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也买书,但那都是自己读过而且非常喜欢的,才到书店买回来,排在书架上,就像把一份欣喜贮留在身边。
那时读书,主要靠跑图书馆。
“文革”以后不同了,图书馆很少去了,倒是常常往书店跑。
一则,几乎十多年没买过书了,要过过买书的瘾,享受一下占有一本新书的欢悦;二则,那以后的几年里,颇有出版爆炸之势,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书中,确实有新的信息—其中是否有冒牌货姑且不论—要想略知一二,跑书店当然要比跑图书馆快捷得多。
后来,不仅先睹为快的书要买,留作将来退休后怡情遣兴的文言书籍要买,就是明知没什么价值只想随便翻翻的东西也买,加上朋友们赠送的,以及从我所在的出版社带回的种种样书,久而久之,家里便书籍成灾。
我没有当藏书家的雅兴,也没有藏书家的慧眼和财力。因此,每次搬家最繁重的劳动就是清理书报杂志,把淘汰出来的,上百公斤上百公斤地交到楼下收废品的外地人手里。
家中有书,心里就快乐,就踏实。
置身于古今中外的智者中间,仿佛沐浴在文明的阳光下,自己也颇有脱俗之感。我可以随时请他们讲述他们的人生体验,讲述他们感悟到的种种人生况味;我随时可以享用他们的睿智和博识,可以感受他们心灵中磅礴的激情;我还可以向他们请教,甚至可以钻个牛角尖,苦心孤诣地与他们理论一番。那份快乐和踏实,大概跟人家在银行里有巨额存款一样。
跟银行里的存款又不一样。
银行里的存款属于你,是实实在在的;而书柜里的书,既属于你,可能又不属于你。书,只有在阅读后并且有所领悟才算真正属于你,否则仅仅是你书房里或客厅里一位高雅的客人。所以,家里的书,也会令人不安的。
有时,我在一排书柜前踟蹰,寻找某一本书。目光溜过一排排彩色的书脊,蓦然就被某一本书勾住了。那时,心里往往一沉,像想起一笔久未归还人家的旧债。在我找书的过程中,这种情况不知要出现几回。
勾住我目光的书常常是我没有读过的,或者只读了一部分,由于某种缘故中断了,却再也没重新拿起来的。
拿这套十卷本的树皮色封面的《契诃夫小说全集》来说,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前些年一家出版社曾出版过类似全集的契诃夫小说,总共约有三四十册之多,但在书店里见到的,每每仅是其中的几册十几册,怕凑不齐,受遗珠之憾的折磨,我一直没敢买。前年听一位年轻的同事说,有十卷本的《契诃夫小说全集》面世,我立即请他帮我买了一套。
我了却了多年的愿望,不仅想通读一遍,还想把《草原》及《草原》以后的某些篇什仔细琢磨琢磨。可是,我仅仅读了一本,便放下了。
那本《混沌:开创新科学》,也只读了一半;而紧挨着它的《感觉的分析》和《变态心理学》大概除了翻过目录、前言之外,正文还一行没读过呢!它们在书柜里堂而皇之地站立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真佩服郁达夫先生,他从琉璃厂购书回来,常常连夜便能把所购的新书通读一遍,难怪人家学贯中西了!
书柜里的书,给我带来了快乐和踏实,也带来了苦恼和惶恐。苦恼之余,惶恐之余,在努力加餐饭的同时,也努力读书,要把书柜里没有读过的书慢慢读完。
实际上,对我说来,这仅仅是个向上的愿望而已。事情总是那么多,而且新到的读物总是源源不断,每天都有。而其中总有一些东西,一看标题,便立即能唤起我的兴趣或好奇。我不跟自己作对,不故作意志坚强遏制自己的渴望;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做学问的材料,无须遵守“读一本书必须读完”之类的箴言。那就先撂下手中的读物吧,可这一撂,也许就撂到天长日久了。
看来,有书的苦恼和惶恐,在我,是很难摆脱了。
据说,我国古代有一位大学者,曾慨叹天下已无书可读了。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普天之下没有新著问世,而是说那些新著都是某些经典之作派生出来的,繁衍出来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它们没有新观点,没有新发现,不值一读。这位老先生的学力和气魄真令人叹羡不已!如果经过哪怕若千年的刻苦,真能达到这种境界,也算换得一份轻松了。可是,在整个世界都瞬息万变的20世纪末,再大的学者,大概也不敢这样放言了。
面对家里的一柜柜图书,也快乐,也踏实,也苦恼,也惶恐。
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
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毕竟每天都在阅读,不管是书,是报,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