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我去了任大人府上。至于缘由,就是那任府嫡出的三小姐因着前些时候出的意外,头脑有些个不大清醒。”杜嬷嬷停顿了一下,见小碗一丝情绪也未漏,这才满意的继续道,“任大人的夫人尤氏,这才特地邀我去做女师,希望能赶在中秋任三小姐出嫁前,把规矩都学好喽。只是嬷嬷年纪大,体力不支,这一天一天的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我琢磨着,你这规矩也学的差不多了,正好跟着我去任府,可从旁帮扶一些。”
按着杜嬷嬷的习惯,她说这头脑有些个不大清醒,小碗自己翻译过来,那就肯定是脑子非常有问题。这任大人任知坤,可是杭州府转运盐使司同知,从四品的官员,在小小安阳城里可是比县太爷还要大的官了,这任大人上任三年来跟土著判官孙大人可是相当不对付,这连冯婆子都能打听到的事情,可见是已是闹到明面上来了。这种浑水,以小碗的性子,那当然是不想蹚进去的。
“难怪杜嬷嬷这几日精神上都不大好,您年纪大了,还请注意自个儿身体。”小碗声调和缓,一字一句,慢慢吐出,让听者心中很是熨帖,“杜嬷嬷持身严正,这才得到尤太太青眼。只是……小碗自认年幼无知,举止粗鄙,实不敢出现在贵人眼前。”
杜嬷嬷沉声道:“你切莫妄自菲薄,这三年教导下来,你也算是我的弟子了。”果然还是缺乏历练,这一时半会儿还是摆脱不了小家子气,越是这样,杜嬷嬷越是下定决心,果断开口,“那就这么定了吧,从后天开始,跟我一道去任府上。”
说完,又缓和了语气,安抚道:“知道你还是爱玩的年纪,陪着我这老太婆总是关在屋子里闷的很。明天端午节,我听任府的婆子说,泊月湖上龙舟比赛很是热闹,我许你一天时间,出去看看吧。”
尽管心里对去任府的事情还在怨念纠结,但想到可以独自出门溜达,小碗还是激动地一晚上没睡好,要知道,自从十岁以后,杜嬷嬷就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基本不允许她出门抛头露面了,更别提独自出去。
待到天一亮,她拾掇利落出了门的时候,小碗已经就把那点破事儿抛到脑后了。
安阳城里人声鼎沸,走街窜巷的各种摊贩的放开嗓子大声叫卖。正值春夏相交的时节,男男女女都换上了鲜艳的薄衫,妇女们发髻上插戴着金银丝或是金箔铜丝做成的小人骑虎形状的艾人,有些还缀上了缨穗、铃铛,行走间一摇一摆,甚是喜庆。还有满街的小儿们嬉笑打闹,额头上用雄黄酒画了“王”字,脖颈、手臂上挂着长命缕,不时散开采了花草,又聚在一起斗草取乐。
小碗眯着眼睛享受着来自市井的自由气息,呼吸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街边小吃的香甜味道,她随着涌动的人群朝着泊月湖方向走去,边走边吃,把杜嬷嬷教的礼仪全扔得远远的。这边还在心里琢磨着,嗯,回去的时候给邢爷爷捎带一些粽子,自打杂货铺出租以后他就不用出门干活,就呆在家里看书,整一个古代版老宅男。咦,这家的头花看着新鲜,给扣儿捎带上,今儿出门的时候不能带上她,小丫头的嘴巴嘟得都能挂上油瓶了。还有春丫,嗯,舅舅一家人都得买点礼物,下次回家的时候带上,还有……小碗掰着手指头盘算着。
“小碗姑娘。”
一声清朗的嗓音打断了小碗的遐思,她扭头看去,一个穿着藏蓝色织锦直缀的男子正从一匹高大的青花马上下来,旁边还站着个牵着缰绳的小厮,这人正是小碗的老熟人——薛家二少薛瑾。
“薛二少,薛公子,好久不见啦,看起来还是丰神俊朗啊。”
这薛瑾已经二十多了,据冯婆子的小道消息透露,他至今还未定亲,不知道是他母亲眼光太高,还是他本人过于挑剔,总之,这薛瑾已经荣登安阳城黄金镶宝玉级别的光棍榜首位置,至少有四年光景了。有多少年轻姑娘想着、念着他,嫁了人,又生了孩子,这家伙竟然还一直单身,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想着想着,她眼光就开始不自主的往下三路走,走到胸膛位置才反应过来,哎呦,节奏有问题,又赶快低头假装整整腰上的香囊。
“小碗姑娘也是绰约多姿。”薛瑾眼中笑意不减,把马屁利落的拍回去,“我遣人送去的西洋画看着可好?”
“唉,别提了,本来假借邢爷爷的名义,还能有些新鲜玩意儿消遣。可你上次送来的西洋画,正巧被杜嬷嬷看到,说是坦胸露乳,简直伤风败俗。要不是我机警,说不得就要被打烂手心了。可怜那些画,漂洋过海来到大夏,现如今只剩下飞灰一滩。”想起杜嬷嬷看到西洋的肖像画时,那种裂开的表情,小碗暗自回味,不由觉得就算被打也值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想着这种肖像画,许是没有大碍呢。要是看到……。”说到这里,薛瑾突然住了口,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
小碗在心底猥琐的笑了,她懂得,人体画什么的不要太冲击眼球啊,不知道这狐狸看到是什么表情,好遗憾没有亲眼目睹。
“这是要去哪里呀?”薛瑾很快就恢复过来,若无其事的岔开话题。
“随便逛逛,一会儿去泊月湖看龙舟比赛吧。”
“今年的比赛甚是精彩,家父喜欢热闹,专门请了去年在杭州府夺魁的龙舟队伍来安阳,昨天的游龙表演很是热闹,如果你昨天没看到,今天的比赛就一定不能错过了。”薛瑾看着小碗孤身一人,犹豫了一下,又道,“你可是独自一人?岸边人多,万一被踩踏就不美了。薛家有一艘画舫专门供女眷观龙舟赛使用,如今家母、嫂嫂都在其中,我带你去可好?”
“少爷!”捧砚猛地大声插进话来,咳了一声,又恢复普通音量,”您跟王掌柜约的时间到了,再不走可就晚了。”
小碗也被薛瑾的提议吓了一跳,她可是惜命的很,脑袋被门挤了才会参和进去呢,为了看场龙舟把小命都搭上就太不合算了。正好捧砚给了梯子,她就坡下驴,摆了摆手,“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啊,大好时光,我当然是约了人的。可别耽误了你的正事,赶快走吧。”
薛瑾知道自家那些事儿,也不再劝,转身上马,刚走出去两步,又折了回来,看着小碗朝气蓬勃的脸庞,神情复杂,“薛家的生意有一部分迁到杭州府,我也要跟着搬过去就近料理生意,可能下个月就要走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那,就预祝你一路顺风,鹏程万里了。”其实这消息小碗听来也不算特别吃惊,已薛家的魄力,薛瑾的野心,是绝对不甘心被困在安阳一座小城的。
看着小碗毫无芥蒂的笑脸,薛瑾把在肚子里翻了几个转的话又咽了回去,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小碗还是个孩子呢。他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脸,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很快他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从怀里掏出一只扁长木匣子,抛入小碗的怀里,“这个是端午节的礼物,弥补你因为西洋画差点被打的损失。有机会再见吧。”
挥了挥手,头也不转的打马远去了。
小碗被薛瑾出乎意料的举止弄的一头雾水,呆愣地看向他远去的方向,眨巴眨巴眼睛,又低头看着怀里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乌木匣子。她吞了吞口水,先用手帕上擦净了手指上的油渍,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只见暗红色的丝绒衬布上头卧着一面极其精致的西洋镂空嵌绿松石的银制手镜。
这个……这和他们平时拿来消遣的小玩意完全不同,他们今日本就是偶遇,而这个被薛瑾揣在怀里物件,想必不是特地要送给她的,只是不知道那狐狸哪根弦抽了,竟然出手如此阔绰。
不过,这镜子既然明显和她“朴质”的风格不符,她还是自觉主动还回去吧,一介屁民,拿着这玩意亚历山大。
刚准备盖上盒子好好收起来,突然“砰”一声,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在匣子上,小碗只觉得手掌一麻,匣子脱手而出,哐嘡一声掉在地上,手镜滚落出来,其上镶嵌的玻璃碎了一地。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小碗瞪圆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一地碎片,脑海里只有三个大字:完蛋了。刚拿到手还没捂热呢,她这辈子摸过的最贵的东西啊……她回过神来,迅速趴在地上把手镜和匣子捡起来,这时她才注意到,打到匣子的不是什么石子,而是圆滚滚一粒金珠。
此时,金珠正深深嵌入乌木之中。好大的力气,要是打中她,那不就死定了,小碗惊魂未定。
“都破掉了还捡起来,你是捡垃圾的吗?”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后方传过来。
小碗还没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呆愣愣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柄金丝装饰的弹弓,身着云纹织金锦大红箭袖,颈上福寿双全羊脂白玉项圈,头戴紫金冠,其上嵌着一枚珍珠足有鸽子蛋大小,真真照瞎了小碗的狗眼,这才叫做是富贵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