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轻握着的小手突然调皮地挠我的手心,我倏的惊醒,天已大亮,十八阿哥乌锃锃的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九嫂,你的眼肿得像只红桃子。”
我心中一喜,终于开口说话了,接着又是一忧,会是回光返照吗?
扶他坐起,倒了一碗温热的奶子,他捧着碗泯了一口道:“九嫂,把帘子拉开好不好?”
我掀起帘子,早晨的阳光立即流泻而入,携带着无数瑰丽旖旎的光晕,像一条条流动着音符的五线谱,五彩斑斓、光怪陆离……十八眯起眼睛,快乐地伸出一只手,“你看,我摸到阳光了。”
那只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小手,明媚得像是能拧出水来的写意画,“九嫂,胤祄有时候也会被哥哥们欺负的,可额娘告诉我,心眼小了,芝麻大的事也会像泰山压着那样重,把心放开,便会找到很多乐子……你也摸摸看。”
心里最敏感的那个角落轻轻抽搐了一下,我学着触摸阳光,动态的光晕和光线中烨烨飘飞的微尘,在我的指间跳舞,“真的耶……”
我转过头微笑,却见他的手已经放下,瞳孔上头一层雾蒙蒙的,像是裱了层磨砂玻璃……心脏惊蛰似的跳动,呼吸压迫得咽喉好痛,干枯的生命力已经衰竭在他放大的瞳孔里,我知道,我失去了他……
历史,有条不紊地演绎着它的乐章,本不该在这个时代的我捣鼓出了点杂音,却无伤大雅……接下来的事,如走马灯似的电影一幕接着一幕……年富力强、当了33年太子的二阿哥胤礽以“专擅威权,穷奢极欲”、“恣行乖戾,肆恶虐众”、“漠义寡情、暴虐荒淫”、“鸠聚党羽,窥伺朕躬”等诸多罪名被拘禁,“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康熙帝且谕且泣,至于仆地……命将胤礽之党羽六人(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及二格、苏尔特、哈什大、萨尔邦阿)俱行正法,四人(杜默臣、阿进泰、苏赫陈、倪雅汉)充发盛京……太子彻底失势!
按理说,嫡子被废,庶长为先,可大阿哥并没有风光几天……康熙先公开道:胤禔秉性躁急愚顽,岂可立为皇太子?……接着胤禔对皇父举荐八阿哥,并说出道士张明德为胤禩相面,言其“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必定大贵”一事,康熙大惊,锁拿张明德,并查出其曾与人谋刺太子……接着三阿哥胤祉向康熙举报大阿哥请蒙古喇嘛巴汉格隆、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等人镇魇胤礽……胤禔被革除王爵,永久圈禁,成为“九子夺嫡”中最先彻底没戏的皇阿哥。
嫡子被废,长子遭囚,三阿哥以为该轮到自己了……不多时,便因“唆使门人四处游走,妄探消息,谋求非分之福”被康熙当众申斥,康熙引清太祖努尔哈赤杀长子褚英、清太宗皇太极幽禁阿敏、礼亲王代善劾举其子孙三个例子,警告诸子倘有借此邀结人心,树党相倾者,断不姑容……三阿哥至此偃旗息鼓。
胤禩,呼声最高、人缘最好的皇八子,则经历了两次大起大落,可谓是冰火两重天!……于拘禁太子的第二日,康熙命八贝勒胤禩署内务府总管事……好景不长,又被康熙以“闻张明德狂言竟不奏闻”为由,革去贝勒,贬为闲散宗室……接着,帝召群臣齐集畅春园,从诸子中举奏一位堪任皇太子之人,马齐、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私相计议,各人于手心写“八”字,与诸大臣暗通消息……结果胤禩以压倒性优势当选……帝怒:八阿哥母家甚微贱,其本人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胤礽,今其事旨已败露……着将胤禩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八阿哥在最接近颠峰的时候跌下了深谷。
只是,这些对我而言,不过是史书上死板板的文字化做了冷冰冰的现实,可史书上语焉不详、被当权者刻意删除隐瞒的内容呢?胤祥,曾倍受康熙偏爱的,只要出巡必定带着的,被赞为“吾家之千里驹”的、甚至单独代表康熙封禅泰山的皇十三子,在“一废太子”后遭圈禁,被康熙斥为“绝非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从此终结整个熙朝,倍遭皇父冷落,究竟胤祥在“一废太子”时做了什么?让康熙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这是历史上的谜。
上辈子,我曾无数次地好奇过,可这辈子,我却无数次地祈祷:不要出事!胤祥,对我而言是不同的,他不仅仅是嘉彤挚爱挚亲的兄长,也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如兄如友的奇男子。我欣赏过他“诗词翰墨,皆工敏清新”的文采;惊讶过他“精於骑射,每发必中”的武功;见识过他“为民请命,诚直勤慎,做事无不精详妥善”的才干;更仰慕过他“猝变不惊,操刀毙虎”的神勇……可是,大雾弥天时,拨云却不见日,要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太子被废前一夜,十三和大阿哥一起向康熙揭发:半夜扒裂缝隙向皇父帏幄里窥视的,害得皇父疑神疑鬼的,是太子……
太子被废后的第二天,锅灰似的天挤满了乌云,接着狂风骤雨,钢珠般的雨点,猛烈地砸在几乎被烤脆了的大地上,那股能将人都蒸馊了的闷热,终于一扫而空……暴雨过后,营地外不远的土里露出了半截长满痘疮的尸手,一具掩埋在地里的尸体,被人们“意外”发现,经辨认,这具尸体正是皇十三子的亲信苏尔阿,这次随驾的人中并无此人,很显然,他是秘密前来和主子互通消息的,更可怖的是,苏尔阿的尸体布满了痘疮,这从某个方面似乎解释了“从天而降”的天花病毒的源头之谜!……康熙立即将十八之死迁怒于此,又联想起导致胤祄第一次染疾的黑猫似乎也与十三脱不了干系,盛怒之下命彻查十三的帷幄,一封密信在胤祥的靴子夹层里被发现……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康熙看过后将密信烧毁,然后单独召见了十三,父子俩究竟秘谈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当康熙当众宣布将他圈禁时,胤祥只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长身立起,随侍卫而出,而一直不露声色,暗自韬晦,在诚孝上下足工夫的皇四子胤禛,却在康熙帷幄前跪求了两天一夜,直至昏倒,老皇帝始终没有心软……总之,十三阿哥的莫名蒙罪,是一个充满着悬念和问号的谜。
至此,胤礽,康熙最厚爱的儿子;胤祄,康熙最宠爱的儿子;胤祥,康熙最偏爱的儿子……废的废,死的死,囚的囚。
……
畅春园,清溪书屋外,我低眉敛目地等候“皇帝兼公公”的大驾……今儿,康熙派人来宣我晋见,奇怪的是,康熙命我在晋见之前,先去看看幽禁在府邸中的大阿哥胤禔,再去看看由四阿哥负责看守的,被拘禁在上驷院旁毡帷里的废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是明珠胞妹惠妃娘娘之子,和我有血缘关系,命我去见他,为惠妃娘娘捎带几句贴心话,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为什么还要命我去见太子呢?而且只交代看看,又不说清楚看什么……唉,帝王心术深似海,好在,康熙从来不是用来了解的对象,而是用来膜拜的皇上……
抵达清溪书屋时,皇帝还在澹宁居听政……百无聊赖地等候中,我逐渐进入思维的亢奋境界,一会儿想到马上要远嫁到科尔沁的十格格锦云;一会儿想到已经怀孕,即将从翁牛特返京待产的八格格嘉彤;一会儿想起她们羁押在狭小潮湿阴暗的养蜂夹道里的十三哥;一会儿想起康熙命我去看看的胤禔和胤礽……废太子前后发生的事,我一件又一件地梳理回忆,一个又一个可供推敲的细节被我反复琢磨咀嚼……可是,我还是在迷魂阵里理不出头绪,解不开谜,就像福尔摩斯说的,“材料还不够,我怎么做得成砖?”……不过不管做不做得成砖,有一件事已经迫在眉睫……倘若在康熙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铁定是害得老九跑来为我收尸,小四从此没了亲娘,所以,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感性的外表和理性的头脑达成非达成不可的目的。
正咬牙切齿间,却听到一个凉得冒冷气的声音,“你把拳头握那么紧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