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宛若狂潮般汹涌在意识的海洋。南门宴在了无一物的“死亡”之境中再次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生命很沉重,就像传说中东海深处背负蓬莱的玄龟,呼吸如蚕丝似的缓慢而又细弱;生命又很轻灵,就像神话里昆仑之巅遨游太虚的鸿羽,飘摇如风雪一般宁静而又潇洒。
这两种大相径庭的感觉,很奇怪,以至于南门宴根本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有人说,生命在于运动;也有人说,静止才是生命成长的前提。南门宴无心辨别它们孰是孰非,他唯一的愿望,是这种相悖缠夹的复杂感觉能够一分为二,最起码他该明确,自己是生是死。
等待,特别是在无边的黑暗与静寂中等待,从来都是一秒钟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在南门宴的意识里,时间仿佛定格在了“永恒”的刻度上,而实际上或许短暂不过几个刹那。渺渺的风声,从无比遥远的海上拂来,慢慢的,流转变大,终至恍若神雷。生命,好像沉重的玄龟一个翻身变成了轻灵的鸿羽,从深渊的海底扶摇直上,哗啦一声破冰而出。
南门宴猛地翻身坐起,溺水似的咳嗽不止,胸腹翕张如鼓,好似硕鼠偷吃香油一般,贪婪喘息。重重叠叠的云影阴翳四周,黑暗,已不再纯粹如冬夜般深沉。在那云荫的尽头,模模糊糊地散逸着一抹惨败的日光。
“你醒了。”
娇脆的声音,语调平平,好像笔直的地平线,听起来淡淡的如同白开水。
南门宴悚然震惊,下颌紧缩,收回惯性仰望天空的头颅,凝眸直视,只见三尺开外裸露着半截娇躯,一个少女坐落水中。
少女的青丝,云朵般漂浮散逸在微微荡漾的水面,半掩的****外,丝丝热雾云烟般蒸腾,攀上少女桃妍一样的面容,凝结成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露珠。少女的面色,好似犹在二月末梢的花骨朵儿,红得并不热烈,因而略显不堪风雨似的虚白。
南门宴正对那一双瞳仁里藏了火一样的眼眸,恍惚忆起之前那微妙玄深的棋局以及猩红如血的闪电,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下来,但却掩饰不住心中的惊讶:“你是那只狐狸?”
少女火红的瞳仁里一片清澈明净,神色深邃坚定得近乎冷漠,淡淡说道:“嗯。谢谢你之前救了我。”
南门宴紧张尽去,心神松弛,目光随之自然低垂,掠过少女天鹅般雪白的长颈,落在那如玉凝脂似的半爿双峰之上,听到少女略为淡漠的谢言,恍惚觉得有些尴尬,借着抬手触摸鼻尖的动作掩护,匆匆转开眼去,讪讪笑道:“不客气,我也是无意为之,若不是我出声打扰,你或许根本不会受伤。”
少女早在未曾化身成人前便已洞察,南门宴根本毫无修为,此刻听到他说当时出言指点乃是无意为之,也是深以为然,颔首说道:“嗯。不过,我想如果不是你出言指点,恐怕我早已经灰飞烟灭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新开始?”南门宴愕然回眸,静静地看着少女暗藏病弱的眉宇,皱了皱眉,说道:“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受。”
少女清透明亮的眸光微微一黯,喟然叹声说道:“我虽然打开了天道之门,但是因为事先受伤,所以……我如今和你一样,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天道之门?”
南门宴震惊得无以复加,脑海中第一时间掠过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炎黄大帝轩辕。虽然他不能肯定打开天道之门后便是羽化登仙,但是毫无疑问地明白,火狐原先的修为几乎与天同高。想到她一下子沦落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凡人,而且其中不乏他误打误撞的责任,不由得心思暗沉,羞愧之意一阵阵翻涌起来,梗着脖子,涩涩问道:“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少女眼中的黯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又如星辰般熠熠生辉,轻淡而又坚定地说道:“我原先的修行法门似乎不再适合现在的身体了,所以我得找到新的法门重新开始。”
南门宴闻言,觉得应该把自己所掌握的一套修行法门传授给那少女以作补偿,然而转念间想到她先前与天比高的修为,不禁觉得自己的修行法门太过粗浅。况且它还残缺不全,轻易传授给她,反而很可能又会害了她,连忙又打消了念头。皱眉沉吟了一阵,忽而眸光闪亮,振奋说道:“你可以去圣天门或者临渊七十二圣峰,那里有最为精深的修行法门。”
少女秀眉微弯,眼眸中浮起一缕疑惑的神色,喃喃咀嚼道:“圣天门?临渊七十二圣峰?”
南门宴或许觉得能为那少女指明一个通往美好未来的方向,心中的羞愧便能有所消减,不觉间双拳紧握,眸光闪闪,郑重说道:“嗯。圣天门和临渊七十二圣峰,是神州大地上最为崇高的两大显圣大道门庭,传说宗门里头都出过天圣境界的大能,那些人或许都和你之前一样,距离破天飞升仅有一步之遥。”
南门宴说完,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味,不禁暗生尴尬。那少女却毫不在意,轻蹙着秀眉沉吟不语,双眸之中似有火焰腾跃一样闪烁不定,良久之后,忽然凝眸盯住了他,疑然问道:“这两处地方听起来似乎不错,可你为什么没有前去修行呢?”
南门宴一口浊气噎在咽喉深处,憋得满面通红,原先的振奋之色啥时间退灭得一干二净,既尴尬又羞愧,讪然说道:“咳咳,不是我不想拜山修行,而是我根本无法入门,两大显圣大道门庭择选弟子的要求十分严格。不过,我想以你的资质,入山修行应该没有问题的。”
少女蹙眉不舒,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的资质非比寻常,未曾遭受雷火洗礼之前,身体便已强韧如妖,如今更是破茧成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比之于我,似乎隐隐还要强上几分。你不能进这两大道门修行,我的机会也不会太大。”
南门宴犹在讪然尴尬之中,于少女的言语没太在意,抬手摸向鼻尖的刹那方才怔然醒悟,下意识里返观内照,骤觉筋骨通达,气血兴旺,不由得骇然震惊,一下子怔愣当场,俨然成了一只冻僵在雪汤中的鹌鹑似的,一动不动。
气血比从前旺盛了两倍、三倍,筋骨强韧更甚却又柔软如棉,经脉虽然依旧空空如也,但是脉路条条宽阔通达,在水下轻轻屈动手脚,感觉好似羽毛飘在风中,无比轻便灵活,还有,一曾破灭残碎的丹田完璧尽复,浩大如同空海,窈窈冥冥中,感觉似乎有点熟悉,但又好像十分陌生!
随着身体内部变化了的状态一一浮上脑海,南门宴素来深沉而又绵长的呼吸,渐渐急促得近乎停止,胸膛如鼓,满面潮红,神色间时而激动兴奋,时而惑然难解,素来沉定凝聚的双眸也止不住有些纷乱,特别是在感受到丹田恢复,整个身躯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太不容易了,简直是太不容易了。近乎三年,足足一千多个日夜,南门宴饱受搜骨伐髓般的痛苦煎熬,终于在雷火加身、九死一生之后,似乎看到了一丝破道修行的曙光。想到这一切都得益于与天对弈的火狐,看向此刻已然化身少女的眼光,不觉多了一抹晶莹剔透的湿润光泽。
鼻尖酸疼,眼角涩涩,南门宴三年来第一次有种想要哭泣流泪的冲动。
少女看着南门宴充满感激的炽热双眸,眉宇间淡淡的疑惑之色经久不散,她如今修为尽失,已经看不透南门宴身心的具体变化,只能以己推人,大略猜测他经过雷火浴身后定然获益良多,是以对他那副似乎就要泪流满面的神情,不是很能理解。
南门宴没有哭,三年时间,在深彻痛苦中一寸寸磨炼出来的强大意志,终于还是战胜了亢奋近乎失控的情感。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心思随着呼吸,渐渐恢复平常。紧接着没有太多犹豫,他缓缓盘膝,阖目而坐,脑海中捋过从南昌河那里学来的修行法门,仔细揣摩无误,铭记行功路线,收摄心神,行功运气。
南门宴强抑心中跃跃欲起的激动与忐忑,缓慢运功,然而当心神随着功法流转,身体毫无异常,丹田中亦是没有半分变化,一时间不由得浑身巨震,因激动而暗藏红晕的脸庞,霎时间变得骇然苍白,精光璀璨的双眸亦即一片灰颓。
没有反应……丹田中没有气息的反应……仔细斟酌,确认无误,再试一次……还是没有反应……再试一次……仍然没有反应……再次……一样没有反应……一次,又一次,丹田中仿佛永恒的荒漠,任凭南门宴如何努力,始终没有生机变化。
终于,他不得不接受刚从地狱上升天堂又一下子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沉重打击,黯然一头扎进温热宛若乳汁的泉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