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小碗,安阳大柳树村人士,现年十三岁,自卖自身,情愿为奴,任凭差遣。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小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她迫不及待地在这张薄纸上按下了手印。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的自己,竟会有自卖自身的一天。
而一切,都要从三年前说起。
隆道八年腊月,杭州府安阳城城郊。
金乌西坠之时,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为冬日寂寥的大柳树村凭添几分生机。
小碗正在舅舅陈顺家的小院里哼哧哼哧劈柴,虽然身上只穿着层层补丁的破旧短袄,额际还是渗出汗水。
原本这种体力活都是舅舅陈顺包揽的,只是这几日,他被村长刘大介绍去安阳城帮工,每天里都是早出晚归,所以才让小碗这个十岁的女娃子提着砍刀上阵。
陈顺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庄稼汉,人也是老实巴交的,但对小碗这个妹妹的遗孤十分好。六年前,她从这个身子里清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舅舅陈顺。
原主的娘亲早逝,亲爹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丢下四岁的女儿就闹起失踪,还是好心的乡邻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送到了舅舅家。陈顺不顾老婆冷眼,硬是把家里所有的银子抠出来,寒冬的三更夜里,愣是在城里大夫家门守了一夜,才求得大夫救了外甥女一条小命。只是他不知道,小姑娘内里已经换了从现代来的成熟芯子。
“小碗,使点劲儿啊,也不知道饭都吃到哪里去了?你舅快回来了,饼还没上锅呢,麻利点儿。”舅母吴氏从灶间伸出头来,看着小碗脚边一小堆劈好的柴禾,眉间拧起了一团疙瘩。
和憨厚的舅舅不同,吴氏是个刀子嘴的厉害妇人,同样也是个会过日子的麻利人,陈家只有几亩薄地,也多亏了有她操持,总算忙忙碌碌一年下来,能供上家里几张嘴吃用,更要紧的是,还得紧巴巴挤出银子,供独子陈秋实去安阳城里的学馆念书。
说起来,表哥秋实在大柳树村也算是顶顶有出息的后生了,十五岁的年纪已经考过了县试、府试,是正正经经的生员,离秀才的功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村里人都说,是老陈家祖坟冒了青烟,才得了这么个出色的儿子。有了这个儿子,就算家里穷的叮当响,陈家夫妇在大柳树村也能硬起腰杆说话。
小碗用袖口抹了一把汗,深吸了一口气,举起砍刀准备继续跟那捆柴搏斗。
就在这时,小院的木栅栏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豆蔻年华的姑娘。
走在前头的是村长刘大的幺女荷花,长着喜庆的圆脸盘,穿着簇新的水红掐牙半臂儒裙,手腕上还套着赤金手镯,这等装扮在这乡下地方也只能在村长的家眷身上看见。
荷花正要进去,就撇见地上的柴禾堆,又赶紧拎起裙角后退几步避开,才冲着小碗道:“喂,秋实哥在不?”
这一幕是一旬上演一次,跟秋实散学回家的周期一致。
村长刘大可是出了名的精明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心肝宝贝女儿养成了这性子,不知是不是话本听多了,相中了少年书生陈秋实,但凡碰到他回村的日子,必定要妆扮好,来上一两次的“偶遇”。
“秋实哥今儿不回来,先生单独留他下来指导功课。”小碗早就习惯了荷花的阴阳怪气,青梅竹马的表妹什么的,总是不受某些人待见。
荷花立刻拉下脸子,转过头对跟在后头的姑娘呵斥道:“香桂,你也不打听清楚!早知道今天就不穿这身了,这可是爹爹托人从杭州府捎来的,就算是安阳城里,也没有的新样式。这下可好,等下次再穿,可就有印子了。”
“荷花姐姐且息怒,这点褶子无碍的,下次穿之前,用熨斗细细烫平就好了。再者说,这可是好事情。先生留陈家大郎下来,必定是为了今年院试做准备呢。过了院试,可就是秀才了。”叫香桂的姑娘小小年纪就身段曼妙,更是有一把好嗓子,一段话说下来如碧珠落玉盘,婉转动听。她的身世说起来与小碗倒是相像,也是孤儿寄养在亲戚家里,只是村长家生活要富裕许多。
香桂身上的袄裙小碗看着眼熟,仔细打量了,才发现这是荷花的旧衣裳,不过此时穿在她身上却是十分贴合,袖口、裙角处还加了暗色的缠枝纹,显然是用心改过了,要不是小碗去年看荷花穿过,还以为是新的呢。
“说的对,可不能耽误秋实哥考秀才。秋实哥那么聪明,以后一定做状元。”荷花脸色转晴,又想到了秋实穿着状元袍,打马游街的情形,不由痴痴笑起来。
站在她身后的香桂,此时微垂着脸,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小碗把这些看在眼里,并没有多话,此刻她只希望这两尊大佛赶紧离开,再耽误下去可就没柴做饭,倒霉的只能是自己了。
“你们怎么又来了?饭点跑到人家里,羞不羞啊。”就在这时,小表妹春丫像炮仗一样冲进院子。
“说什么呢,谁稀罕?”荷花的憧憬被小丫头撞破,心下不悦,立刻回骂回去。
“好了好了,荷花,天色不早了,秋实哥下旬多半就能回来了。”小碗赶紧打圆场。
“咱们走。”荷花脸上挂不住,恨恨地一跺脚,带着香桂扭头就走,还不忘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哼,稀罕,本来我爹过几天就要驾车带我们去安阳玩,还想着是不是要带你们去开开眼呢,不过,我看你们也没那闲功夫,还是在家里做活吧。”
春丫气得直跳脚,正要冲过去就被小碗一把抓住,“不是让你去迎舅舅了吗,人呢?”
“来了。”木栅栏门再一次被推开,舅舅陈顺抗着半人高的背篓慢步走了进来。他先将背篓小心放在角落里,又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晌午没吃东西吧,先拿着垫垫肚子。”以吴氏的习惯,但凡家里男人不在,多半是煮锅薄粥,就能对付一顿饭。
春丫欢呼着接过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块又白又软的白糕,自己拿了一块,另一块分给小碗。
这是小碗最爱吃的点心,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想到舅舅在外做工还惦记着她,小碗嘴巴里甜甜的,心里暖洋洋的。
“就你会惯孩子,家里又不是没饭吃。”吴氏从灶间走出来,看着两个丫头吃得欢快,眉头又拧起来。
陈三屯憨厚地笑笑,没搭话,拿起小碗放在一边的砍刀继续砍柴。
吴氏早就习惯陈顺的不善言辞,并不在意,只追问自己最关心的事,“不是说十天结一次工钱吗?该给银子了吧。”
陈顺沉默着埋头砍柴,并不答话。
吴氏急了,提着嗓子高声道,“银子呢?怎么回事儿?刘大他赖账不成?”
“没有,哪能呢。”陈顺见实在是瞒不住了,才指着地上的背篓支支吾吾道,“刘大家现银不够了,给补的粮食,还有两大筐没背回来呢。”
吴氏瞪大眼,冲到背篓跟前,把那蒙着的布一掀,顿时傻了眼,竟是满满一筐杂粮,有稻米、大豆、玉米、小米等等,五颜六色的堆得冒了尖。
“什么你都带回家,还好几筐,这么多杂粮怎么吃?人家是喂牲口剩下的吧。”吴氏气急败坏。
陈顺尴尬地搓搓手,“就抵了五钱银子,再说了,怎么能说是给牲口吃的呢。你看看,这都是今年打的新粮。”
确实,虽然杂七杂八一大筐,但仔细瞧着,其实个个颗粒饱满,的确是好粮。
“那又怎样,刘大也太欺负人了吧!走,叫上其他上工的人,一起上他家理论去。”
吴氏脱了围裙就往外走,被陈顺一把拽住,“干嘛呢,听风就是雨的,和其他人又没有什么干系。”
吴氏愣了一下,立刻犯过想来,指着陈顺的鼻子,气得手都在抖,“用杂粮替银子的不会就只有你一个吧?”
陈顺这会儿也犯了倔,“那有怎么样。刘大就差一个人的银子,谁家不难啊。这些年别人家也没少帮衬咱们,现在咱也不差那一两银子,再说了,秋哥儿以后要做官的,不能让人家说咱。”
吴氏气急了,秋哥儿今年就要考秀才,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的,要不要使钱,要使多少钱都还不知道。这会子,这倔驴竟然敢说不差银子。要是平常靠种地,这一两银子就够他们攒上几个月的了。也懒得再跟他啰嗦,扭着陈顺的胳膊,就要拽着他去找刘大换回银子。
陈顺是又摇头又摆手,不光自己坚决不去,还不让吴氏去,男人一口唾沫一个钉,哪能出尔反尔。
看着快厮打起来的两口子,小碗默默咽下最后一口糕,找村长算账可不是好办法,刘大是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就算这次银子讨回来,只怕下次再有这等做工的活计就轮不上陈家了。
不过,办法也许不是没有的……
小碗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有办法哩,粮食交给我吧,保证换回银子。”
黑瘦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