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进这所医院一月有余,这里的时间节奏和我以往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这瓶人工眼泪护理水,真是活像一件护身符悬挂在我的睡衣上。不知为何,护士们老是忘记这个简单的护理。然而,这种护理对我却是十分重要的,它能够阻止烧伤的眼睛脱水,还能严防眼睛丧失所有的生理机能,并尽可能地避免未来的其他麻烦。我不断地按电钮,要求他们来为我滴洒眼药水,有人回答说:“过一会儿”。可是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的眼睛早就应该做湿润护理了。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我重新再按电钮,护士过来说道:“Oh Im sorry。I forgot。”她转身又走了,而且再也没有过来。换班了,新来了一位女护士。我重新提出要求,我开始怒火中烧,我为能得到这些简单护理所做的努力实在感到疲倦。无可奈何,最终她们只能委托我——亲自为自己做滴洒眼睛的工作。我十分需要用它持续不断地浇洒、湿润我的眼睛。最初,我以为是她们对我漠不关心,这没准儿是错误的。但是,这种疏忽大意的后果可能是极其严重的。我并不是为我的怒气来辩护,护士们反倒很习惯我的令人奇怪的好脾气。
我感觉不太对劲,到了上午九十点钟了,我仍然处于半睡眠状态,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觉得自己非常木呆愚笨,脑子好似失灵。这是心理上的反映吗?也许是的。可是,我怀疑到每天早晨她们给我送来的,装在一个平底大口纸杯里的药片。“这些药是为了刺激胃口和帮助消化的”,我用手指寻找到两个长形胶囊,两个中间隔有一道裂缝的扁状园形药片。药片的形状和裂缝引起我满腹疑虑。
“这是……这是什么药?”
“镇静药剂瓦立秀木(Valium)。”
“我从来没要求用这种瓦立秀木。”
“这是医生开的药方。”
我取出那两枚药片,把它们投进烟灰缸内。
“从今天开始,就别再给我瓦立秀木药了。即便给我也没用,我会把它扔了的。”
“您弄错了,这药有助于你镇静和更有效地承受精神上的打击。”
“如果我需要的话,我会提出要求的。”
在没有告知我的前提下,医生有什么权力在我的体内采用这种麻醉药品!其后果,这种半睡眠状态使我万分焦虑、十足恐慌,我还以为这是我脑神经经受刺激以后的反应。这次大脑和思想的失控,使我看到我的潜在意识极其懦弱。我接受了我自己这部分的弱点,是由于我无法控制它,正如他们所云,在此情况下采用这种药是暂时的,也是必要的。
自从我停服了瓦立秀木,我的感觉显然好了许多。毫无疑问,今日我能够从事写作也与此有关。
今天上午,和往常一样,她们推着我去护理病房。一位新来的护士,她边说着边铺开一本杂志:
“您要耐心点……今天有不少人。”
为了不让她为难,我拿起了这本杂志。印刷品的味道扑面而来,为我打开了美妙的阅读胃口。
有两指搭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T大夫的声音。
“我应该和您说说。”
我十分惊奇,尽管他的声音总是冷冰冰的,但是通过他指头的压力,他传导给我的是热乎乎的感觉。这种手指语言的沟通,渐渐在我们中间建立起来了。
懿达娜来到了,她要求来陪伴着我。T大夫好像被解脱了似的,他欣然接受。推着我,我们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
我已经感到有什么不妙的事儿,我本能地嗅觉到了什么。T大夫用单调的嗓音向我通知病情:
“您眼睛发展得很不好。眼组织正在损坏、解除,我担心会出现穿孔。我必须实施切除左眼手术。”
我的胃受到猛烈的一击,恶心感向上涌来。我还来不及理解他讲的全部含义,但是我知道这句话宣布了一个很可怕的事情。这种恐惧导致我呕吐起来,我听到懿达娜的声音:
“医生,能不能给他移植我的一只眼睛使他恢复光明?”
“这是根本没用的,夫人,我们不能掏出一个人的眼睛移入到另一个人的眼睛之中。”
“可是,也许等以后呢?”
“那也不行,这压根不可能。”
他甚至对懿达娜提出这样的建议深表惊愕。
幸亏让我们免除了这种选择。我无论怎样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心里想,假如医德和手术技术都允许的话,她会是义无反顾的,懿达娜的真诚实在令我局促不安。
我试着不要混淆勇气和傲气。不要像一座外表威严耸立,而大门里面的穹顶已塌倒在地的大教堂那样。同时,我也小心警惕着我周围的人,别不得已的一味地来宽容我。
我继续给自己的眼睛滴洒润眼水,自从T大夫宣布了病情以后,我开始感觉自己就是个在给已经枯死的花浇水的园丁。
两天以来,自医生提出要摘取我的左眼之时,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侵入了我的整个心身。致使我对自己将要切除的,及不可医治的身体感到厌恶。有幅图像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一只小勺子在撬开牡蛎的贝壳,一张大嘴就要将它吮吞入肚。对于我来说,这幅生撬、死拔、活吞的画面,就是犹如黑暗中被滑进了万丈深渊;噩梦里被妖魔鬼怪紧紧纠缠。我无望无力,我无法阻止那些即将被吞噬的步骤。回想以往,每当我处在大难的边缘,我总会尽力化险为夷。而这一回,幸运之神将我彻底地遗弃了。
由于我的睡衣和日本人的和服比较近似,加上我如同烤鱼一样的眼睛上缠裹着的黑色绷带,我觉得自己很像个二战末期驾驶神风轰炸机的日军敢死队队员。黑绷带遮住了里面的伤痕,黑绷带下的伤痕宛如裸露的身体一样纯洁而脆弱。怎能将其推陈于大众面前,它需要得到尊重和掩护。这黑绷带也让我觉得如同被捆绑在受刑的木桩上,戴着蒙面绷带式面具,至少让我与对面讲话之人产生点平等感。即我不能用眼睛注视他,他也不能探索到我的心灵。
另一个画面也在持续不断地缭绕脑际:一个石膏质或大理石的男人头颅,飘游在湛蓝无比的天空上,天蓝得就像飞机飞在白云之上方能看到的那样纯净碧蓝。这男人头呈白色并有些透明状,眼睛睁得非常大,也为白色。在这双白色眼眶当中,露出一幅黑色的迷宫图,我从中好像看见了我眼底深处的视网膜。我想以前每当我直视太阳,或者在被眼科医生做诊断时,在小电灯的照射刺激下会出现的眼底反应,一定也是这种呈冰裂纹的迷宫图。可是,现在我被禁锢在这座黑暗的迷宫之中。在迷宫里边,只要我以为我仍然是自由的,我就会屡屡撞在那些拐弯和死胡同的墙壁上。每当我感觉到被这种关闭感和黑暗中的绝望感所侵袭,我生理上立刻就头晕耳鸣。我会听到类似画廊里的嗡嗡回音,它响得如同一头受惊怪兽,一头低声嗥叫的盲公牛,这种轰、轰、轰的声音不停地击撞在我的大脑神经中。
我还梦见一位骑士,他头戴柱形尖顶头盔,其帽舌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骑在马上,胸前挂了把长剑,因为看不见什么,他显得十分害怕和满腹疑虑。在前边的路上,有一个年轻温柔的姑娘,她金发闪烁,她用细细的手指握住骑士的长剑。骑士颤栗着,爱情的信号如利剑般地插入了他的心脏。他弯下腰紧紧贴在马的头颈上,一手抓住姑娘的腰际,扶她坐在他的前面。他们双双骑马度过了一整天。她以如痴如醉的爱情来化解他那铁一般的大门,骑士沉默无语,自我封闭。他们走到属于他的一大片森林前,好多动物竞相过来观看他们。骑士依然默默不语,他从裤脚下边抽出一把又尖又薄的长剑,慢慢地将它插入姑娘的心脏。出于爱情,她履行了她全部的奉献。姑娘从马鞍上滑了下来,跌落到路旁。在垂暮之中她看到骑士走开了,在他的四周环有一圈光晕,而黑暗却慢慢笼罩了她。
时常,我极其担心我会逐渐失去对视觉世界的记忆力,我很有意识地通过抽象空间世界的声响、气味以及触摸来弥补它。我憋足心劲儿想象着这间病房还有里边的铁家具、窗户和窗帘。我刻意在脑子里涌现一些著名油画,比如伦勃朗(Rembrandt)的波兰骑士,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系列威廉二世肖像等。
一定不能让我的景象想象力萎缩,我必须保留住这个能力。我要把我在35年中的紧密观察、看到的一切都涌现在脑际里。我开始追溯在龙目岛(Lombok)火山的回忆,我回想起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的举世无双的建筑物。我还如饥似渴地继续接受新的知识。在这一方面,盲人们具有极大的天赋能力。
今天早晨,在冷水浴下,一夜的紧张得到了缓解。我突然想到:
我不愿再多想我的眼睛了,我不愿再听他们讲什么了。让他们继续用不同的药膏为我做护理吧。我本人再也不愿意做一个为死花浇水的园丁了。其他人往往看到我心中的花瓣已合闭,其实,我自己则确凿地感到这朵花蕊已凋谢无几。
我身处死亡与重生之间。过去生活中的我已经死亡,而新生的我还没有诞生。从实质上讲,整个这段时期,恰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分娩:这是由我本人来生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