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果然灵验。因为当时论武器装备,源军并不是平军的对手,源军的箭在大小、威力和射程上都要差很多,即使能射中对方也很难致命。
双方你来我往对射了一阵,源军明显处于劣势,僵在林中寸步难行。
这样下去可不行,主帅源范赖皱起了眉头。既然武器装备比不过平军,那我们就得比比别的。想到这,源范赖决定实施另一种战术——接力战。
具体做法就是:令士兵放下箭,拔出刀,分批分次往上冲,每次上2000人,与敌军展开近距离肉搏。待前一批死伤差不多了,就换下一批接着上,总之就是没完没了,实打实地打硬仗。(5.6万兵力,算起来也着实够打上一阵子的。)
至此,东西夹击正式开始。战斗从早上5点多一直打到中午11点多(午时),源军斗志昂扬,平军也拼死反击,双方竟僵持不下,战斗打得异常艰苦。
此时的战场就像一个天平,轻轻在任何一方加上一个小小的砝码,都会扭转整个战局。
而这位扭转战局的人物,大家猜猜是谁?
下面,就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战神源义经出场!啪啪啪,啪啪啪……
话说2月6日清晨,在三草山与土肥实平分开后,源义经带着剩下的3000人马打算走另一条路。
具体走哪条路呢?这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找一条地势绝对险要,险要到平军根本不会派兵驻守的地方。
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哪里才是最险要的地方?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要介绍一位和尚。源义经的队伍中有个武僧,法号“辨庆”,此人几年前仗着武艺高强,在街头寻衅滋事,结果运气不好,找碴找到了经哥头上,被狠揍了一顿。
而那之后,古往今来日本人身上一个特殊的闪光点,便在辨庆和尚身上显现出来了——自从被打服,他就从此对经哥服服帖帖、忠心耿耿,经也不念了,就跟着经哥走江湖,现在已是源义经的贴身心腹之一。
之所以要介绍这位辨庆和尚,是因为他在2月6日这天立了一个大功,为队伍找来了一位向导。
向导是当地樵夫的儿子,名唤“鹫尾三郎”。
鹫尾三郎是个实在人,听明来意,还真就带队找了个极其险峻之处,险峻到辨庆和尚到了地儿都想抽他俩耳光。
辨庆:“这是人走的道吗?!”
鹫尾三郎:“以前还真没人走过。”
辨庆:“那你带我们来这?”
鹫尾三郎:“不是你说要找最险峻的地方吗?”
辨庆:“……”
这个“最险峻的地方”,位于鸭越山的山顶。该山位于一谷最北部,站在山顶,已经可以听到下面一谷战场的喊杀声。
由于地势实在太险,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源义经也站在陡坡前沉默不语。想了一阵,他忽然开口:“以前,有没有鹿一类的动物从这里走过?”
鹫尾三郎:“偶尔有过。”
闻听此言,经哥做了个比较雷人的推理:“鹿是四条腿,马也是四条腿,鹿能过,马就能过。”
语毕,赶下五匹马做实验。
实验结果:一匹滚落山崖,当即不醒马事;一匹勉强冲下,不过崴了马脚;还有三匹,安然无恙。
见此情景,源义经叫来另一名副将安田义定,令他带上2000多人,绕到福源城北部山区,从那里发起进攻。
而他自己,身边只留下了70多人。要给平军制造惊喜,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决定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不过,他并没有下令全员下冲违令者斩,而是代以另一句话:“我源义经今天第一个冲下去,不怕死的跟我上!”
语毕,策马扬鞭,冲将下去。
这是《吾妻镜》里面的描写,而《平家物语》则称源义经是带了3000人一起冲下去的。不过那么陡的坡,实在难以想象能容3000人冲下去,所以两相比较,显然《吾妻镜》中的数据更真实。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话虽然俗,但是个真理。主帅身先士卒,其余人也不含糊,一时间山坡上飞沙走石,喊杀声、马鸣声响彻山间。
你知道什么叫“天兵天将”吗?相信鸭越山底的平军一定知道。
鸭越山底,是平军的大本营,凭借天险,平军完全没有在这里设防。所以当源义经一伙人“从天而降”时,留守的几个平军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等他们回过神来,大本营已经火光四起,经哥打仗有个习惯:喜欢烧房子。这很好理解,日本房子是木质的,烧起来既省时又省力,还能壮我军威,实在是个鼓舞士气的好方法。
看到大本营方向黑烟滚滚,平军紧绷到极限的军心终于崩溃了。战场局势迅速扭转,平军士兵再也顾不上打仗,心里只有一个字——逃。
往哪逃?福源城已成三面包围之势:东有源范赖、北有安田义定、西有土肥实平和源义经。
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南面。南面是海,海上停着平军所有战船,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疯了似的平军不顾一切地朝海边跑,见海就跳,见船就上。很多船因为严重超载,没划多远就沉了。
有的船已经挤满了人,船上的人想开船,岸上的人想上船,无数只手死死地抓住船边,非挤上去不可。船上的人逼急了,纷纷抽出刀来,将这些手臂硬生生砍断。
接着抓,接着砍……须臾,海面泛起淡淡的血红色。
那些后来象征武士灵魂的刀啊,当年也曾派过这种用场。有些时候,在求生的本能面前,一切道德啊,精神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海边固然是惨不忍睹,不过比起城中的平军,能跑到海边,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
一谷守将平忠度(平清盛的侄子),此时已被源军包围,意识到硬闯是闯不出去的,于是他灵机一动,索性慢下步子,泰然自若地往海边走。源军士兵见状,以为是己方将领,便不敢贸然进攻。
这时,不知哪个小兵按捺不住好奇心,忽然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平忠度倒也镇定,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自己人。”
然而这一张嘴,可就露馅了。
这倒不是说台词本身有什么问题,关键在于,他一说话就暴露了一个非常醒目的标志——一嘴大黑牙。
之所以牙黑,可不是因为他小时候吃了过量的四环素。事情是这样的,在日本古代,人们普遍以牙黑为美,所以王公贵族们都喜欢把牙齿染成黑色。
当时有一种专门染牙用的染料,是用茶叶、醋、酒制成混合溶液,再把铁屑浸泡在里面,得到一种黑色液体。染牙时,先用毛笔蘸取黑色液体,再蘸一点五倍子粉(一种中药),涂在牙上,效果黑且持久。
可是染料虽好,却不是什么人都用得起的。在当时,茶叶、醋和酒都十分贵重,特别是茶叶,一般人连喝都喝不到,更别提拿它作染料了。所以在当时,能染上一嘴大黑牙,就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在12世纪的日本街头,谁要是微微一笑能露出满口黑牙,定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然而战场不是街头,关东武士向来以朴素简单著称,根本没人整这小资玩意儿,所以平忠度这大黑牙一露,就说明他不但是平军,而且一定是平军上层将领,简直就相当于给他自己贴了个标签。源军众将士立即一哄而上,一阵乱刀之后便取了其首级。
而与此同时,在福源城东部,守将平重衡(平清盛五子)也已被源军包围。没办法,手底下兵跑得太快。
这是一个比较有骨气的人。
看到源军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平重衡自知无路可逃,但他也并不想体会被生擒的耻辱,于是他决定自杀。然而老天爷似乎并不想满足他最后这个小小的愿望,一名源军士兵眼疾手快,一箭射中他握刀的手,随后众人一拥而上将其俘虏。
鉴于平重衡在平氏阵营较高的地位,源范赖俘获他后并没有将其处斩,而是派人把他押送到了镰仓,交给源赖朝处置。
擒获这样一位特殊的俘虏,源赖朝喜出望外。考虑到平重衡特殊的身份,他相信稍加审问,定能从此人口中问出平氏不少内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深感意外,因为一连几天过去,审讯毫无进展,他没想到平家还有嘴这么严的人。
在一连串的无效审讯之后,源赖朝终于决定亲自会会这位特别的平氏成员。为了表示对人犯的重视,源赖朝把会面地点就定在了他的将军府。
对话是从源赖朝开始的。
源赖朝:“平氏一门反贼,祸患朝廷多年。我剿灭平氏叛乱,一为奉法皇之命,二为替父报仇。自石桥山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今日能遇到你,是我的荣幸,我想无须太久,我也定能有幸见到令兄平宗盛大人。”
前两句说得足够露骨,不用解释。而这最后一句,意思就是说,别看你平氏现在还苟延残喘,我今天能抓到你,将来也一定能抓到你们家督平宗盛,彻底灭了你们全家。
而这平重衡也很有几分嘴上功夫,当即回道:“源平两家曾共同辅佐朝廷、守卫天下苍生。只是近几十年,源家衰败,平家独享荣耀,回想平氏的繁荣,已经20年有余。如今天命已到,纵使沦为阶下囚,重衡亦无半句怨言。武者被俘,本为常事,不足为耻,但求早日受死。”
这一番话出口,不但没激怒源赖朝,反倒使源赖朝对其刮目相看,凭空竟添了几分敬意,后来虽仍把他投入狱中,但源赖朝一直对他十分照顾。
其实源赖朝这个人,说他冷血也好,多疑也好,但说到底,他终究是个识才爱才的人。而这平重衡也确实是个人才,此人非但有几分骨气,还对中国文化颇有造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有一次源赖朝念及平重衡狱中生活苦闷,特意派了神算子藤原邦通,还有一个幕府里的侍女,带了酒和乐器,去狱中陪他喝酒唱歌。
许是狱中实在苦闷,到了晚上,藤原邦通和侍女都要走了,平重衡一再挽留不成,便举起酒杯,即兴吟了两句诗:“烛暗数行虞人泪,夜半四面楚歌声。”
看不懂这两句诗的,马上去面壁5分钟,面壁完再看下面的内容。
诗中的“虞人”,自然是项羽的宠姬虞美人。这两句诗,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当年中了韩信的十面埋伏,大败于垓下之战,晚上军营响起四面楚歌,最后虞美人拔剑自刎,项羽也于江边自杀的故事。
平重衡赋此诗,即是把自己比作项羽,把源赖朝比作刘邦,而眼前这个侍女,就是他的“虞美人”。怎么样?这个典故是不是用得恰到好处?
平重衡有文化,源赖朝其实也不差。后来藤原邦通把这件事告诉了源赖朝,你猜源赖朝听了怎么说?
他说:“重衡这是想起了项羽垓下之战的情景啊!”
显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
刚才没看懂那两句诗的,再去面壁五分钟。
2.写给那些不算失败的失败者们
其实若用现在的标准衡量,平重衡其人怎么看似乎都应该算标准好男人,下面试举几点证明之:
第一,出身名门,是平清盛第五个儿子。
第二,年轻。他比源赖朝还小10岁,福源城兵败被俘时,他只有27岁。
第三,博学多才,这一点通过上面两句诗,已经可见一斑。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十分痴情。即使当年平氏在京都的地位是那样的高贵,他也只娶了一个妻子,没有妾。后来在死刑临刑前,他提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再见一见他的妻子(藤原辅子)。
他与妻子的那次见面也让我非常感动。据史书记载,当时辅子一见到他,眼泪立即夺眶而出,哭着说:“当初知道你被俘,我曾想过自杀,只是想到活着也许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我才活到了今天。”
平重衡说了什么书上没有记载,但他剪下了一绺头发留给妻子,相约来世再做夫妻。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哭,直到官差催促他们结束短暂的相聚时,他的眼泪才终于抑制不住。在马背上,他任由身后妻子的哭喊声渐行渐远,也始终没有勇气回头。
搁在现在,这无疑是个才华横溢、人品极佳的优质男人,是众多未婚年轻女性仰慕的对象。但在当时,所有这些闪光点都敌不过一个缺点——不善用兵,或者说,不像他的敌人那样善于用兵。
不善用兵,这本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是平清盛的儿子,所以他一生下来就必须是个杰出的帅才,否则就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不管崇祯怎样从牙缝里挤钱慰劳将士,不管李煜写过多少优美的词句,他们最终都要宿命般地沦为亡国之君。同样不管平重衡多么才华横溢,多么重情重义,他最终也还是要宿命般地沦为败军之将。这就是命。
然而,许多年后,当狼烟熄灭,战争结束,当一切已成往事,人性的光辉终将战胜战争本身的残酷。
所以,当源、平之战尘埃落定后,在人们的眼中,平重衡败军之将的身份反倒不再那么重要了。
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更多的是这样一个形象:当败局已定时,他没有弃城逃跑;当身陷囹圄时,他不曾跪地求饶;在即将赶赴刑场之时,他只求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
战败,不妨碍他成为一名英雄。
有战争,就有胜负。但英雄,从不因胜负而定。
有时候,战败,其实比战胜更能刻画一个武者的灵魂。福源城一战,平军大败,但在败局之中,仍有一些武者像平重衡一样,值得我们为其留下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