处的一列火车正飞驰而来，妻子拼命把丈夫推开，丈夫却紧紧抱着妻子不肯松手……
在深深的哀叹惋惜中，我问旁边一个同事：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吗？
他立即爽笑着说：那还不发狠快跑！
这样的回答必然激怒了我。我恨恨地说：怪不得你不可爱，就因为你缺少执著！
我知道我本不该动怒而斥责，他的回答必是玩笑无疑。但我心中却真切地为那位妻子感到痛苦而惋惜的同时，又感到一丝安慰；而为这位同事的妻子感到不幸与愤慨，虽然现实中的她并未碰到类似的遭遇。
由此，我也时常问自己：如果我的爱人如此，我会怎样呢？如果我如此，我的爱人怎样呢？我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
当曾经的激情已成为习惯，而习惯的原野上只有一片单调的枯黄，许多双手再也不愿主动去栽上一棵令人感动的绿树，那曾经十分敏感的心灵也难以泛起波澜了，便只能听任它渐成一潭死水，再也不见小鸟与游鱼。那位勇敢的丈夫，一定是在绝望与难舍中，瞬间选择了“患难与共”，弹响一曲生死绝唱的动人旋律。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中都一定向往那种生死恋的浪漫情怀，不希望自己和爱人成为“各自飞”的“同林鸟”，那么就别让双方的激情成为“习惯”，就别让生活的原野上出现单调的枯黄，就应该及时补栽上一棵或几棵适应季节的绿树。
（2000年7月）
半个月亮
晚饭后，夕阳还在西天挂着，望窗外绿叶葱葱，几个任务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心里很是轻松，而且雨过天晴，春风送暖。这样的时刻不去散步岂不可惜？于是，便带上手机和钥匙，锁上门，信步出了大院后门，去了菱湖公园。
很庆幸来对了。暮色迷蒙的公园里，静谧中浸透着丝丝的闲适，空气里充溢着浓浓的善意。络绎不绝的人流，有急行而锻炼的，有相依相偎漫步的，年老的、年轻的，那份闲适、那分自在，那份对生命的珍视，那份对情爱的浓密，无不让人心存羡慕和想望，希望这样的日子在眼前永驻。我沿着水中一条小迳缓缓而行，浓香沁入心脾，路旁黑黝黝的树上，看不出花是否开了。但这么浓郁的芬芳，想必还是有花吧，而且一定开得灿烂，不然怎么会这么芳香浓郁呢？隐约可见许多小小的荷叶，轻逸地漂浮在静静的水面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名诗忽然蹦出脑海，但夜色中，蜻蜓是看不到了。或许春日的阳光下，这池塘里别是一番热闹。
水里很亮，仔细看去，竟是一个蒙胧的月亮，从水里看到天上，纯净的天空中，半个月亮静静的停在那里，俯瞰着这人间的一切。月亮周围没一颗星星，孤零零的半个月亮，看着别人的依偎和甜蜜，它在想什么呢？
我独自慢慢地走着，沿着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的小路，成双成对的人们，老的牵手，少的互拥。一对身着吊带衫的小青年相拥着过来，不知怎么的，女孩似乎恼怒了，男孩便赶紧讨好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响声清脆得旁若无人，染黄的头发象要炸开似的。这是最前卫的一代吧？他们还处在热恋的时季。这样的时季对我早成过去时了。我独自跑到这远离亲人的地方，没有了朝朝暮暮的亲昵和牵手，也如这半个月亮，孤零零地看别人的温馨和甜蜜。
望着月亮，是半个，没错。不能叫“一弯新月”，更不能叫它“一轮满月”。一满则缺，这是自然界永恒的定律。任何事情都不会完美无缺的。就象上山一样，在山脚时，你会永远保留着山顶远眺的那份向往和好奇。而一旦站在山顶，望久了望累了，远景也会乏味会陈旧会厌倦。还是要下山去的。下山也会有下山的风景，只要留意，往往会惊奇地发现上山时忽略的东西，不经意间就在你脚边：扑棱溜走的松鼠或是野兔、一朵美丽的野花、一棵可以造就成盆景的小树、或是一块奇异的鹅卵石、几个圆圆的野生蘑菇。
真是太好了！只要愿意搜寻，你还会发现更多的惊喜。
记起前些时，有朋友发来信息，说我这个孤单的时季是最容易产生故事的，尤其爱情故事。我哑然失笑：怎么可能呢？我的心老了。我眼里哪还有男女之分？
现在想想，这“老”字用得还是不够准确。其实，是心彻底平静了，看通了，大彻大悟了。就象这傍晚的湖水，静静地托着荷叶，托着一个往日就有的风景。但这个风景却依然会给人们清新和艳羡，日复一日，以她独特的方式，阐释着生命的内涵。
还是老公说得对，爱情到了一定阶段，就变成了亲情。这是最高阶段，一旦到了这个阶段，是不会再担心劳燕分飞了。尽管没有了朝朝暮暮的依偎和体贴，却多了一份浓郁的牵挂和深刻的信任。偶尔的牵手漫步，便变得更加温馨甜蜜。
天上只有半个月亮。其实，半个月亮会让人想得更多。人生不可能很完美，肯定会充满很多遗憾。认识到这点，我们就能以睿智的眼光去想望这半个月亮了。望着半个月亮，你会更加向往月圆的时刻！也会更加珍惜每一个团圆和离别的日子。
（2007年4月）
跑上山顶
新居座落在县城北面钱家山西边山脚下。好长一段时间，十分忙乱劳累，晨练便丢至脑后了。春节过后，天气渐暖，早上起来，小鸟们欢快的歌唱，将我浑身爱动的神经唤醒，便再按捺不住，换上运动鞋裤，朝钱家山跑去。上了渠道坝，顺坝而向东，见一位老人正在练拳，一招一式虽不怎么规范，但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的神情却令我感动。拐过山咀，一轮红日跃入眼帘，心头不禁一震，周身奔涌着一股朝气与豪情，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正召唤我跑向山顶。
从南边的山嘴往上，没有路，跨过一条沟，穿行于大大小小的坟茔间，四周是漫山遍野的松林，松林间是一个挨一个的坟冢，青嫩的草芽已悄然钻出。一个中年人在半山腰的一小片平地上伸胳膊踢腿，显然放不开手脚。选择这一处练功，实在委屈了这晨光。
我没有停留，气喘吁吁仍努力朝上跑去。终于上了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好大的一块平地！已有不少先我而到的老人在另一头晨练。面向朝阳，我长吁一口气，凝神驻足，定神运气，极目所至，我体会着胸中久不见的“一览众山小”的廓大意境，望整个城镇尽在眼前脚底，一种高渺的意气便在这环顾吐纳间膨胀开来，多日来被俗务琐屑纠缠不开的烦恼有如天边那朵云块，正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
我的视线定格在全城唯一的称不上公园的黎河园上，那里曾是我早上偶尔一去的运动场所，但污浊遍地，令人捂鼻皱眉。我曾租住的平房也是蜷缩在小巷之中，四周被楼房挤压，令人终日甚感憋闷，难展欢颜。而在那里的两三年，我却不曾动过“舍近求远”的念头，总以时间紧来搪塞自己，虚度时日，“会当凌绝顶”便愈发遥远了，人也便一日比一日庸俗懒惰起来。倘若不是老天将我的两床被子漏湿，恐怕我还迟迟不愿离开那熟悉的环境，搬往这上班上学路途遥远的新居。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让我早一天从那狭隘中走出，从山巅的高洁从朝阳的灵气中获取一种解脱的感悟，获得一种奋发的力量，开始新的生活……回望我现在居住的那一块，虽一排排全是三层楼房，但比之于山巅之高洁，便现出一种蛰伏蜗居的渺小来。——再怎么高大的楼房，在山的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群老人晨练后便相聚闲聊，神情话语间，流露出令人羡慕的轻松与闲适，让我深切地感到他们对生活的分外热爱与对生命的极端珍视。不是么？象他们这样的年纪，能每天坚持大老远来并爬上山顶，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和毅力！
我蹦跳着穿行于大大小小的坟茔间，默念一个个后人镌刻的碑铭，忽而明白了人的终极地为什么都是择高而筑——
站得高，才看得远。眼界开阔，胸襟才开明。居住在山脚下，倘若不时常攀上山巅，用心感受大自然之精气神韵，却终日蜷缩于谷底，囿于居室，沉于俗务，便只能听任生命渐趋萎缩，渐趋庸俗。高瞻远眺——这便是人们终其一生选中的同一目标。
我因而庆幸，住在山脚下，我可以天天登上山巅远眺。而每一次的远眺中，都将会有新的领悟……
（2000年3月）
让灵魂站在太空中
又一个同事突然离去，很多天来，我无法从这种震撼中回过神来，思绪老是彷徨在“生”与“死”的内涵与外延上，茫然得很。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呢？从两米来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就会昏迷不醒，而且连一句话都不留下便永别呢？不是有从飞机上掉下来还幸存的吗？不是有昏迷好几个月后还醒过来的吗？不是有从三楼掉下来而拍拍灰土行走自如的吗？我是无法想通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会那么轻易的从我们的眼睛里消失的。
去年一个同事也是这样突然离去，那是因为车祸。他是那么豪爽，那么年轻。后来每次我乘车，他的音容笑貌都会在我眼前浮现，增添我一路的伤感、虚无和胆怯。
窗外的炮竹声又猛烈的响起来，道士咿咿呀呀的吟诵更添人的惆怅。亡人的遗属在照着老法子，超度亡魂。那么健壮的生命，那么低矮的地方，那么大的一滩血迹……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自家的庭院里，这不能不叫人惶惑：或许真是有什么非物质的因素在作怪，为保今后一家的平安，多花几个钱，做做法事，一则驱邪，二则超度亡魂，聊表心意。对如此的喧闹，邻家自然能理解了。
我坐在窗前，听炮竹声声，看烟雾袅袅。仿佛看到这位亡人已飘然升上了半空，祥云缭绕，他端坐在云端俯瞰下界，见曾经的妻儿父母仍在为自己悲痛，颇不以为然，其一脸超然物外的神色便是证明。或许他正行走在通向天堂的路上。
许多年前，读诗句“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总觉得诗人很伟大，很同情弱者。常常随着老师的指导从阶级的角度去理解诗句的含义。而今却喜欢只从生命的本体来看万事万物了。小时侯为家里杀鸡杀猪而伤悲，疗救濒临死亡的小鱼小鸟，仅仅出于喜爱与同情。而今，生物界的搏杀看得太多，《动物世界》展示了许多强者生存的生动镜头，《二十四史》详叙了人类泯灭亲情的残暴阴暗。稚嫩的心一再受伤又一再结痂，亦渐趋麻木而淡然，已很难再为一个生命的离去而流泪了。生命个体的存在既短暂又脆弱，快快乐乐的活着就足够了。
经历大病大难之后，许多人都能从炼狱中悟出很多至理，往往便开始看透生死，看破红尘，便会淡然地面对名利得失而能超然物外。
那许多贪官在事发之后才知懊悔，那芸芸众生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至死方大彻大悟，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留下的是一片唏嘘与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