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惠通桥的车辆
十时左右,一辆指挥车来到桥头,车上坐着三位高级军官,询问工兵营长到否。张营长应声上前相见,其中一位是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他又是军政部驻昆办事处主任,马问明张营长携带爆破器材情况后,面带喜色连声说:“好,好!”四人立即商量片刻,其中一位用信纸写下一纸手令交给张营长,便匆匆驱车离去。手令内容有三条:一、命令独立工兵第24营营长张祖武在惠通桥东端就地待命;二、敌人强占惠通桥时立即爆破该桥;三、任务完成后即电报部。张营长告诉我说,临时奉命炸桥,责任重大,必须要一手令作为凭证。他说另两位是参谋团团长林蔚中将和参谋团处长萧毅肃中将。
张营长立即召开连排长紧急会议,宣布这项临时紧急命令,拿出炸桥方案交给大家研究定夺。事不宜迟,迅即行动:一连长胡世安率全连官兵携带已计算够量的炸药及一应爆破器材到桥西端安装;二连长赵宋卿负责在桥中段安装炸药;三连长石坚在桥东端安装炸药及做好各项炸桥引爆准备工作。为确保炸桥成功,张营长决定双引爆,即导火索点火引爆和发电器电引爆,发电器由营长亲自执掌。随后,营长率营连干部逐一仔细检查无误后才返回桥东营指挥地,用望远镜严密监视敌人。
这时,敌机械化部队赶到,占领桥西山头制高点,以猛烈炮火朝东岸射击。
中午时分,张营长突然发现西岸敌人奔扑桥头,向桥上冲来,敌人抢桥了!张营长断然高喊:“点火!”他自己则猛力压下发电器手柄,“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峡谷轰鸣,烟尘漫天,桥沉江底,阻敌成功。记得炸桥前,有一副连长因初上战场,看到当时情况,吓得跪地哭求营长立即炸桥断敌,张营长不为所动,尽可能让军民车队多多过桥来,少受损失。好一个深明大义,大智大勇的爱国军人!今日思之,仍令人感佩不已!
张营长见任务完成,即令全营撤回保山。因公路被敌人毁坏严重,车辆堵塞,张营长即率部分官兵徒步20来个小时,于次日上午十时到达保山。经清点,我营伤亡、走失约三分之一。6月,回昆明补充整训。
事后方知,炸桥前已有四五百名敌人化装混入难民中偷过桥来,幸被我及时赶到的36师106团官兵与敌激战,除数十名敌军泅水逃回西岸外,其余全被歼灭。
炸桥后马崇六专此发了致龙云电,报告了炸桥阻敌经过,龙云也发了致马崇六的嘉奖令。
惠通桥被炸时,缅甸华侨曹卓焜刚刚走过惠通桥,他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响,回头望去,看见所有人都趴在了地上。刚才还是好端端的大桥,现已飞上半空,随后又落入湍急的江水中。
怒江,愤怒之河,此刻要重成为阻挡日军的天堑。
很多年后,曹卓焜还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
惠通桥被炸,日军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们在桥西岸架设大炮,向桥东岸轰击。另一队日军则划着橡皮艇,抢渡东岸。当数百名日军刚刚登上东岸的时候,中国军队36师的先头部队两个连也赶到了东岸。双方的军人来不及喘口气,就缠斗在一起。
西岸的日军看到东岸战事已起,一齐扑向东岸,会游泳的跳进水中,不会游泳的划着橡皮艇。中国军队36师两个连的先锋部队,看到越来越多的蜂拥而来的日军,在师长李志鹏的指挥下,占领了两处高地,对日军构成了夹击之势。日军虽多,但无法突破36师的火力网。
李志鹏是黄埔军校第五期毕业,一直在36师任职,先后随队参加了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等战役。36师也是德械装备的中国师,战斗力很强。
中午,日军人数大增,攻势更猛,所有人都知道惠通桥对中日两国的重要性,所以战况极为激烈。
幸好36师后续部队一个团赶到了,将突入的日军又压了回去。
西岸的日军越来越多,拼命渡河,而日军的工兵居然开始抢修被炸毁的桥梁。
高村武人曾经参加了惠通桥边这场激烈的战斗,他当时是56师团野炮联队第一大队的士兵,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此次敌前渡河,正是步工兵联合一体的奇迹,自己激动的泪水使得望远镜的镜片都模糊一片。”这名日军炮兵还提到了他们联队对中国车辆的摧毁,“捕捉到那1000部车辆——直接发现的就有600辆,则完全可以说是我们野炮部队的独角戏。我自负地认为:与大东亚初期的新加坡炮击战、菲律宾炮击战加在一起,本次腊勐炮击战尽管规模较小,但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三大炮战之一,可以算是炮兵的精华。”我查阅了各种资料,绝大多数资料记载,当时怒江东岸中国车辆大约有300辆。高村武人日记中所记载的1000辆,显然有误。
腊勐,则为民国时期的松山。
陈纳德的“飞虎队”从昆明出动了,这些携带着重磅炸弹的飞机带着尖厉的啸声,掠过了曹卓焜的头顶,掠过东岸中国军队36师将士的头顶,也掠过了怒江的上空,将一枚枚炸弹丢在了日军的头上。
据后来参加过这次轰炸的一名美军飞行员回忆,他坐在飞机上,看到机翼下的日军在滇缅公路的两边排成了长龙,坦克、重炮、汽车、士兵……井然有序,绵延20公里。这就是日军56师团,他们等待着惠通桥修好了,浩浩荡荡地进入中国的西南大后方。56师团来自北九州,盛产矿工,那里民风剽悍,好勇斗狠。
时隔多年后,当年的情势让人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双方相持不下时,宋希濂带着参谋人员赶到,指挥36师向日军发起勇猛反击,冲上怒江东岸的大部分日军被消灭,剩下的被挤进了汹涌的江水中。
“飞虎队”的飞机将肃然静立在滇缅公路两边的日军56师团当成了活靶子,日军惊慌失措地钻进了公路两边的稻田里和树林里。在缅甸战场上无比骄横的日军,现在也终于尝到了挨炸的滋味。
昼夜兼程赶来的中国军队87师和88师,在36师击败了登陆之敌后,来到了保山。惠通桥就位于保山境内。此时,惠通桥东岸已经聚集了三个师,可见惠通桥在当时抗战中的作用有多重要。
几天后,第6军预二师也赶来了,驻扎保山,加强怒江防御。
日军无法渡过怒江,恼羞成怒,将还没有来得及渡江的缅甸华侨数千人残杀,然后进攻滇西各县。
老校长和老县长
时至今日,滇西很多人还记得一个名叫寸树声的先生。
寸树声先生是滇西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抗战开始,先后在多所高校任教的寸树声回到家乡腾冲县,创办了益群中学。日军进犯滇西时,这所学校刚刚创办两年,而现在就要遭受毁灭了。
1942年5月7日,也就是惠通桥被炸的第三天,寸树声的弟弟回到家中,告诉了哥哥日本人占领了龙陵,不日将进攻腾冲的消息,寸树声异常悲伤,他被日本人从北京的高校赶出,而现在又要被日本人从家乡的中学赶出。
第二天,寸树声决定全校停止上课。上午,所有学生在礼堂集合,听寸树声先生讲最后一课。这一课,和德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的情景类似。
礼堂里,学生静静站立,默默不语,气氛悲伤而凝重。寸树声先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讲台,他微微昂着头,沉痛地说:“时局的情形你们都已知道了,我们以为不能来到腾冲的敌人已经只离我们三四十里了。我只恨我们没有自卫的力量,恨我不能保护你们!学校从今天起只有停课。将来总有一天学校又能开学上课,但是那时在这里上课讲授的人是不是我,是不是你们就不知道了!……平时对你们所说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你们要在艰苦的环境里磨炼你们的精神,在斗争里发展你们的力量!……我相信每一个黄帝的子孙,是不会当顺民的,不甘心做奴隶的!……”
寸树声先生说不下去了,他哽咽难语。台下的男生低垂着头,眼圈红肿;台下的女生都哭泣起来。礼堂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寸树声先生踉踉跄跄地走下讲台,向学生们挥手说:“再见!”然后消失在了滇西5月炽热的阳光里。
5月9日清晨,不愿与日本人合作的寸树声先生泪别老母亲,与同伴十余人,走出家门,准备去往昆明。到了镇口双虹桥旁,寸树声突然看到,桥上聚集了很多送别的学生和家长,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把寸树声先生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出了很远还不愿离去。后来,寸树声先生在回忆的文章中写道:“男女学生的无所依靠的那一幅凄惨的景象,使我常感觉到我所负于他们的超过我所给予他们的。我因为种种的限制,不能携带着他们出走,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背德和不信,也将要成为我一生忏悔不尽的罪戾了!”
寸树声一行翻越高黎贡山,告别了家乡。再回到家乡时,已是两年后的远征军大反攻胜利之后。这两年来,寸树声先生漂泊于重庆和昆明等地,依旧矢志办学。他创立的民间教育模式受到了叶圣陶等教育家的赞赏。
5月11日,日军一个中队开进了腾冲,腾冲成为了沦陷区。此前,腾冲县长带着警察潜逃,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腾冲县城。
腾冲是滇西富庶之地,内地商人从缅甸拉运玉石,腾冲作为中转站,因此腾冲的玉石生意也风生水起,直到今天,腾冲依然如此。缅甸玉,是与和田玉并称的玉中之宝。
不愿意与日军合作的乡间士绅和爱国人士,在日军占领了腾冲后,从县城向北退出,退到了一个叫作界头的地方,成立民国腾冲县政府,德隆望尊的张问德被推举为县长。这样,当时的腾冲就有了两个县政府,两个县长,一个在腾冲县城,一个在界头的山中,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中国人。这一年,张问德已经62岁。
腾冲上了年纪的人现在还能记得那天的情景,张问德在100多名群众的注视下,面对国旗,宣誓就职,誓与日军抗争到底。此后,这面国旗,县长张问德就一直带在身上,因为他连一间办公室也没有。
张问德在界头坚决抗日的消息传到了滇西各地,热血青年们纷纷来到界头,投奔在他的麾下。张问德又派人与第6军预二师取得联系,得到了枪支弹药。
日军曾经对界头组织了四次大扫荡,年逾花甲的张问德拄着藤条拐杖,带着县政府转战高黎贡山,穿梭于怒江两岸,与日军周旋。日军扫荡结束,民国腾冲县政府又回到界头山中。日军想尽种种办法,也无法剿灭这支由62岁的老人率领的抗日队伍。
腾冲抗日政府,像一枚铁钉,揳入了日军的心脏里。
我见过张问德的照片,一袭布衣,一绺长须,眼神炯炯明亮,神态沉静安详,这完全就是我们心目中古代君子的形象。就是这样一位前清秀才,用瘦削的身体,撑起了滇西沦陷区的半壁江山,让无数人增强了抗战到底的信心。
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一封书信。
日军无法剿灭这支抗日武装,就改为安抚,日军驻腾冲行政官田岛寿嗣给张问德写了一封信。田岛寿嗣,是当时无数“中国通”中的一个,他于1942—1944年任腾冲日军行政班本部长,这个职务相当于“代理县长”。田岛寿嗣在腾冲装出一副伪善的嘴脸,鼓励当地人种植和吸食鸦片,他宣称:“在摧毁中国人的精神上,我的一杆烟枪,绝不亚于148联队的3000支三八式步枪。”
为了劝降张问德,田岛寿嗣还给张问德写信,他写给张问德的信件内容是这样的:
崇仁县长勋鉴:
久钦教范,觌晤无缘,引领北望,倍增神驰。
启者:岛此次捧檄来腾,职司行政,深羡此地之民殷物阜,气象雍和,虽经事变,而士循民良,风俗淳厚之美德依然具在,城西南之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也。唯以军事未靖,流亡末集,交通梗阻,生活高昂,彼此若不谋进展方法,坐视不为之,所固恐将来此间之不利,其在贵境如未见为幸福,徒重困双方人民,饥寒冻馁坐以待毙而已,有何益哉?职是之故,岛甚愿与台端择地相晤,作一度长日聚谈,共同解决双方民生之困难问题,台端其有意乎?如不我遐弃,而表示同情,则岛兹先拟出会晤办法数事,证求台端同意解决:
一、会晤地点定在小西乡董官村之董氏家宗祠;二、谈话范围绝不许有一语涉及双方之军事问题;三、为保证第二项之确实起见,双方可用监事员一人在场监视谈话。右列三事,如台端具有同情予以同意时,请先期示复。会集日期,可由台端决定示知,以便岛先时候驾。
至台端到达此本境以后,生命名誉之安全,由岛负完全责任。最妥请不带兵卫,不携带武器为好。如万一必须带武装兵士侍卫时,亦无有不可,则兵数若干?枪械子弹若干?请预先示知,以免发生误会。总之,兹事双方系诚恳信义为前提,请不须少有疑虑。岛生平为人,百无一长,唯不欺不诈、推诚接物八字,则常用以自励。凡事只要出岛之中心乐从而诸口者,虽刀锯在后,鼎镬在前,亦不敢有一字之改移。苍苍在上,言出至诚,台端其有意乎?临颖神驰,不胜依依,伫盼回玉。
大日本腾越行政班本部长上
昭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具
从田岛的书信中可以看出,日军一再要与张问德老先生见一面,而且口口声声说商讨民生大计。日军的目的并不在于面晤老先生,而在于老先生出面与日军对话,日军则可以拍照大肆宣扬,甚至可以污蔑老先生投降之类的谣言。方先觉将军在衡阳城中就是这样,只因与日军商讨停战,就被日本报纸和汪逆报纸污蔑为投降,直至今日,还有人认为方先觉将军投降了日军。收到田岛的书信后,老先生阅毕,立刻就在夕阳下的农家小院里展纸研磨,一挥而就。老先生的回信是这样的:
田岛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