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的信任，使我感动。
在来信中，你不计较我们之间的分歧，坦诚地向我述说了你的雄心壮志和近来时时困扰你的苦闷。你肯向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敞开你的心扉，说明你那颗赤子之心，尚未被某些庸俗的处世哲学所污染，这是十分可喜的，我哪里会见笑。
我理解你的心境。怀才不遇的人，古今中外都有。我对这个问题的一些看法，如果能够有助于排遣一些你的苦闷，坚定你继续向上的信心，我将十分欣慰。
我要说，小坚不是珍珠
在来信中，你把小坚引为同调，颇出我的意料。生活中确实有人怀才不遇，也确实有人自以为怀才不遇，应该说，小坚是后者。
小坚是我的侄儿。他聪明，在一般人眼中是个才华出众的青年。当收音机里播放温可铮或魏启贤演唱的莫索尔斯基著名的《跳蚤之歌》时，他就可以极力称赞夏里亚宾演唱这首歌时如何诙谐而不失于严肃，如何巧妙地通过不同的笑声塑造性格，把温魏二位贬斥一通—仿佛他也比人家高明了。如果有人对毕加索一幅立体派绘画大师大惑莫解时，他就会大谈三角图形、四角图形的明暗配置和神秘组合。你要是谈到美国当代文学中的黑色幽默，他就会列举弗里德曼、詹姆斯·珀迪、索尔·贝娄等一串名字。你要是谈起当前人们普遍关心的世界“人口爆炸”问题，他就会耸人听闻地告诉你：现在地球上每年增加7700万人，如果保持这个增长速度，到公元2800年，地球上每40平方厘米的陆地上将站立一个人，如同在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上一样……是的，我这个宝贝侄儿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是正如俗话所说：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当你抛给他一个或两个问号时—不用第三个—他又什么也不懂了。以世界之大，学问之无穷，许许多多事情我们不懂是正常的，虚心学习就是了。小坚不是这样。面对第二个问号，他那能眉飞色舞的脸，就会被一层冷霜笼罩住，眼角，眉心，无不表示一种不屑一谈的神气。他用对别人的冷漠和轻蔑，掩盖他的无知。公平地说，他读书，而且涉猎的范围很广，但仅仅为了增加哗众取宠的资本罢了，不是扎扎实实地做点儿学问。
在单位里，他以曲高和寡者自居，常常踽踽独行。当和他一般年纪的伙伴们被选去参加某项较为重要的工作，或者被送往别的单位培训时，他就埋怨领导有眼无珠，重用庸才，埋没了他这颗闪光的珠子，于是，便摆出一副更加自以为是的面孔。这真是一个悲剧！
为了他的浅薄，我和他爸爸多次告诫他：不要做聪明的蠢材！自以为是，是自己手挖的陷阱，总有一天自己要落进去的。我们建议他到业余大学系统地学习一点儿真东西。可能因为我们的态度过于严厉，特别是我的语言多有苛刻，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也可能因为孩子长大成人，家长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降低了；总之，他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你们是朋友。小坚很推崇你。希望你能帮助他，同时也要引以为戒。
不要消沉，前景是美好的
和小坚一样，我和小坚的爸爸对你印象很好。哥哥甚至很称赞你，多次嘱咐小坚向你学习。
你有一双有出息的年轻人的眼睛—谈话时，不停地在人们脸上搜寻自己不知道的新鲜的知识，而不像小坚那样，神色焦灼地等待给别人解答一切问题。在接受新知识时，你又经过缜密的比较、思考，一旦融会贯通，你就牢牢地掌握住了。倘使有不同的看法，你一丝不苟，引经据典，不论跟谁—教授也罢，长辈也罢—都据理力争。我非常欣赏你这股典型的“书呆子气”。说你“书呆子气”，不是说你是只笃信书本的笨伯。通过艰苦、长期、奋发的自学，你掌握了不少基础理论知识，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你又肯于思考，善于把思考所得归纳为条理分明的见解，你的谈话中，不乏才华的闪光。这里说的书呆子气，指的是你的执拗和不顾情面。
我猜想，也许是你的这种性格使你在单位里处境不妙吧？因为有些人是很不喜欢这种性格的。
你已经拿到函授大学中文系的毕业证书，单位里并没有给你重新安排适合你志趣的或者是接近你志趣的工作。冬天，你仍旧烧暖气锅炉；其余的日子你仍旧是勤杂工—烧茶炉，维修三幢楼房里的电灯、门窗、自来水龙头，有时还要抓差让你帮助盖车棚、清理仓库、给领导搬家，当然，每次大扫除更少不了你。你年轻，不怕劳累；你有志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有精神寄托，当勤杂工也不以为苦。你活得充实，乐观。一个美好的理想，鼓动着你生活的风帆。
但是，近来你变得有些消沉。
你花费两年时间完成的一篇颇有新意的论文被编辑部退稿了。你当然知道，一个投稿者被退稿是常事，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无名之辈。使你气愤和胆寒的是：一、你的一位幸运地当了研究生的中学同学，以和你相同的研究题目写成的文章被编辑部采用了，而那篇文章仅是集前人研究成果之大成，没有任何突破，完全是平庸之作—因为你的中学同学有一封导师推荐信。二、你去编辑部询问你的论文的命运时，开始编辑同志对你是客气、热情的，一得知你是勤杂工，他的脸上立刻浮现一种看到耕牛闯圣殿般的不平神情。三、你的科长告诉你要有自知之明，安心本职工作，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你的某些同事说得更坦率—癞蛤蟆甭想吃天鹅肉！
面对重重精神压力，你消沉下来。你怀疑，几年来使你迷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是否像天边的一片云霞，可望而不可即？一个被事业心强烈鼓荡的有志青年，渴望在我们有如灿烂星空的社会主义事业中发一分热，放一分光，是不是一个美好的迷梦？
有才能的人在某一个时期（甚或终身）被压抑，珍珠被埋没，这是人才问题上一个古老而常新的题目。从古至今，从中国到外国，至今都未能很好地解决。例如，我国古代文学史上许许多多闪光的人物，他们都空有济世之才而壮志难酬，于是寄情诗酒，潦倒一生。你知道18世纪瑞典有位著名的化学家舍勒吗？他是在当药剂师时开始化学研究的。他的第一篇论文倒是没有被埋没，可是被当时一位化学权威柏格曼剽窃了；他的第一本书《论空气与火》，也不幸被出版商长期扣压。近些年来对西方现代文学产生极大影响的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生前几乎是默默无闻的。他的作品接触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时代危机，表现出现代人的困惑，这些价值是在他死后逐步被西方文学界发现的。可悲吗？人类历史上类似的悲剧数不胜数，不足为奇。
与此同时，必须看到：就是在不合理的社会中，人们也是把发现人才、爱惜人才当作一种美谈的。在中国，伯乐，就代表着我国人民珍爱人才的传统美德。这种美德，不仅保留在美好的传说故事中，也与大量事实并存。仅鲁迅先生、茅盾先生就提携了多少处于困境的青年作者！
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抛开“四人帮”专权误国那一段不论，总的说，在开发人才资源上，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都做得多，做得好。拿我们这些做编辑工作的人来说，不仅我们为在众多来稿中发现一位新人欣喜兴奋，相互传告，领导上也以此作为一条标准衡量我们的工作。当然，像你遇到的那样的编辑也是有的，肯定是极少数。近几年来，中央三令五申要广开才路，并采取了一系列的相应措施。这说明，我们开始把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合理地使用人才当作一项重要的战略任务来予以重视了。当然，在合理使用人才上，我们尚有阻力。如：某些干部官僚主义作风严重，有眼不识荆山玉；长期以来的论资排辈，求全责备；少数领导人妒贤嫉能，任人唯亲；在群众中有时也蔓延一些庸俗的不负责任的舆论；等等。但这些阻力，在大势已定的时代潮流的冲击下，都将是脆弱无力的。当然，我不是说，埋没人才的现象在我国就会绝迹。不会的。即使我们改变了上述情况，人的认识也不是时时事事都能排除片面性的，也不能保证时时事事永不落后于现实；更何况全部根除上述弊病也非易事；这就难免出现一些纰漏，但那将只是极少数人的不幸，而且，随着时间和实践的发展，他们得到公正对待的可能性将会更大。
前景是乐观的，你不必过虑。重要的是，在你尚未被承认之前，你应该怎样做？
积累手中的横木
一个罄毕生精力能为祖国、为人民、为某一项事业作出较多贡献的人，不仅有精深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更重要的是，他们绝大多数都具有某些高尚卓越的品格。譬如，成就他们事业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对历史、对人类、对祖国、对人民自觉的强烈的责任感；为自己心神向往的事业不惜牺牲、不屈不挠的果敢精神；在不断失败的苦闷中，具有坚忍的耐力，确信自己能够取胜的洞察力和不可摧毁的信心；等等。这些品格不是天赋的，是在社会生活中，在对自己热衷的事业漫长而艰难的追求中，在与外界与自身不断搏斗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逆境成才，似乎是一个规律了。古今中外多少巨人的成功史，证明了这一规律的存在。他们卓然不群的品格，都是在逆境中形成的，反过来又促成了他们的事业，使他们走出逆境。看，事业的苦痛与忧虑，对有志者，是多么丰富的滋养。你还年轻，虽已有一定的基础，但应做更艰苦的努力，攻读有关中国现代文学史方面的书籍，并尽可能扩大知识领域。
与此同时，千万不要忽视品格方面的修养。一个有上进心的人，聪慧的人，倘使不能从他周围的同志们身上不断地学习到新东西，那准是出了问题！出在哪方面？自己想吧。
记不得在哪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意思：成功需要外部条件和内部条件。外部条件如梯子两旁的侧木，内部条件如梯子中间的横木，二者兼备，才能成为可以攀登向上的梯子。自己储备了许多横木，而无侧木降临，诚然是痛苦的；倘有一天，侧木从天而降，而手无横木的人，不是更痛苦吗？
积累手中的横木吧！如果你是一颗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