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阙,字廷心,河西唐兀氏,色目人。其父为官庐州,即以此地为籍。余阙非贵显之后,加之少年丧父,他以教学为业挣钱养母,同时发愤苦读。元统元年(1333年),赐进士及第,后入大都为翰林,参与三史的修撰工作。拜监察御史后,他不畏权势,屡屡上章弹奏时政。因母丧,余阙归庐州守墓。
河南乱起,元廷起用余阙为淮东都元帅府副使,分兵守战略要城安庆。“于时南北音问隔绝,兵食俱乏”,余阙抵安庆才十天,陈友谅贼兵已经开始攻城。这位进士出身的文人有武略,分兵击之,敌人退却。
而后,他组织兵民在安庆附近屯田耕食,缮甲修兵,整治城防,做足了防守准备。屋漏偏遭连夜雨,淮东一带累遭大旱,两年都不下雨。至正十五年,忽然又大雨不止,淹没无数良田。盗贼四起,水旱连连,又有随蒙古将领阿思兰从广西而来的“官家”苗兵四处劫掠,余阙为此日夜不宁操透了心,忧心如焚,但仍然努力坚持。
至正十七年十一月,陈友谅贼军在小孤山打败元将胡伯颜的水军后,乘胜直逼安庆城下。几日之内,贼军四集,在城周广起飞楼,大施攻具,昼夜不停地攻城。“群盗四面蚁集,外无一甲之援。”余阙身先士卒,自己在最危险的西城御敌,分兵派将,边战斗边指挥。矢石如雨,有不少士卒为余阙之勇而感动,纷纷高举盾牌替他遮掩。余阙却之,感谢说:“你们的性命也是性命,不要为我挡箭!”由此,“士座益感奋”。
安庆元军在余阙指挥下,孤军血战,杀掉无数贼军,余阙本人也身中十余创,流血如注。由于贼势太盛,安庆终于被攻陷,城内城外四处火起。深知大势已去,余阙引刀自刎,堕塘而死,时年五十六。其妻耶卜氏、儿子余德生、女儿余福童皆赴井而死,一家殉难。在余阙大义感召下,安庆蒙、汉、色目官员十八人与千余守兵、民众登城楼不降,高呼“宁俱死此,誓不从贼”,自焚而死。
可幸的是,余阙不仅是元朝忠臣,由于朱元璋深谢他为自己牵制住陈友谅,明朝也大肆宣扬他的“精忠”事迹,在多处立庙表彰纪念。
余阙虽是色目人,骨子里已全然汉化。在安庆守卫数年,捍城之暇,仍旧伏案注释《周易》,“帅诸生谒郡学会讲,立军士门外以听,使知尊君亲上之义,有古良将风烈。”看似迂腐,实则大儒之行。安庆失陷之前,大都余阙的老同事想把他调回中央,余阙“以国步危蹙,辞不往”,忠国之心,彰然可知。为此,明朝大儒宋濂对他赞诩备至:
於戏!(余)阙真人豪也哉!独守孤城逾六年,小大二百余战,战必胜。其所用者不过民间兵数千,初非有熊虎十万之师。直激之以忠义,故甘心效死而不可夺也。虽不幸粮绝城陷以死,而其精忠之气炯炯,上贯霄汉,必灿为列星,流为风霆,散为卿云,凝为瑞露。(余)阙虽死,而其不死者,固自若也。然而阙死于君,而能使妻死于夫,子死于父,忠孝贞节萃于一门。
余阙诗文俱佳,又精书法,著有《青阳集》等书。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残元色目人死节忠臣,与明朝开国勋臣刘伯温(刘基)是好友(刘伯温也是元朝进士),曾作《送刘伯温之江西廉使得云字》一诗:
况我同乡友,同馆复离群。
初旸丽神皋,遥望澄远氛。
道长会日远,何以奉殷勤。
惟有凌霜柏,天寒可赠君。
诗意清丽悲怆,颇有魏晋情致。
不为异朝太平臣——伯颜子中与王翰
伯颜子中,西域回回人。其父在江西为官,即定居于进贤县。“我祖我父金月精,高曾累世皆簪缨”,可见其先祖乃西域当地显赫的世家。
伯颜子中自幼习儒,手不释卷,但科举总是运气不好,连考四次皆不中举,只得出任书院山长和教授来谋生。一直到顺帝至正十二年(1352年),江西乱起,元廷才授以伯颜子中官职,为赣州路知事。伯颜子中虽然号称“知兵”,其实只是纸上谈兵。几年后,陈友谅的红巾军进攻,伯颜不敌而走,逃入福建。但元朝福建平章政事陈友定(名字差不多,此人和陈友谅没关系)爱惜伯颜子中之才,克复建昌后,派他回大都献捷。陛见后,他得授吏部侍郎,在京城做了一阵子闲官。
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元朝风雨飘摇之际,伯颜子中临危受命,持节赶往广东,调拔兵马以救福建。结果,途中混战,伯颜子中成为明将廖永忠的俘虏。廖永忠早闻其名,又钦佩他的人品,就放了伯颜子中一马。眼见大元已亡,老书生悲愤满胸,易服为道士,归隐家乡江西进贤。
他一个人能跑掉,“跑了和尚跑不庙”,由于名字已在明朝“挂号”,其妻其子均被没入明廷为奴婢。家恨国仇,伯颜子中更是心向“故国”,衣中一直藏有毒药,随时准备“全节”。
心怀国事,忧虑如焚。这一时期伯颜子中做诗很多,其中《北山》一诗最为知名:
平川杨柳翠依微,暖日游丝挂绿扉。
啼鸟不知家国变,多情到处劝人归。
到了洪武十二年(1379年),明太祖下诏搜求“博学老成之士”,伯颜子中终于被神通广大的“特务”发现,朝廷使者“携礼来聘”。
伯颜子中推说有病暂不能成行。当晚,他以儒家礼节具牲酒祭奠先祖与死国诸臣,作《七哀诗》七首。然后,望北而拜,饮鸩而死。伯颜子中的《七哀诗》。深受文天祥《七哀诗》影响,世道轮回,这回该轮到色目人为蒙元殉难了:
有客有客何累累,国破家亡无所归。
荒村独树一茅屋,终夜泣血知者谁。
燕云茫茫几万里,羽翮铩尽孤飞迟。
呜呼我生兮乱中遘,不自我先兮不自我后。
我祖我父金月精,高曾累世皆簪缨。
岁维丁卯兮吾以生,于赫当代何休明。
读书愿继祖父声,白头今日俱无成。
我思永诀非沽名,生死逆顺由中情,神之听之和且平。
呜呼祖考俯鬲鬷假,笾豆失荐我之责。
我母我母何不辰,腹我鞠我徒辛勤。
母兮淑善宜寿考,儿不良兮负母身。
肴维新兮酒既醇,我母式享无悲辛。
呜呼母兮无远适,相会黄泉在今夕。
我师我师心休休,教我育我靡不周。
四举滥叨感师德,十年苟活贻师羞。
酒既陈兮师戾止,一觞我奠涕泗流。
呜呼我师兮毋我恶,舍生取义未迟暮。
我友我友全公、海公,爱我爱我兮人谁与同?
惟公高节兮寰宇其空,百战一死兮伟哉英雄。
呜呼我公我公兮斯酒斯酌,我魂我魂兮惟公是托。
我子我子娇且痴,去往存殁兮予莫汝知。
汝既死兮骨当朽,汝苟活兮终来归。
呜呼汝长兮毋我议,父不慈兮时不利。
鸩兮鸩兮置汝已十年,汝不违兮汝心斯坚。
用汝今日兮人谁我冤,一觞进汝兮神魂妥然。
呜呼鸩兮果不我误,骨速朽兮肉速腐。
明朝人郎瑛为此大发感叹:
不事二君非难,而捐生为难;捐生非难,而从容就死为难;伯颜(子中)之死,可谓得其义焉。”或曰:“伯颜(子中)在镡江、闽、广时不死,而死于今日,何耶?吁!向之不死,欲有所为也;事既无可奈何,存身以永祀,亦义也;今为人迫,而理不可不死矣;不死,则失吾身以存祀,又非义也。”呜呼!若伯颜(子中)者,其不负于所学欤。(《七修类稿》)
清朝诗人翁方纲也对伯颜子中人品、诗品大加叹赏,并表示他的《七哀诗》“沉痛郁结,令人不忍卒读”。
王翰,字用文,乃河西康兀氏,又名那木罕(据钱谦益等人考证,王翰先祖是宋朝的山东汉人,后陷于西夏,就成为“唐兀人”,再后又同化于蒙古,连王翰的父亲也叫“也先不花”这样的蒙古名字。)可以确定的是,王翰家族在元朝是被当作“色目人”看待的,所以他对元朝的感情非常深厚。
与伯颜子中相同的是,王翰因文才被元朝方面大将陈友定赏识,长期在幕府中作事,并获授潮州路总管。朱元璋灭陈友定后,王翰曾效仿南宋末期的一些遗臣那样,远遁交趾和占城等地逃亡。在四处躲避的惊惶与岑寂生活中,王翰有《夜雨》一诗:
官舍人稀夜雨初,疏灯相对竟何如?
乾坤迢递干戈满,烟火萧条里社虚。
报国每惭孙武策,匡时空草贾生书。
手持汉节归何日,北望神京万里余。
恍然之间,似读老杜忧国忧民之作,悲沉不能自抑。
由于他长年追随陈友定,是朱明王朝“黑名单”上的人物,1378年(洪武十一年),王翰行踪暴露,当地官府来人,要征他入朝。
自知再难逃离明朝网罗,王翰把年方数岁的儿子托付给朋友后,饮酒赋诗,慷慨流涕,大叫“烈女岂可再嫁!”于是,他北向拜舞(表示尽忠元廷),引刀自尽,终年四十六岁。
王翰诗文存世不是很多,但内容凄婉,又是感怀故国之篇,即使是春暖花开季节,诗人眼中,仍旧是萧悲世界。境由心生,情自心来:
故国栖迟去路难,园林此日又冬残。
天涯往事书难寄,客里新愁泪未干。
腊雪渐随芳草变,东风犹笑布袍单。
堤边杨柳开青眼,肯傍梅花共岁寒。
(《立春日有感》)
作者以傲洁梅花自比,在抒发痛苦的同时更坚定了自己报国尽忠的信念。
通读王翰诗歌,笔者更喜其空灵萧散之作,觉得此类诗艺术成就极高,直蹈唐人意境,如《晚宿杨隑舟中怀鲁客》:
萤度星依草,鸥来霜满汀。
故人不可见,天际乱青山。
“江山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不管是樊执敬、泰不华、余阙、王翰、伯颜子中,无论他们是汉人、党项、回回、钦察,在儒家忠孝仁义理念的教化下,面对乱世,即使是无力回天,他们仍旧坚持人间纲常大伦,以自己殷红的鲜血,写就一首首灿烂诗篇,幻化为中华辽阔夜空中熠熠闪烁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