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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中国篇(20)

到夜里,张先生照常的打了一回坐,念完了几篇经,就躺到床上去,摊着四肢,睡着了。从他严重的脸上,就渐渐地响出一种不住的,但是急促,粗笨而且单调的鼾声了。然而,这太太,她却张着眼,睡不着,只绵绵地想着过去,眼前,和将来的生活情景。其结果,将来的生活使她害怕,她不敢想;过的那些极少的欢乐,还是初婚的,却也被过多的苦恼所吞灭,成为可诅;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样的灰色,渺茫,于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厌而又无法拒绝和躲避的煤铺伙计、米铺先生……她终于望着那不负责的家长,发恨了。

“可怜的!”她偏过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于是,泪水满上眼睛了。

当她伤心到极点,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归咎到她的父母,虽说他们老人家俩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从小定婚,嫁给这个除了念经以外,什么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穷挨饿,看看要饿死了。最后她恨到发裁员命令的那总长——这一个很长的夜,这样的想来想去,就过去了。她的眼睛,非常疲倦的,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地变成灰白了。

天明时,张先生就醒来,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说。

其实,这太太,她一夜全没睡;于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样的,为了固定的张先生的意旨,把她的两个小孩子弄醒来,又连抱带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还用手擦着模糊的眼睛。

张先生又是开始他每早上不变的闭目打坐,接着就看报,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时的固定的稀饭;他出去了。这一晚不曾回来。

张先生的太太在家里行坐不安的纳闷,并且焦灼,因为张先生破例的没回家,这是很可惊诧的。但她想不到是为了什么。说是生气么,决定不,惭愧么,也不会有;因而她就想各种偶尔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马上相信即是不至于的。然而,极其明显,张先生是接连着不回家,并且连消息也渺茫了。

这太太终于抱起她的孩子,拚命的、用力的抱着、搂着、摇着,伤心的哭泣了。因为,从她丈夫的一个同事口中,她得悉这小小一家的家长已剃光了头,在普慧寺,落僧了。

当她哭泣时,在那云一般的模糊的泪水中,她又忽然的看见到那些推土车的、打厕所的、以及房东、警察、米铺先生、煤铺伙计、油盐店掌柜……各样各色的使她为难,窘促,压迫她,使她无路可走,想到了该诅的,可怕但是必须亲近的死!

搬家

——萧红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个窝就是啦!

一辆马车,载了两个人,一个条箱,行李也在条箱里。车行在街口了,街车,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汽车驰过去了,别人的马车赶过我们急跑,马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对情人,女人的卷发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长臂没有什么用处一般,只为着一种表示,才遮在女人的背后。马车驰过去了,那一定是一对情人在兜风……只有我们是搬家。天空有水状的和雪融化春冰状的白云,我仰望着白云,风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耳朵鸣响。

到了:商市街××号。

他夹着条箱,我端着脸盆,通过很长的院子,在尽那头,第一下来拉开门的是郎华,他说:“进去吧!”

“家”就这样地搬来,这就是“家”。

一个男孩,穿着一双很大的马靴,跑着跳着喊:“妈……我老师搬来啦!”

这就是他教武术的徒弟。

借来的那张铁床,从门也抬不进来,从窗也抬不进来。抬不进来,真的就要睡地板吗?光着身子睡吗?铺什么?

“老师,用斧子打吧。”穿长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铁床已经站起,塞在门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够的时候,郎华就用斧子打,铁击打着铁发出震鸣,门顶的玻璃碎了两块,结果床搬进来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东借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郎华走了,说他去买水桶、菜刀、饭碗……

我的肚子因为冷,也许因为累,又在作痛。走到厨房去看,炉中的火熄了。未搬来之前,也许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炉中尚有木柈在燃。

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渐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切做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

这里不像旅馆那宁静,有狗叫,有鸡鸣……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铁炉板上也不能暖了,炉中连一颗火星也灭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样的铁条,怎么敢去接近!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郎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也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温暖。

门扇大声哐啷哐啷地响,是郎华回来,他打开小水桶的盖给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壶,他把这些都摆出来,纸包里的白米也倒出来。

只要他在我身旁,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买回来的草褥放在门外,我还不知道,我问他:“是买的吗?”

“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多少?”

“还剩!怕是不够哩!”

等他买木木半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也和小主妇一样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了,说它是粥,比粥还硬一点;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

晚上,房主人来时,大概是取着拜访先生的意义来的!房主人就是穿马靴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三姐来啦!”过一刻,那孩子又打门。

我一点也不能认识她。她说她在学校时每天差不多都看见我,不管在操场或是礼堂。我的名字她还记得很熟。

“也不过三年,就忘得这样厉害……你在哪一班?”我问。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娴一班吗?郭小娴每天打球,我倒认识她。”

“对啦,我也打篮球。”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来,坐在我对面的简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那个时候,你十几岁呢?”

“15岁吧!”

“你太小啊,学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学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皱的头发,挂胭脂的嘴,比我好像还大一点,因为回忆完全把我带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实,我是22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30岁更老。

“三姐!你老师来啦。”

“我去学俄文。”她弟弟在外边一叫她,她就站起来说。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风度,长身材,细腰,闪出门去。

家庭教师是强盗

——萧红

有个人影在窗子上闪了一下,接着敲了两下窗子,那是汪林的父亲。

什么事情?郎华去了好大时间没回来,半个钟头还没回来!

我拉开门,午觉还没睡醒的样子,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走出门去。汪林的二姐,面孔白得那样怕人,坐在门前的木台上,林禽(狗名)在院心乱跑,使那坐在木台上的白面孔十分生气,她大声想叫住它。汪林也来了!嘴上的纸烟冒着烟,但没有和我打招呼,也坐在木台上。使女小菊在院心走路也很规矩的样子。

我站在她家客厅窗下,听着郎华在里面不住地说话,看不到人。白纱窗帘罩得很周密,我站在那里不动。日本人吧!有什么事要发生吧!可是里面没有日本人说话,我并不去问那很不好看的脸色的她们。

为着印册子而来的恐怖吧?没经过检查的小说册被日本人晓得了吧!

“接到一封黑信,说他老师要绑汪玉祥的票。”

我点了点头。再到窗下去听时,里面的声音更听不清了。

“三小姐,开饭啦!”小菊叫她们吃饭,那孩子很留心看我一遍。过了三四天,汪玉祥被姐姐们看管着不敢到大门口去。

家庭教师真有点像个强盗,谁能保准不是强盗?领子不打领结,没有更多的,只是一件外套,冬天,秋天,春天都穿夹外套。

不知有半月或更多的日子,汪玉祥连我们窗下都不敢来,他家的大人一定告诉他:“你老师是个不详细的人……”

拍卖家具

——萧红

似乎带着伤心,我们到厨房检查一下,水壶,水桶,小锅这一些都要卖掉,但是并不是第一次检查,从想走那天起,我就跑到厨房来计算,三角二角,不知道这样计算多少回,总之一提起“走”字来便去计算,现在可真地要出卖了。

旧货商人就等在门外。

他估着价:水壶,面板,水桶,饭锅,三只饭碗,酱油瓶子,豆油瓶子,一共值五角钱。

我们没有答话,意思是不想卖了。

“五毛钱不少。你看,这锅漏啦!水桶是旧水桶,买这东西也不过几毛钱,面板这块板子,我买它没有用,饭碗也不值钱……”他一只手向上摇着,另一只手翻着摆在地上的东西,他很看不起这东西:“这还值钱?这还值钱?”

“不值钱,我也不卖。你走吧!”

“这锅漏啦!漏锅……”他的手来回地推动锅底,嘭响一声,再嘭响一声。

我怕他把锅底给弄掉下来,我很不愿意:“不卖了,你走吧!”

“你看这是废货,我买它卖不出钱来。”

我说:“天天烧饭,哪里漏呢?”

“不漏,眼看就要漏,你摸摸这锅底有多么薄?”最后,他又在小锅底上很留恋地敲了两下。

小锅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烧了一次饭吃,这是最后的一次。我伤心,明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有钱买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稀饭给我们吃。现在它要去了!

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

旧棉被、旧鞋和袜子,卖空了!空了……

还有一只剑,我也想要拍卖它,郎华说:“送给我的学生吧!因为剑上刻着我的名字,卖是不方便的。”

前天,他的学生听说老师要走,哭了。

正是练武术的时候,那孩子手举着大刀,流着眼泪。

(作为“随笔两篇”之一,首刊于1936年8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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