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上班,总要走一座过街天桥。在桥上常常看到有外地老人行乞。他面前摆着一个搪瓷缸子,腰身弯的很低,不断向过往行人作揖,哀告。看上去他固然面目黧黑,但衣裤整洁,身体也还硬朗,似乎还没有沦落到走投无路的窘境。
我偶尔见过好心的年轻人向他的搪瓷缸子里投进一点儿什么,但极为少见。绝大多数人都像我一样,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我自认为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缺少怜悯之情。
前些年,在北京火车站曾有一位外地老人向我哀诉他的钱包被窃,手上的钱已不足买回家的车票,我毫不犹豫,立即将他的差额补足。那时,不论在北京,在外地,只要遇见乞丐,我总是把口袋里的零钱尽数掏出。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有一次,我从武汉乘火车返京。因为时间还早,便在火车站外四处闲逛。在一条便道上,我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光头赤膊,虽然满脸污渍,但浓眉大眼,看上去很厚诚。他默默地跪在地上,不向过往的行人哀求,也不作揖打躬,可是他麻木的神情,麻木的身躯,却格外令人动心。他的膝前铺着一张半张报纸大的牛皮纸,用一只瓷碗压住,纸上写满稚拙但工整的毛笔字。我一目十行地扫视一遍,方知这个孩子自小父母双亡,一直由年迈的祖父抚养。去年冬天,老祖父不幸被拖拉机轧断双腿,致使祖孙二人衣食无着……农村生活本就十分贫苦,何况这没有劳动力的祖孙二人!我不但将口袋里的角票尽数掏出,还把两张一元的纸币放在它的瓷碗里。
在街上转了一圈,距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想,不如先吃午饭。餐车上的筷子,总要在餐巾纸上留下两道污痕,实在令人惶恐。
我走进路旁一家饭馆,抬眼便看见一个极其怪异的场面,四五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围着一张摆着几个热炒的饭桌,手上都端着啤酒,正呼二喝三,交杯碰盏,不只他们的年纪让人觉得刺眼,那一张张污秽的小脸,也让人觉得刺眼。再一看,半小时前我刚刚见到的那个跪在路旁的光头男孩儿也在其中。仍是赤膊,只是脸上那麻木的神情已毫无踪影,笑嘻嘻的,使得那张厚诚的脸上,现出隐隐的孩子气的狡黠。
我从书本中读过的骗局太多了,没想到却陷入现实的骗局中。我并不气愤,只觉得悲哀—人的怜悯心,是一种神圣的感情,是人世间不可或缺的感情,它不应当受到愚弄!
无独有偶,以后便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一些有关当今乞丐的文章,真令我眼界大开。今天的乞丐,许许多多人并非衣食所迫,他们是把乞丐当做一种职业的,就像我们当干部工人一样。于是,便出现了乞丐户、乞丐村,还出现了乞丐富翁。看了这些,再想象武汉火车站上的那个光头男孩儿,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无言。
不过,从那以后,不论在北京,在外地,任何一个向我哀求帮助的人,都没能得到我一分钱—不管是老的,是小的。
对我家附近过街桥上那位行乞的老人,我也是如此。
时间长了,我渐渐发现,肯给他施舍的人可能极少极少,因为从早晨到我中午回家的这段时间里,他搪瓷缸子里的硬币不见增多,仍是薄薄的一层。我渐渐不安起来,难道在过街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有像我那样被愚弄的遭遇?或者说,他们都知道当今的乞丐都是骗人的?答案如何,不得而知。但绝大多数人对这位行乞老人的视而不见,却是事实。
有一天,又经过这位老人面前。我忽然想,如果他真的无儿无女,贫苦无告,而我们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那不是罪过吗?如果有一个人,由于粗心,由于被窃,由于遭劫,或由于某种不幸流落他乡了,身上一问不名,也许他只需要一张车票,一张船票,乃至一顿饱饭,甚或一杯清水,就可以踏上通途,就转危为安,而我们却怀着自以为是的机警和聪明,对他漠然置之,那不是罪过吗?肯定是罪过。这样一想,我颇有些惭愧,可是,那个武汉光头男孩儿端着啤酒时那张透着狡黠的笑脸,在我眼前一晃,我便心安理得了。
面对一个乞丐,总不能通过“内查外调”鉴别他是真是假,然后再决定对策吧?从现在看来,以行乞为职业者可能占了乞丐的大多数,但真的乞丐毕竟还有,只是真假难分,谁还肯帮助他们呢?
看来,人的恻隐之心不能愚弄,社会的恻隐之心更不能愚弄,否则,我们就会受到惩罚。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永无陷入暂时困境,需要一只陌生的手搀扶一下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