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公白接篱,太乙青藜杖。先生醉骑金凤凰。
铁笛一声天地秋,白雁啼霜后。
尘生沧海枯,木落千山瘦。先生醉游麟凤洲。
铁笛一声阊阖晓,走马长安道。
酒淹红锦袍,花压乌纱帽。风流玉堂人未老。
铁笛一声秋月朗,露泠仙人掌。
三千运酒兵,十万驮诗将。扶不起铁仙人书画舫。
铁笛一声天作纸,笔削春秋旨。
千年鬼董狐,五代欧阳子,这的是斩妖雄杨铁史。
铁笛一声天禄山,奇字都识遍。
一双彤管笔,三万牙签卷。这的是铁仙人杨太玄。
铁笛一声花满船,拣退烟花选。
留一枝杨柳腰,伴一个芙蓉面。这的是铁仙人欢喜冤。
铁笛一声情最多,人似磨合罗。
弯得满满弓,捱得沉沉磨。这的是铁仙人花月魔。
铁笛一声春夜长,睡起销金帐。
温柔玉有香,娇嫩情无恙。天若有情天亦痒。
铁笛一声呼雪儿,笔扫龙蛇字。
扶起海棠娇,唤醒蜍礳醉。先生自称花御史。
铁笛一声花醉语,不放春归去。
踏翻翡翠巢,击碎珊瑚树。由不得铁仙人身做主。
铁笛一声吹落霞,酒醉频频把。
玉山不用推,翠黛重新画。不记得小凌波扶上马。
铁笛一声吹未了,扇底桃花小。
吹一会红芍药,舞一个河西跳。消受的小香锦杨柳腰。
铁笛一声星散彩,夜宴重新摆。
金莲款款挨,玉盏深深拜。消受的小姣姣红绣鞋。
铁笛一声红锦堆,夜宴春如醉。
双双杨柳腰,可可鸳鸯会。消受的小莲心白玉台。
铁笛一声花乱舞,人似玲珑玉。
龙笛慢慢吹,象板轻轻勾。消受的小黄莺一串珠。
铁笛一声香篆消,午梦歌商调。
黄莺月下啼,紫凤云中啸。消受的小红銮碧玉箫。
铁笛一声人事晚,人过中年限。
入不得鬼门关,走不得连云栈。因此上铁仙人推个懒。
铁笛一声翻海涛,海上麻姑到。
龙公送酒船,山鬼烧丹灶。先生不知天地老。
(杨维桢乃音乐大家,又有元代文士喜吹铁笛的爱好,故自号“铁笛道人”。)
乘肥衣轻半世豪——顾瑛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向时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此诗,非穷酸措大故作放达语,乃元朝与杨维桢齐名的大诗人、大商人、大玩家顾瑛所作,前二句直抒旷达胸臆,后两句道出其半世豪奢。如果没有遭遇元末战乱,这位儒道释合一的豪爽文士,几乎就可成为中国文人欣羡的平安一生的富贵全人。
顾瑛,又名顾德辉、顾阿瑛,字仲瑛,号“金粟道人”,昆山人氏。他世家出身,家业豪富,又长袖善舞,年青时靠经商挣进流水般的银子。四十之年,顾瑛早早“退休”,把家业交与子侄辈打理,自己营建骇人心目的豪华园林别墅“玉山佳处”。这处人工胜景,在元朝的江南地区只有倪瓒的“云林隐居”可以与之媲美。
顾瑛建此人间仙境,当然不是赖昌星那样的“红楼”官商勾结作功利之用。他把此地当成尊贵文士的文学沙龙,从1348年(至正八年)开始,定期承办诗人的吟咏诗会,十余年间吸引了无数诗人、豪富、名流,到此来吟诗、作画、品酒、赏茗、观花、鉴赏古物。元末不少诗人最后皆死于非命,但只要他曾经到过顾瑛的“玉山佳处”,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顾瑛像顾瑛不是采矿暴富的矿主或圈地建楼的泥腿子,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乡村大地主,而是世代官僚书香出身,其曾祖、祖父在宋、元皆做过官,累代积累了百顷土地和垛山金银。从顾瑛父亲这一辈,由于没什么“追求”的动力,已经以隐居不仕为“理想”,号“玉山处士”,日日在庄园里“厚自奉养”,完全是一个富贵闲人。顾瑛本人年幼好学,渐受父亲影响,十六岁时“废学”,估计是青春期荷尔蒙折腾得无心向学,“性好结客,常乘肥衣轻,驰逐于少年之场。故达官时宦,靡不交识,然不坠于家声”,挥霍无度之余,顾公子德行方面无亏,基本没干什么奸占妇女或把人推堕落下殒命的缺德事。“三十而弃所习(玩了十来年“醒悟”了),复读旧书,日与文人儒士为诗酒友,又颇鉴古玩好”,贵家公子其实天真浪漫,有钱有情自风流。
顾瑛主持的文学大沙龙,自然美女成群,佳人似云,可绝非时下达官贵商在一起磕药灌XO放纵肉体的低俗派对,那种如梦如诗的环境中,小红低唱才吹箫,能入场的又皆一代风流名士,诗酒歌会,人皆望之如仙,让所有参加者流连忘返,其情其景能回味半世。名画家张渥把至正八年三月的一次欢会绘成《玉山雅集图》一幅长卷,大文豪杨维桢亲写“雅集志”题于卷后,以笔墨淋漓尽致描绘了当时的盛况:
《玉山雅集图》一卷,淮海张渥用李龙眠白描体之作也。玉山主者为昆丘顾瑛氏,其人青年好文,通文史,好音律。钟鼎古器、法书名画、品格之辩,性尤轻财喜客,海内好文之士尝不造玉山所,其风流文采出乎流辈尤为倾倒。故至正戊子二月十又九日之会,为诸集之冠。冠鹿皮、衣紫绮、坐案而伸卷者,铁笛道人会稽杨维桢也。执笛而侍者,姬为翡翠屏也,拆香几而雄辩者,野航道人姚文英也。沉吟而痴坐、搜句于景象之外者,苕溪说者郯韶也。琴书左右、提玉尘从容而色笑者,即玉山主也。姬立侍者,为天香秀,展卷而作画者,为吴门李立。傍待而指画,即张渥也。席皋比、曲肱而枕石者玉山之仲晋也。冠黄冠、坐蟠根之上者,匡庐山人于立也。美衣小束带而立、颐指颇从治者,玉山之子元臣也。奉肴核者,丁香秀也。持觞而听令者,小橘英也。一时人品,疏通隽朗。
只要我们时人还有稍许的“想象力”,就可以让这幅“胜景”在脑海中鲜活地“复活”出来,而且,比《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场景更为称道的是,这次集会“华而不靡”,气氛更健康,人物更风流,较之古人西园、金谷、兰亭之会,可谓集大成者。由于杨维桢等大诗人的品题和唱和,“玉山佳处”名闻遐迩,文人荟萃。诗酒之余,他们更是创作了大量作品,结帙成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江南乱起,烽火四处,冲杀的嚎叫和战鼓的由远而近,更让依稀耳闻的“玉山佳处”主客倍感珍惜眼前的一刻,人生别易聚难,死生无常,此时的长歌欢笑,已经浸沉于黑色未来的阴影之中。于是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包括顾瑛本人,更是酣饮沉醉,加倍珍惜这日后不再的梦幻般生活:
天风吹雨过湖去,溪水流云出树间。
楼上幽人不知暑,钩帘把酒看虞山。
晴山远树青如荠,野水新秧绿似苔。
落日湖光三万顷,尽随飞鸟带将回。
雨随牛迹坡坡绿,云转山腰树树齐。
江阁晚天凉似洗,隔林时有野莺啼。
紫茸香浮薝卜树,金茎露滴芭蕉花。
幽人倚树看过雨,山童隔竹煮新茶。
(《湖光山色楼口占》)
如果说这首诗还是在美景与美酒的陶醉中暂时可以忘却痛苦的话,下一首诗已经显出在大风暴来临前灯红酒绿生活中诗人的莫名恐惧了:
木叶纷纷乱打窗,凄风凄雨暗空江。
世间甲子今为晋,户里庚申不到庞。
此膝岂因儿辈屈,壮心宁受酒杯降。
与君相见头俱白,莫惜清淡对夜。
(《可诗斋口占诗》)
至正十四年,由于江南战火越烧越广,越烧越近。顾瑛受江浙参政董抟霄所举,参与元朝水上平寇和赈济饥民的工作。又隔一年,他被举荐为昆山知州,级别挺高,但顾瑛两句诗道出了真情:“补官使者招入粟,一纸白麻三万斛”,原来,这个官职是要掏银子(可用粮食抵换)来买的。所以,此官未做多久,顾瑛就辞职而去。当然,如果不辞官,张士诚军队杀至,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正是这个“知州”官职,最后也是要顾瑛老命的“索命状”,因为他的“级别”,使其名字赫然列入日后大明王朝“黑名单”中。
张士诚政权期间,顾瑛为逃避出去做官,在玉山山阳为自己开土凿坟,周遭遍植黄金桂,题墓庐匾云“金粟”,作对联云:“三生已悟身如寄,一死须教子便埋”。并提前为自己写好一篇详尽的“墓志铭”(提前了十一年)。顾瑛偏好桂花,其词《水调歌头·天香词》乃盛年盛景所作,最能彰露他的喜好:
金粟缀仙树,玉露浣人愁。谁道买花载酒,不似少年游。最是宫黄一点,散下天香万斛,来自广寒秋。蝴蝶逐人去,双立凤钗头。向尊前,风满袖,月盈钩。缥缈羽衣天上,遗响遏云流。二十五声秋点,三十六宫夜月,横笛按伊州。同蹑彩鸾背,飞过小红楼。
大明王朝建立,因顾瑛当过元朝“知州”,其子顾元臣当过元朝的“武略将军”和“水军宁海所正千户”(海军中校),自然要受到“照顾”。新朝的“三反”、“五反”开始,顾氏父子二人被强制流放到临濠“劳改”,一年后,顾瑛便在恶劣的生活条件和劳累中死去。死后被弃乱坟岗,也没能睡在他自己事先修好的超豪华墓穴中。
当顾瑛拖着残病之躯在汉人同胞大皮鞭下挖沙泥的时候,不知是否还记得自己在玉山草堂所作的《“静”字诗》:
兰风荡从薄,高宇日色静。林迥泛春声,帘疏散清影。
蹇裳石萝古,濯缨水花冷。于焉奉华觞,聊以娱昼永。
多么闲适,多么怡淡,多么王摩诘。如此半世富贵大文士,最终手拿木铲吐血死在工地上,只能说是时代的悲剧了。
洁癖难避真浊世——倪瓒
倪瓒像很早知道倪瓒这个人,是从一则明清笔记中的笑话留下印象:倪大才子洁癖无双。一夜忽然发情,召来一妓(非歌妓,乃下半身工作者),澡浴数次,准备弄那事。结果,倪“洁癖”总觉有异味,边扪边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让美妓去洗澡,折腾一宿,只求兰香透体洁,早忘巫山一段情,啥事没干,早晨奉上大包银两把姑娘打发走……
待日后稍涉画史,才知道这位倪爷是“元四家”之一(其余三位是黄镇、王蒙、吴镇),笔墨丹青,皆属逸品之流。同时,他的诗风创作,也很有成就,是元代后期殿军人物之一。除此以外,倪瓒的人生,诚可谓是部引人遐思的传奇。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无锡人。他一生从未入仕或求取科举,所以有“处士”之称(未被污浊官场“开处”,诚大幸也)。倪瓒的十世祖倪硕在西夏为官,宋朝景祐年间作为使臣入宋,被留不遣,便徙居淮甸,繁衍成当地大族。南宋建炎年间,其五世祖倪益携家避乱南迁,居于无锡,“爱其地胜俗淳,遂定居焉”。倪家人擅长经济之学,又有雄厚资本,货殖为业,成为无锡巨富。所以,倪瓒的高祖、曾祖皆不仕,埋头挣钱。到其祖父倪椿、父亲倪烦那辈,借助元朝隆盛的商业氛围,使家业越挣越大,几乎成为江南地区的首富。到倪瓒这辈,金钱不愁,又自幼受诗书礼乐熏陶,他本人“强学好修性,雅节敦行”,骨子里没有现代富商的刻薄和俗俚,广行善事,济贫扶困,善于周人之急,待客煦煦有恩,且无任何施恩求报的心机,所以,“人乐与之交”,声名极佳。
三辈培养一个贵族。倪瓒是书香之家熏陶而出,“刮磨豪习,未尝有纨绔子弟态”,基本达到了孔圣人“富而不骄”的标准。此外,倪瓒为人敬重前辈,“名传硕师,方外大佬,咸知爱重”。这样的人物,世不多见。
金银如山,对于倪瓒这样的人,反而使他更能凭之享受高雅生活意趣。他平日所居的别墅,号“清閟阁”,幽迥绝尘,隐于翠山明湖之间,其中藏书数千卷,皆“经史诸子释老岐黄记胜之书”,终日书不辍手。在这古今中外超豪华的巨大“书房”内,楼上楼下,古鼎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敷环缭绕,而屋外奇木修竹,蔚然深秀,负离子多得让人日日如同吸氧,为此,慕古人高遁之乐,倪瓒才自号“云林”。“每雨止风收,(他)杖履自随,逍遥容与,咏歌以娱,望之者识其为世外人。”与此前此后的假隐士不同,倪瓒并非是以“隐”求“出”,他不缺钱,不缺名,真正是那种超然物外的达人,但求恬淡适意的生活。如此性情中人,自然是“神情朗朗如秋月之莹,意气蔼蔼如春阳之和”。神仙中人如此,笔者只可想见,一生也未尝见到如此“真人”。正是无丝毫功利心介于怀中,倪瓒的书画才能又苍劲,又润妍,清幽无比,笔意中无有任何世俗尘滓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