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自己的“判决书”
坐在医院冰冷的金属凳子上,走廊幽暗冗长,偌大的CT室外,只有我和一个老爷爷在等候。他坐在对面的凳子上,身体靠在墙上,一脸木然和皱纹,眼睛空洞地呆望着,我看他的时候他也不会看我。他一定是被病魔缠身好多年了,这种愁苦又平静的气息只属于常年生病的人。
我们一直坐着,整个走廊寂静无声。光线静默流落,这是两个等待命运宣判的人,检查结果将告诉我——我的存亡。
是的,存亡!一点也不夸张,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出门,来医院检查股骨头是否坏死。他们都说,如果坏死了就完了,我就彻底没救了。所以我坚持要来确定一下,如果真的确诊了,我就死心了!如果以前还能怀有丁点的幻想,如果以前还能存有微薄的希望,如果以前还有经济的原因,那么确定以后,我就什么都不需要了,连挣扎都不必了!
冰硬的凳子硌得我骨头疼,我不停地变换着受力的地方,然后看那个老爷爷在搀扶下寸步为艰地去检查。我觉得医院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这里汇聚了世上所有的痛苦,生死进进出出,悲愁形形色色。医院是地狱,白大褂是魔鬼,我得出自己的结论。
当我从一排凳子中的第一个挪到末尾的时候,爸妈终于拿着检查结果过来了。我伸出手把那张纸接过来,我要亲眼看看自己的判决。白纸黑色,赫然入目:一是股骨头坏死,二也可能是骨结核。这些简简单单的字迹瞬间像一把刀子戳进了我的心脏,我觉得心里所有残存的意念都哗哗啦啦地往下掉落,然后头皮变得麻麻的,脑子里嗡嗡直响。
在我十六岁的意识里,模模糊糊知道,这两个可能性都是充满着痛苦和绝望的,在我从周围接收到的消息里,都是这么证实和加深着我的“印象”。所以,无论我的腿究竟是哪一种结果,我都结束了!
可我还是想要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种?也许会是检查错了呢?也许只是刚刚开始病变呢?也许还有得挽回呢?我心里又燃起一丝丝的期望和寄托。我忐忑地望向爸爸妈妈,他们的脸上只有失望和凄苦。我鼓起勇气说:“再继续检查检查吧,看究竟是哪一种?”妈妈满脸的压抑和无奈很快就让我明白,不会再有检查了,更不可能再有治疗了!
好吧!反正都是毁灭!管它是被蚕食还是被凌迟!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结束吧!
心像这幽暗的走廊一样模糊又空洞,我不意外也不平静。紧紧拿着自己骨头的影像,顺从地跟爸妈坐当天最后一班车回家,一路天黑。我知道,我没有治愈的可能了,也没有治疗的必要了,在这场灾难的旋涡里每个人都太累了,太累了!再没有力气去挣扎,再没有力气去面对,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了。而我,现在拿到了自己的结局,可以心如死水地回家了。
十六岁,像是被冰雨浇灭的蜡烛,血肉凌乱一地。
十六岁,在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我不是一个天生乐观的人,更没有学会坚强,我只是想,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生命再无出路。我看着自己的腿,像是看一块腐烂的木头。而电视里不气不馁地播放着治疗类风湿、股骨头坏死的虚夸广告,还有那些青春美好的影视剧。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不再醒来。不再听电视的声音,不再锻炼,不再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眺望,既然结局已经注定,又何必徒劳挣扎。
治疗,未来,希望,什么都不存在了。生存还是毁灭?也不是个问题了。睡吧,睡吧,我情愿长眠不醒。
怎么活?怎么死?
是的,睡着了有梦。梦里有人用手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抓起我的手,我们的手里捏着冰冷锋利的刀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我的手腕接近。我看着自己洁净的皮肤和清晰的血管,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背后握着我手的人很安全,不会害我,如果他割下去了也是为我好。那刀片渐渐地放在皮肤上,微微刺凉,然后瞬间扎进去,皮肤便裂开了口子,从左至右,稳稳当当地划下去,笔直笔直地一道口子,鲜血还没有渗漏出来。我看着手腕,看着刀口,直到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我不疼,只是心里好希望还有人来救我,来止住这鲜红鲜红流淌的血。一着急,便醒了。
意识在瞬间复苏,可我不愿睁开沉重的眼,我知道我仍然躺在这个无望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只会让我更窒息。我动了一下胳膊,手腕完好无损,心里又生出失望,梦境是真的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结束自己的存在,不再醒来面对!可为什么又要在梦里求生?不害怕不希望为什么还是想要活下去!究竟到最后还是想活着啊!生命的本能我终不能抹去。
我想活着。是的,我想活着!像其他人一样活着!
可是我起不来,我以后再也不能走路,我要怎么活下去!
我想死去。是的,我想死去!因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活着,活下去!
可是我死不了,甚至连自杀的力量都没有!
怎么活?怎么死?心脏被一把把利刃穿透,灵魂在这样的悸动里翻滚,只要清醒就是这让我撕心裂肺的心悸!所以即使撕心裂肺,我也不愿意睁眼。只要不睁开眼,我就可以继续睡着。睡着了,也许会有各式各样的梦。
把自己流放到虚妄的梦境里,把一切现实抛诸身后。
也许下一个梦会是春暖花开,我为此辗转了成百上千的梦。
梦做得深了,有时候会不能自拔。梦里和现实一个样子,我睡在床上,头发好几天没梳,衣被凌乱不堪,心里想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了,醒过来醒过来吧!可生命好像被封印在虚妄之境里,再使劲再使劲也醒不过来!便心急如焚,一遍遍呐喊“睁开眼睛!睁开眼睛!要醒过来!”瞬间回归,又在瞬间被拉回去,反反复复挣扎在梦境与现实的出口。当惊慌地睁开双眼,才明白那恍惚的挣扎都是在做梦,真实的场景、清晰的过程,都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醒来,只有疲惫,我好累。心里凄惶,梦和现实已经混淆一片,活在梦里的人生是怎样的悲哀!我好怕,怕真的像刚刚的梦一样,自己被封印其中再也出不来。一天天一场场无声无息的劫难,一切都面无表情,平静的时光里沉睡的脸。
我已经不知道这样睡了多少日子,反正时间对我已经没有一点意义。常常一觉醒来,像是度过了一个轮回一样悠长。睁开恍惚的眼,这刻骨铭心的现世,万劫不复,我怎样也不能逃脱,无论是白天醒来,还是夜晚醒来。
温柔的毁灭,就像白天。我睁开眼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整个房子寂静无声,阳光斜斜地洒进房间里,如烟如雾,圣洁的一束金色。我知道这是下午,只有下午这一小会儿才有阳光照进来。那样浅浅温暖地,洒在我的被子上,洒在我的手上,洒在暖炉的银色排烟管上,所到之处,都圣洁明亮,安详宛若仙子。无数细小的尘埃粼粼地飘在光束里,这每一粒尘埃都漂泊了千百年了吧!这光束像是来自无限遥远的远方,只是漫不经心地路过这海底幽冥的水城,我是多么害怕它的到来!那样美好、温暖、圣洁的颜色,会让我的丑陋、懦弱、悲哀无处可逃,我就那样不知所措地在它面前,一切都真实而残酷。
阳光会让一切无处遁形,我是个瘫痪的残废,我只能永远躺在这里。春夏秋冬,阳光流转,我都只在这里。像尘埃一样无声无息,像这屋子里的一件摆设,不再具有任何生命。
我的头发已经好几天没有梳过。我的衣服已经好多天没有换过。我好几天都没有刷牙。我整个季节都没有出过房间。不再思想,不再感觉,不再哭泣,只是空白。我躺在这里,阳光照在我的被子上,我们一样安静。
我的世界失去了天亮
看外面多暖和呀!还能听见为新年准备的喧天的鼓声,咚咚锵锵,声声入耳。外面有阳光,有世界,有人群,有颜色,有欢笑,有新年,有春天,我在这里,躺在这里。
我躺在这里的时候,总给我零花钱却自己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外公去世了,得了老年痴呆还颤颤巍巍拄着拐棍给我送钙奶的四奶奶去世了,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都升入高中各奔东西,妹妹也升入了我曾就读的中学住校。老人离去,孩子长大,生活敞开着帷幕在我的世界经过,我渐渐可以无视一切。一个生命的降生,最终的目的地只有死亡,每一天都是在向死亡走近,活着本就是一个苍凉而虚无的过场。所以,生命里的痛苦或许可以不必理会,欢乐和幸福我也早已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不要有感觉!
不去分辨黎明和黄昏,不去理会现实和肉体,什么我,什么爱,什么恨,只要睡它个天昏地暗!沉沉地甜甜地尽情地毁灭地。
直到,直到那些在梦中惊醒的夜晚。睡上十个小时,睡上二十个小时,睡上几天,然后在很多午夜醒过来。世界黑暗而安静,静得像消失了一样,好像在这样的夜晚只有我一个人睁着眼睛。这无边无底无声无息的黑暗,我用少女的眼睛凝望你千百次。
我的世界早已没有天亮。时间不在,明天不再。
在惊醒的夜晚,清醒会密密麻麻漫上来,我会想起今天我一共说了几句话,是四句还是五句呢?我有多少天没有见过外人了,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呢?我每天到底睡了多少个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应该是睡了二十一或者二十二个小时……我被自己给出的一个个答案吓着了!心里像有针板掠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难过?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活着,脑子里飘忽一片,这幻化飘忽的东西穿插进我的心脏,然后又瞬间抽空,我只觉得自己一刻一刻地千疮百孔着。“我……”这嘶哑又极其突兀的声音,我想这是我的声音。我说了一个字——“我”。在无人的黑夜里我说了一个字!我动用生命本能里积蓄的一点力量发出一个嘶哑的声音来寻找自己的存在!
这声音是那样慌不择路,其实也确实毫无出路,只能成为跳下悬崖的火种,微弱又势不可当的力量,燃烧我整颗的心。我的身体就是一座火山,里面充满喷薄的岩浆,我觉得五内俱焚,但却束手无策。
喷薄吧!歇斯底里吧!撕扯吧!地狱在歌唱!埋葬的,只是一个我,以及这黑夜。
还有。如果还有什么,好吧,还有我的发现。那足以让生命爆炸的发现!
我发现自己的左腿在越来越往外翻,我发现自己右腿的关节活动度越来越小,我发现自己双手的手指已经全部僵直,我发现自己的胳膊瘦得像三岁的孩子,我端不起一个碗,我的膝盖不能好好蜷起来,我不会和别人交流,我甚至没有爱的能力!
永不停止的流失,接受一次生命就缺掉一块,然后带着一个一个大洞继续生活,只要冷漠,就可以若无其事。我可以不哭也不笑。可以瞪着世界然后用麻木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我自私,我麻木,我冷漠,我毁灭,所以我强悍。
支离破碎的强悍。一边失去一边堆砌,一边强悍一边又崩塌,有时我在夜里疯狂地锻炼,把被子蹂躏得像茧一样缠绕在身上,再也无法挣脱,心脏轰轰烈烈地跳,然后睁眼到天明。有时,头发好几天没有梳,千丝万缕缠绕在一起,索性让妈妈拿把剪刀一剪百了。奶奶给我叫来个算命的瞎子,我把他质问得落荒而逃。偶尔有人坐在我旁边说话,我可以不听也不看,我已经不喜欢任何人了。
而我自己,活着跟死了一样。在该哭泣的时候沉默,在该热爱的时候冷漠,在该年轻的时候枯萎。
面对我这个“尸体”,斐儿要给我梳头我冰冷得像一具尸体。所以,在斐儿长达一年的陪伴里,我也不曾觉得喜悦过。
斐儿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一个朋友,也曾是同学,后来又成了邻居,两家相距不足50米。依旧在那样昏昏沉沉的一天,她跑来告诉我她辍学了,一是学习不好,二是家里也不想让她上了,以后每天都可以来陪我了。
我笑了笑,说,好啊!其实我是有一些高兴的,那种稍稍平衡的安慰感,而且以后的日子我可以不用每天都是一个人了,我甚至觉得和斐儿比起来,我只是不能走路而已,仅仅是生病的差别而已。
有斐儿的日子,我不能再继续睡觉,她总是搬一把小椅子坐在我床边,一整天除了回家吃饭她都坐在我这儿。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是话多能说,一切的生活琐事,她所有的所见所闻,说起来可以没完,我常常听得心不在焉,根本不能投入我们的聊天。我们也经常拿一副扑克,一玩儿就是一天,玩来玩去不过是那两三种花样。或者一起看电视,一天天泡在现在看来无聊至极的港剧里,哪个台几点播什么节目,这一天我们都看些什么节目,所有的时间表和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有时候,我会和她一起笑,但我从未开心过。有时候,她说未来,说伤心,我会安慰她,但从未用心。有时候她也隔几天不来,我就一个人吃饭、睡觉、看电视。
十六七岁,是不会懂哀莫大于心死的年纪,可我的十七岁就是那样。但斐儿怎么会知道呢,我从未说过一个疼字,从未说过一个怕字,从未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因为我知道即使说了也换不来什么,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去为难别人呢!
其实斐儿是那种善良踏实的姑娘,不漂亮但却温柔,她是真心对我。有那么一天,她坐在我身边说:“晶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朋友。”我微笑,什么也没说。其实很想告诉她,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我好像早已失去表达爱的能力。就像愿望、希冀,它们很久以前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然后我们说一些没意思的闲话,她突然说“我给你梳头吧!”我没有拒绝,突然很想珍惜。靠着床背坐好让她梳头,我的头发很绒、很软,阳光一照便有光芒的一层,不太好梳。但她好像很有一套,轻轻地把头发分成几缕,然后用手握紧一缕安静地梳理下来,柔顺一缕就放到我的左肩上,似乎这三千烦恼丝在她手里也变得温顺、安详起来。一样安详的,还有我的心。湖水一样恬静的涟漪,我觉得有一种带有温暖的平静在渐渐蔓延,而这温暖依然被深深的忧伤包裹,就像阳光照在青苔上,透亮又迷离,恍然间不知梦归何处。
“我到现在还记得咱们上学那会儿,有一次一起去庙上玩儿,你站在很高的台阶上,穿着蓝碎花的裙子,头发被风吹着,我当时站在一边儿都呆住了,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我看了好半天呢,呵呵,现在的头发没那时候长了呀!”斐儿一边梳一边说着。这久远的事,她竟然还记得。那些花儿一样的美好早已不复存在,曾经年少的梦想也早已消失殆尽,物是人非,就是这样冷暖相溶的感觉吧。
现在,我只是死神的囊中之物,如果我的心还有半点感知,我只希望自己能在十八岁前死去。曾经美丽地活着,然后美丽地死去。
生命中的失去,从来是在不知不觉间,在你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我的健康,我的意志,我的人生,包括斐儿,都是如此。一天,有人慌慌忙忙地跑来叫她,说她家里出了急事,斐儿便急忙跑出去了。“我明天来!”她留给我最后的话。
她没有再来,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从此没了消息。
不要见到阳光的蝙蝠
斐儿在初春的微风里离开,当一个新的春天来临,我继续在这个安静的角落苟且地活着。
这种继续,是别无选择的。
季节对于我就是门口的一小块风景,春夏秋冬,荣枯更迭。一眨眼,一轮回,渐渐地,我也不再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活下来一年又一年。在这个春天的午后,我温暖地坐在那里,门口的一小块阳光里。
初春是那样清新又和煦,门外的泥土里有刚钻出的小小嫩芽,墙外那棵老梧桐还没有长出新的叶子,沧桑的枯枝干舒展在明媚的春天里。这棵梧桐,我小时候它在那里,我生病了它在那里,我每次坐在院子它在那里,我一抬头它就在那里。秋天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能听到叶子飘落的沙沙声,而当我再次坐在它的对面抬头看它的时候,常常又苍翠满枝,告诉我时间的流逝。这些年,只有这棵树一直在,陪伴我静默在这个角落里。注视它最多的人是我,给我最多风景的是它。所以我一直觉得,它会一直在那里,当我死了,它还会在那里。
树,天空,街道,是我全部的世界,是我所有视线抵达之处,也是漫长岁月里我所能奢侈的最好的事情。
坐在这里并不苟且,躺在房间里也不苟且,终日只能这样生活更不苟且,真正苟且的,是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一个人的世界,习惯每一天的日子没有任何波动和影响。也就是说,我习惯了当个行尸走肉,更美好一点,是当个自由自在的行尸走肉。比如此刻,我安详地坐在这里,内心缭绕着一个人的华丽,门外的街道和远方与我无关,人间近在咫尺,心间远隔天涯。
我只想坐在这里,然后等冷的时候回屋。阳光消退的时候,妈妈会回来把我背进房间。
如果没有特别的运气,是不会有任何风吹草动的。云卷云舒,风起风落,街上会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但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是看客,我是过客,但唯独不可能是个融入者。而今天,似乎有些例外。我看到两个女孩的身影在朝我家的方向走近,还时不时抬头朝我看来。我就坐在这门口,越来越觉得她们是来找我的,看样子应该是昔日的同学。
心一下提了起来,无法控制地紧张,随着高跟鞋碰撞地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知道我在劫难逃了。想一下,多么懦弱的生命,仅仅是有人走过来就让我强烈地不适,拘谨而手足无措,抗拒又逆来顺受,就像被阳光照射的惊慌的蝙蝠,十七岁的我就是那个傻模样。
终于,她们来到我的面前,嘴角弯弯对我笑着,我也刹那间对她们笑:“呀,是你俩呀!我都快不敢认了!”
“呵呵,是呀,我们在前边经过,看到好像是你在这儿坐着,就过来看看。”她们笑着望着我,俯视着我。
“进来坐会儿吧!那边有椅子。”我的身体是高度紧张的,因为小小的门口放着大大的躺椅,我的脚放在躺椅的踏板上,几乎完全把门挡住了。她们要进门的话,必须要挤着身子从小小的缝里将就进来。
她们就那样进来了,在我身边坐下。
“现在身体怎么样了?”一个短发的同学坐在我对面问道。
“还可以吧!比前两年好多了。”这是我习以为常的回答,从疼痛方面讲确实好些了,因为疾病的高潮期过去了,疼得轻了,身体也坏了。
“这几年你就一直在家里呀!成天就在这儿坐坐啊?”她的语气充满惊愕,眼睛里也满是不可思议的同情,就那样一脸诧异又可怜地看着我。虽然她坐着和我是平行的,可那眼光明明是那样高高在上俯视着我的。
我确实是卑微的!陷在躺椅里,从头到脚都是病模样,虽然我每次出来都会让妈妈帮我打理整齐,可是依旧遮掩不了疾病的残酷和丑陋,那种憔悴会从身体的枝枝节节不停往外飘,一双变形的手,明显瘦弱的身躯,都足以显示这个生命所过的生活。
“是啊,天气好的时候就出来晒晒。”我依旧微笑而故作平静地说。
能出来晒晒太阳是我的生活里最隆重的事了,而这最隆重的事却让她们同情和害怕。我只好淡淡地笑着,希望能用微笑来抵消悲哀。
一道门,一个岸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滞流着。直到她接下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所有的风平浪静才被清脆打碎。
“我觉得你好可怜啊!”她说。
我难堪地坐着,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辩解,还是该安慰对方。只觉得这几个字瞬间在我心里刮起了风,千万种纠结便风生水起,整颗心暗流涌动。
她们又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只是嘴角挂着笑,安静寒暄几句。内心的荡漾也在片刻之间又沉寂下来。
我或许应该感激她们的可怜,要知道,这样的可怜在我的生活中也是半年不遇的,而且,她们是那么真心的可怜我!可我却丝毫也不能容忍这样的同情,只觉得自己的全部骄傲都被踩在了凛冽的目光之下。
被埋葬在世界之下的人,还拿什么来挣尊严!
面前这两个几年未见的昔日同学,穿着高跟鞋、一脸浓妆的十七岁女孩,依旧不停塞给我她们的惋惜与同情。“你是咋过的呀?”“呀……!看这手瘦的!”……
她们施舍,我来承受,没有相提并论,没有资本可言。就因为她们健康,就因为我生了病。就这么简单。
当她们起身离去的时候,我的心片刻间平静下来,平静得沉闷!视线里她们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街头的路口,下一分钟,她们可以在朋友堆里,可以在街头购物,可以回家说一声“妈,我回来了!”……而我,永远坐在这里等落日。
直到街口空空荡荡,直到天边的光线一丝丝地暗淡下去,我都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因为除了街道,我的目光根本无处可落。莫名地,想起那些怆然岁月。
想起自己有多久没流过眼泪了,以前可没有这么平静!当一个大婶站在我床前问妈妈:“这孩子脑子没事吧?”当时我就狠狠瞪了她一眼,估计她会想我真的不正常吧,当她走了我发了好大好大的脾气。当四岁的小侄子趴在我的脸前,轻轻又稚嫩地说:“晶晶姑姑,你的手怎么了?我看着可害怕了!”心一下就被刺疼了,我含着眼泪告诉他:“晶晶姑姑生病了嘛,你给姑姑吹吹就不疼了!”脸躲在被子里,泪已滂沱。
如今,不再心酸,不再哭泣,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不再鸣叫,也不再扑棱着翅膀想往外飞。与世隔绝,不沾人气,每一天千篇一律,生命在这种死气的生活里越来越安静。直到一点一滴地,我已习惯这种安静,习惯那些伤痛和孤独,习惯自己生命所存在的状态,就再也无法适应变化。
一道门,一个岸。我愿意锁着门,就像躺在一块独立漂浮的陆地上,我可以在这里睡觉,做梦,安然。所以,我害怕外来的人和事,害怕电话铃响,害怕别人想起我。也不喜欢自己熟悉的东西有任何改动,每年夏天我都只盖那条橘红色的毛巾被,冬天只盖那个最轻的被子,枕头一定要两边高中间低,一定不能动我的枕头,不然一整夜就不能睡着。还有每次坐在院子,我都要坐在这个位置,坐这个黄色的躺椅上,然后把门关上一点,我刚好可以看得到外面,别人不容易看见我。
今天,真是个例外了!我觉得风有些凉了,就把左手放在右手上保暖,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只能等着。
现在外面的桃花都快开了吧!应该是三月份开花儿。脑子里粉红粉红的桃花园一闪而过。
然后,我想起了斐儿。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好不好?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她会不会想起我?
终究,我都没有对她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终究,我还是没有珍惜。上学的时候朋友很多,但自己从未付出真心,生病的时候关怀很多,但我却只关注自己的痛苦,拄拐的时候自由很多,但我却看不到自由只看到丑陋,瘫痪的时候时间很多,但我看不到年轻只看到死亡。一直以来,幸福都从我的手中溜走,到现在两手空空。
我想起自己的错误,想起自己的无知,想起自己的懦弱。然后,回房间。
终究,这只是一个下午,我晒了一次太阳,在十七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