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云石、萨都剌、马祖常、迺贤
一次,元初的大画家、大诗人赵孟过扬州。当地有一位赵姓富豪,建有一座奢华至极的“明月楼”。临近新年,赵富豪在扬州内延请不少名士、文人写春联,皆不称意。知悉赵孟才名,富豪赶忙把这位同姓文豪请到楼上,盛筵款待。酒酣之余,大画家援笔立书一联:“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赵富豪见字大喜,立刻把满桌盛酒装菜的精美银器皆当作礼物赠以赵孟当“润笔”,估计价值有数千两银子那么多。
几十年后,一位色目贵公子贯云石,揽衣上楼,词兴大发,作《水龙吟》一首咏之:
晚来碧海风沉,满楼明月留人住。琼花香外,玉笙初响,修眉如妒。十二阑干,等闲隔断,人间风雨。望画桥檐影,紫芝尘暖,又唤起、登临趣。回首西山南浦。问云物、为谁掀舞。关河如此,不须骑鹤,尽堪来去。月落潮平,小衾梦转,已非吾土。且从容对酒,龙香涴茧,写平山赋。
与赵孟同时代的明月楼主人已经过世。如果他有幸见到如此才人如此词,估计要把自己女儿当“润笔”许配给填词的这位翩翩公子。
情深不寿贵公子——贯云石
现在,讲起贯云石,罕有人知道。元明两代,这位公子可是位诗词界的“天皇巨星”,小伙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诗词歌赋样样行,而且他的身世显赫。贯云石的祖父,乃元世祖忽必烈时代的大功臣阿里海涯,此人死后被追封为江陵王,谥海定;其父贯只哥,曾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追封楚国公,死后谥忠惠。其母廉氏,乃大元宰相廉希贤的侄女、平章政事廉希闵的女儿(廉希闵出使南宋时被杀,算是元朝“烈士”)。所以,贯云石出身特别显赫,身上有元朝两大家族的血液。
贯云石的祖父阿里海涯,血统一点儿也不高贵,乃西域高昌世代土里刨食的畏兀儿族农民。种地苦干时,发陈胜之叹,弃农具而读书。未几,又掷书而操刀剑。正好赶上忽必烈招兵买马,他得以在日后的元世祖手下驰骋,并成为方面大将。
抛石机示意图元朝破南宋襄阳,阿里海涯携带当时最先进的回回抛石机,先破樊城,又用巨石猛轰襄阳城楼,最终使得宋将吕文焕献城投降。而后,阿里海涯从鄂州杀向潭州(今长沙),克此坚城,宋朝守将李芾自杀。进攻广西时,阿里海涯怒宋朝将领抵抗,破城后屠城,把静江(桂林)、邕州(南宁)宋朝军民杀得一个不剩。而后,他又率军至雷州平岛,杀掠人民,并收降了不少地方民族部落。官最大时,阿里海涯做到湖广行省左丞相,加光禄大夫。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年过花甲的老头子在大都卷入一场政治纷争,忧惧自杀。
三代培养贵族。有这样一个农民出身、两手满血的“屠夫”爷爷,至贯云石一代却能诗善文。当然,将家后代,将门出将。贯云石少年时代,“年十二三,膂力绝人,善骑射,工马槊,尝使壮士驱三恶马疾驰,公(贯云石)持槊前立而逆之,马至,腾上越而跨之,运槊风生,观者辟易,挽强射生,逐猛兽上下”。简直就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
贯云石并不姓贯,原名为“贯小云石海涯”,他常用的别号有“酸斋”、“成斋”、“芦花道人”等等。由于其父名叫贯石哥,依汉族习惯,他便起汉名“贯云石”。
身为色目高级贵族,贯云石年纪轻轻就袭父爵,坐镇永州,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元朝在地方设“行省”,下辖路、府、州、县,每级机构中都有“达鲁花赤”,类似“书记”或“政委”,专门监管当地汉人行政官员,一般都是蒙古人或者色目人充任。达鲁花赤,蒙语音译有时也作“答鲁合剌秃孩”,汉语直译是“做提调的人们”,也就是汉人所称“宣差”、“节使”之意。
贯云石所任的“达鲁花赤”,级别较高,应该是四品官职。但这位公子爷对做官之事根本不以为意。忽然一天,他心血来潮,把身上的黄金虎符送给他弟弟忽都海涯,连爵位带官职都转让给弟弟,自己回大都家中,“与文士倘徉山水佳处,倡和终日,浩然忘归”。当时,身为“皇太子”(皇太弟)的元仁宗闻而奇之,赞叹道:“将相家子弟有如此贤德之人,真不容易!”于是,他派人招贯云石于府中,充任自己儿子(日后的元英宗)的“说书秀才”,类似王子的私人教师。
待元仁宗践帝位,马上下诏拜贯云石为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一时馆阁之士,素闻公名”,为之争先快睹。贯云石三十不到,其职务已相当于“中央办公厅主任兼国务院秘书长”,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元仁宗重开科举,贯云石是重要的参与者,他与程文海(钜夫)等人一起,“定条格,赞助居多”。毕竟是汉人大儒姚燧的弟子,对章程古制及前朝科举的掌故条目,贯云石如数家珍,自然成为科举制的积极推动人员。
贯云石在元仁宗朝虽青云直上,他并未恋贪高位,据欧阳玄所记:“公(贯云石)上书条六事……凡万余言,往往切中时弊,上(元仁宗)览嘉叹,未报。公自筹曰:‘昔贤辞尊居卑,(我)今翰苑侍从之职高于所让军资(指转让给弟弟的职务爵称),(别)人将谓我沽美誉而贪美官也,是可去矣’”。此中记载,看似贯云石是怕旁人议论他沽名钓誉而居高位,实际上的情况是:满腔热情,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贯云石向皇帝献治国万言书,未被采纳,热脸贴上冷屁股。
小伙子本人文人气质浓厚,才不见用,自然牢骚满腹,撂挑子不干。他以患病为由辞职,远离元朝政治中心,去江南购田置屋,回归自然,过士大夫理想中的诗词歌赋、以文会友的生活。
也甭说,元廷少了一个“政治家”,文学史上就多了一个才人。至今流传于世的,贯云石有诗25首,散曲小令79首,套曲有八套之多,其曲词数量在元代名列第八。不仅如此,贯云石的词也写得煞有情致,虽然只存2阕,实为上品。
贯云石最有名的诗是《芦花被》。他旅经梁山泊时,见一渔翁有一床用芦花絮做的被子,轻软新洁,便提出要以自己一床价值不菲的锦缎被子与渔夫交换。岂料,那渔夫也非平常人,忖料来人不比寻常,表示:“您爱惜我的情态,望赠诗一首,我愿把芦花被送给您,不必相换。”于是,贯云石口占诗一首:
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
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
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
此诗一出,天下传诵,贯云石以后也以“芦花道人”做别号。
一般所谓“痛苦出诗人”,贯云石生长富贵之家,急流勇退,不恋金紫高官,不尚宴酣绮靡,能自得清野诗文之乐,确实与一般佞佛无识的蒙古、色目达官贵人有天壤之别。当然,对于自己在朝中短暂而又清贵的翰林生涯,贯云石也有自豪和骄傲:
沧海茫茫叙远音,何人不发故乡吟。十年故旧三生梦,万里乾坤一寸心。秋水夜看灯下剑,春风时鼓壁间琴,迩来自愧头尤黑,赢得人呼小翰林。(《神州寄友》)
在江南生活的十余年间,贯云石“历览胜概,著述满家”,其诗其曲其词,广为传诵,无论是达官显宦,还是平民士人,“得其词翰片言尺牍,如获珙壁”。
贯云石家世豪富,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富贵佳公子,自然可以抚今追昔,长吟短叹,其《桃花岩》一诗,大可看出日后明朝才子唐伯虎风流不羁的端倪:
美人一别三千年,思美人兮在我前。
桃花染雨入白兆,信知尘世逃神仙。
空山亭亭伴朝暮,老树悲啼发红雾。
为谁化作神仙区,十丈风烟挂淮浦。
暖翠流香春自活,手捻残霞皆细末。
几回云外落青啸,美人天上骑丹鹤。
神游八极栖此山,流水杳然心自闲。
解剑狂歌一壶外,知有洞府无人间。
酒酣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无纤物。
明月满山招断魂,春风何处求颜色。
闲适生活之中,贯云石乃对“大元”仍旧关切在心,充满无限的美好冀望和祈愿,《画龙歌》一诗,通过对“龙”的淋漓描绘,展现他对朝廷、国家美好愿景的期盼:
老墨糊天霹雳死,手擘明珠换眸子。
一潜渊泽久不跃,泥活风须色深紫。
虬髯老子家燕城,怒吹九龙无余灯。
手提百尺阴山冰,连云途作苍龙形。
槎牙爪角随风生,逆鳞射月干戈声。
人间仰视玩且听,参辰散落天人惊。
潇湘浮黛蛾眉轻,太行不让蓬莱青。
烈风倒雪银河倾,珊瑚盏阔堪不平。
吸来喷出东风迎,春色万国生龙庭。
七年旱绝尧生灵,九年涝涨舜不耕。
尔来化作为霖福,为吾大元山海足。
身为浊世翩翩佳公子,贯云石又擅写凄凄别离之情:
吁别离之苦兮,苍梧之野春草青,黄陵庙前春水生。
日暮湘裙动轻翠,修竹亭亭染红泪。
又闻垓下虞姬泣,斗帐初惊楚歌毕。
佳人阁泪弃英雄,剑血不销原草碧。
何物谓之别离情,肝肠剥剥如铜声。
不如斫其竹,剪其草,免使人生为情老。
(《别离情》)
贯云石在杭州居住时,日与禅人、道士相过往,哲学境界日臻高达,“为学日博,为文日邃,诗亦冲澹简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书法也是“稍取古人而变化,自成一家”。与贵公子终日言禅咏诗的,不仅有阿里西瑛这位精通汉文的音乐家,又有道行深厚、能诗善曲的汉僧惟则。惟则乃一代高僧,在与贯云石与阿里西瑛的聚会中,他写出了有名的《筚篥引》一诗,不仅道出了音乐迷离伤感的至情,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以贯云石为主的“文学沙龙”,高度艺术享受的场景:
西瑛为我吹筚篥,发我十年梦相忆。
钱塘月夜凤凰山,曾听酸斋吹铁笛。
初吹一曲江风生,余响入树秋呜咽。
再吹一曲江潮惊,愁云忽低霜月黑。
坐中听者六七人,半是江湖未归客。
欢者狂歌绕树行,悲者垂头泪沾膝。
我时夺却酸斋笛,敛襟共坐松根石。
脱略悲欢万念消,悟声无性闻无迹。
西瑛筚篥且莫吹,筚篥从古称悲栗。
悲欢茫茫塞天地,人情所感无今昔。
山僧尚赖双耳顽,请为西瑛吐胸臆。
声闻相触妄情生,闻尽声亡情自释。
尽闻莫谓闻无声,机动籁鸣无间隔。
亡声莫谓声无闻,去来历历明喧寂。
吹者之妙余莫知,闻者之悟公莫测。
公归宴坐懒云窝,心空自有真消息。
音乐家阿里西瑛的精舍名叫“懒云窝”,贯云石为此也写过一首一令《和阿里西瑛懒云窝》:
懒云窝,阳台谁与送巫蛾?蟾光一任来穿破,遁迹由他。蔽一天,星斗多,分半榻,蒲团坐。尽万里,鹏程挫。向烟霞笑傲,任世事蹉跎。
论风流俊逸与深沉幽怨,贯云石的散曲在当时最为著名。元曲方面,贯云石一直是与关汉卿、王实甫等人并列的大家。他本为音乐方面造诣极深,擅长吹奏铁笛,元代“南戏”中的四大声腔之一“海盐腔”,使之定型的正是贯云石。延至明代,“海盐腔”成为当时戏中的第一大声腔。从大都辞官后,为排遣心绪,他写下二十几首以《清江引》为曲牌的小令,现引出几首: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避风波走入安乐窝,就里乾坤大。醒了醉还醒,卧了重还卧。似这般得清闲的谁是我。
与汉族文士,特别是宋朝文士一样,贯云石对梅花也有独特的感情:
南枝夜来先破蕊,泄漏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玉肌素洁香自生,休说精神莹。风来小院时,月华人初静,横窗好看清瘦影。
(《咏梅》)
贯云石情深款款,重情重义。他有不少汉族诗人朋友,如徐再思等,宦途常别,贯公子总是留连不已,常怀惜别之情:
窗间月娥风韵煞,良夜千金价。一掬可怜情,几句临明话。小书生这歇儿难立马。
湘云楚雨归路杳,总是伤怀抱。江声搅波涛,树影留残照,兰舟把愁都载了。
(《清江引·惜别》)
闲适生活中,贯公子最多的还是“知足常乐”的心态和依红偎翠的“闲愁”。
画堂不如安乐窝,尽了吾侪坐。闲来偃仰歌,醉后鸾跧卧,尽教利名人笑我。荣枯自天休觊图,且进杯中物。莫言李白仙,休说刘伶墓,酒不到他坟上土。烧香扫地门半掩,几册闲书卷。识破幻泡身,绝却功名念,高竿上再不看人弄险。
东村醉西村依旧,今日醒来日扶头,直吃得海枯石烂恁时休!将屠龙剑,钓鳌钩,遇知音都去做酒。
雪香兰高侵云鬓,玉灵芝斜捧乌云,轮靥里包藏着些粉霜痕。耳垂儿冰雪捏,小孔儿里都是玉酥湮,只被这业环儿把他拖逗损。
(《红绣鞋》)
由于道味日浓,自然世味日淡。贯云石的家世,也用不着积极入世赚取名声和银子,即使“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贯公子大隐隐于世,真正做了一个富贵闲人。
大概情深者皆不寿,泰定元年,贯云石忽患急病,不治身亡,时年仅三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