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未免也太谨慎了些,论人望、论才干、论势力,现在谁能跟咱们匹敌?”老十已经乐得找不到北了,“老大、老二都翻了船,老三不过是个书虫,成天和清流的那些个穷酸文人之乎者也,伤春悲秋。哼,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老爷子瞎了眼选他做太子,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五哥毁了容貌,六哥早殁,七哥身有残疾……只剩下老四勉强拿得出手……那又怎样?他这个亲王,还不是当初借老爷子生病时大献殷勤,舔老爷子的肥腚得来的,更何况十三早被咱们挤兑了下去,他孤掌难鸣,可怜巴巴的一条光棍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嘛,老四如今也不得不心灰意懒了,什么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什么立志做天下第一闲人,哼,算他有点自知之明……”
胤禟突然狠狠一扇子敲在老十头上。
胤誐抱着脑袋委屈道:“你干嘛打我?”
老九又两扇子追加了上去,“老子打你个糊涂头,叫你脑袋成猪头;打你个糊涂嘴,让你张嘴变犬吠。”
身为敦郡王的老十被九贝子欺负得左躲右闪,抱头鼠窜道:“我哪里说错了?好端端发什么火呀?”
胤禟咬牙道:“你说话过不过脑子?早晚撕了你这张嘴……胤祥是咎由自取,什么叫被咱们挤兑了下去?他自己少不更事胆大妄为,行差踏错招来灾祸,咱们只是制造了些蛛丝马迹,指引皇阿玛察觉到他的那档子上不得台面的破事而已……还有老四,整个一个男人的里裤—装蛋!心机最深的就是他!圆明园里,那个叫福海的前湖,水域面积至少是后湖的9倍,可他呢,在那么宽的福海里只堆砌了三个小岛叫蓬莱三岛,逢人便指着说自己多么向往做个逍遥自在的世外神仙;却在不大的后湖整整构筑了九座岛屿,你知道寓意着什么吗?寓意着天下九州!他骨子里从来没停止过觊觎天下,却又刻意做出一副超凡脱俗、与世无争的样子,什么心灰意懒,他在韬光养晦!”
胤禩笑道:“九弟看得透彻,可惜老四和太子不一样,不务矜夸,有胆有识,凡事都占着个理字,的确不容小觑。不过,这人凡事都爱挑刺较真,又刻薄寡恩,这些年来办差数他办得最多,而人也得罪得最多,朝上哪个官员不畏惧他三分。你说,百官推选皇太子,会自讨苦吃,选个难伺候的主子吗?而皇阿玛以宽仁治理天下,会愿意将江山交给一个秉性严苛的偏执之人吗?……胤禟,弟妹的身子骨可好些了?昨儿送来的参茸丸可用了些?”
胤禟颓道:“她这两日懒得跟猫似的,老是睡不够,又说什么阴虚火旺的人不适合用人参进补,宁肯喝点猪肝瘦肉粥……这小姑奶奶忒不好伺候。”
胤誐得意了,“早就警告过你了,女人可以宠宠,但万万不能动真心,八哥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可你呢,比八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了,听说老十四这两日都杵在府里湖吃海喝养精补血呢,咱们也凑凑热闹去?……走啊九哥,搂福晋也是天黑以后的事,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
一行人逶迤而去,我瘫在树上心里百折千回:十三的事,老九果然脱不了干系,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博弈倾轧,难道能当饭吃,能当枕头睡,能当衣服穿吗?可这些个皇阿哥们,怎么个个都跟上了瘾一样戒不掉呢?
半晌,我滑下了树,六神无主地瞎走乱撞,瞅什么都像经过薄莎过滤般朦胧……“九爷是毒蛇,平时蛰伏盘踞,一旦发狠便心毒手辣、入骨三分……那是因为他没有让你看到他的全部,他只给你看他最好的一面。”……刘氏的话突然在耳边萦绕不绝,我是真的不了解他,我也是真的害怕去了解全部的他!
……
太阳燃烧出血色的温暖,园子里的花草恹恹地耷拉着,流泻出沮丧的芬芳,忽见不远处小三和小四同心协力地撑着一把大伞,大伞撒下的阴凉笼罩着两个小人儿和一株茉莉花。
我板起脸,“这个时辰,应该在书斋听先生授课才是,你们在花园里做什么?”
小四嘟嘴道:“上课的时候,三姐姐说想泡茶和额娘一起喝,小四觉得,摘几朵园子里新开的茉莉花,放进碧色的茶汤,就像翡翠大妈的肚子上住着几粒洁白的珍珠姑娘,多美啊,而且喝过后就能吐出茉莉花一样的香气了。我们怕花谢了嘛,才告病出来的。”
小三红着脸补充,“可到园子的时候,只找到花骨朵儿,我们又担心花骨朵儿被太阳晒晕了没有力气开花,所以,只好撑伞挡住阳光。”
就这样为一株柔嫩的花撑开一把伞,就这样安静地等待一朵花开,人类的思维也可以这么纯粹,这么可爱么?……一时间绵密的酸楚从空气中集聚,丝丝缕缕,如梅子细雨浸染过全身……我转身走得飞快,脑子里乱哄哄的,胤禟已经泥足深陷,如果历史没有变化,这个家将在十四年后彻底分崩离析,该怎么做,才能抢在陨落之前,为届时刚刚成年便惨遭变故的孩子们,寻得一把值得信赖的保护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赶着马车到了十三阿哥府前。
我发起愣来,怎么会神经兮兮地跑到这里来了呢?……沉吟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正要拨转马车回家,却见十三懒洋洋地倚在府门口正似笑非笑地往这边看,“我家弘墩跑来告诉我说九婶在府门口发呆,我还将信将疑,怎么,十三阿哥府的大门好看吗?”
我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好呢?却听后面车厢里传来小四热情的声音:“很好看!十三叔比大门还要好看。”
小四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我讶然,却见那小家伙已经跳下马车,跑上去让十三叔抱,然后对着十三的耳朵开始小声地嘀咕上了。
十三抱着她转身进了门……我正要跳下马车跟进去,却见这两人又出来了。
“走吧!”十三将小四放进车厢。
“去哪儿?”
“小四说你今儿反常得紧,害得她很操心。这里离西郊的妙峰山不远,现在又正好是涧沟里千亩玫瑰盛开的季节,抓紧一点,还赶得上看日落。”
……
浓似猩猩初染素,照得深红作浅红……长空赤霞尽染,如地上的花海万顷;地上弄灼呈妍,似流霞成波,锦衾相覆。数十万朵玫瑰胧胧而下上,鳞鳞而重叠,兀然盛怒,如将愤泄,近处烂然如披,远望绛烟飘渺。
山谷被馥甜的气息宠溺地包裹着,身临其间,只觉醺醺然陶陶然,如解凝结,百脉融畅。
十三摘了两朵玫瑰,一朵给小四,一朵给我,我轻轻地抚摸着富有天鹅绒质感的花瓣,将鼻间埋进那柔和的丝光……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了10年,小四俨然化作了幼年时嘉彤的俏影,少年时的十三,幼年时的嘉彤和我,喉头好痛,我哽咽着脱口而出:“十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