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南行,山林寂静的深夜,古老苍莽的谷城,亦是一片萧瑟荒凉。
西城重楼深处,恢弘壮阔的偃府大门,打开一道缝隙,一个斗篷罩面的身影飘然而入。眨眼间,大门闭合,寂静无声。
开门的是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宛若竹根纠结的五指,擎着一盏昏黄如豆的灯笼,木然前行领路。斗篷罩面的身影趋步相随,一路上越过三重大院,穿过九道蜿蜒长廊,走进西北角落处的萧萧竹林,来到一间乌黑简陋的茅屋前。
枯瘦老者躬身行礼,嗓音犹如弦割枯木,干涩刺耳地说道:“老爷,客人到了。”
“请进。”
茅屋中传来一道浑厚如山的声音,狭窄的屋门无声洞开,一点幽暗的灯影投射而出,照得丝毫未扫的雪地一片迷蒙。
枯瘦的老者侧身让步,斗篷罩面的黑影深深吸了口气,大踏步夺门而入。
枯瘦老者默然转身,幽灵般朝外走去,身后洞开的屋门随之悠悠闭合,自始至终全无半分声响,诡异莫名。
斗篷罩面的黑影定立在门前,左右略微逡巡,很快便看到,昏暗的灯影深处,隔帘端坐着一个人。在那人身前丈许开外,灯光笼罩之下,静然安置了一个芦苇大蒲团。
斗篷罩面的黑影缓步走到蒲团前,施施然盘膝落座,淡然说道:“要见偃家主一面,果真难比登天。”
草帘后的人,正是谷城第二大势力偃家家主偃明义。
感觉到苦等三日方才得见的黑影话语间含有愤然讥诮之意,偃明义不在意地笑道:“事关身家性命,我不得不谨慎。只是没想到,这次来的人竟然如此年轻。”
偃明义的话语间,不乏轻视之意。斗篷罩面的黑影,默然沉寂了片刻,冷冷说道:“奉堂主之命,这次我们需要能够破解瘴毒雾气的药师一名,希望偃家主尽快安排,莫要耽误了堂主大计。”
“堂主之命?”
偃明义眉头轻锁,腰背微挺,郑重说道:“你可有堂主信物?”
斗篷罩面的黑影一声冷哼,抖手轻扬,一枚半掌大小的令牌破袖而出,洞穿垂落的草帘,朝着偃明义激飞而去。
偃明义浓眉轻挑,探掌轻拂,将冰冷而略显沉重的令牌抓在手中,双眸如电一般,往那幽暗的斗篷深处盯了一眼,冷哼道:“区区『焚元』下品境界的修为,也敢在本座面前动手,简直是不知死活。”
斗篷罩面的黑影不以为意,冷然道:“境界低又如何?你也不过是比我虚长些年岁罢了!”
偃明义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狂傲之气,唇角微微哆嗦了一下,垂眼摊掌,只见掌中令牌玄黑如铁,正面雕刻一颅骷髅,森然狰狞,骷髅下镂刻着一个纂体大字:“主”。默默运行真元,灌注其中,顿时一阵光华流转,死寂的骷髅似乎从幽冥中醒转,双眸血光湛然,刑堂堂主威严的神念悠悠荡漾开来。
偃明义只觉一双冰冷刺骨的眼眸破开了千山万水的阻隔,遥遥洞进心神,霎时间浑身僵立,汗如雨下。灌注到令牌中的真元龟缩而回,光华湮灭,昏暗中只剩下他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声,久久方歇。
偃明义强自收摄心神,平稳呼吸,深锁着双眉掀帘而出,双手捧着堂主令牌,恭谨递还到那斗篷罩面的黑影身前,沉声说道:“尊上尽管放心,堂主的要求,我会立即妥善安排。”
斗篷罩面的黑影低低嗯了一声,探左手将堂主令牌收了回去,立身而起,转而朝屋门走去,到了门前忽又顿住脚步,漠然说道:“药师务必可靠,一人足矣,我最迟明日一早就要。”
偃明义恭谨答应,看着斗篷罩面的黑影夺门远去,深锁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眸深处浮起一抹沉重的忧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南边的事情尚未平息,北边又起风波……”
“竹七。”
偃明义思虑不定,终究还是决定先将关乎堂主的事情安排下去,话音未落,枯瘦如柴的老者擎着灯笼鬼魅般飘进屋来。
……
……
山鬼的离开,刑堂堂主莫尘衣动用暗棋前往谷城调请药师,尧皇余族大长老南昌河失踪未归,水木华、金不易在淮炎玉和葛青松的挟势胁迫之下,无奈集聚于归元山巅,迷谷外已是暗潮汹涌。
然而,这一切,南门宴尽都毫无所觉,他仍然枯坐在那空谷尽头的山洞中,身融天地,心在天地之外。
在那飘渺好似梦境的地方,在他眼前,没有了天,也没有了地,天地灵气好像无家可归的稚子,漫无边际地苍茫游荡,烟雾、帘幕似的,翻卷、朦胧。
在那茫茫天地灵气的尽头,是一望无垠的大海,烟波浩渺间,无数的星辰升腾殒灭。海心处一座苍莽峻拔的大山,耸天而立,无数的星辰连缀攀援,宛若昂首长吟的巨龙,岿然盘踞在山岩之上,龙尾深入大海,龙首破入青天,俨然好似一条贯通山海的大道。
南门宴静静地遥望,眼前这个瑰丽雄奇的“山海梦境”。它藏有无数颗星辰、无数种光辉、无数种境象、无数个世界。星辰升陨、昼夜离分、万物生死,一切都从天地元气中来,一切又都回归到天地元其中去。唯有那无极的苍山,那无尽的大海,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南门宴伫立良久,忽而从心底里生出一丝热望,想要去那大海中徜徉,想要去那苍山间徘徊,想要如同那山海一样,不生不灭。
心念一动,南门宴顿时飘然长飞而起,一步越过浩瀚虚空,落脚处星辰踏灭,再一步跨进茫茫大海,落脚处繁星升起。一步一步,星辰生灭,一步一步,风生水起。足足奔行一个昼夜,终于穿过汹涌澎湃的浪涛,稳稳落在长龙大道临近大海的尽头。
山石如墨如铁,波涛如怒,狂乱的飞沫之间,潮声如雷,震得南门宴昏聩欲聋。昂首张望,星辰铺就的长龙大道,弥漫在缥缈的云雾之间,一眼看不到尽头。深吸一口气,抬腿欲往那石阶上踏落,不料一股磅礴的伟力,从脚底狂风般席卷上来,掀得他宛若秋叶般,遥遥飘落大海。
大海上波翻浪涌,雄壮巍峨的潮头,宛若千丈城垣,轰然拍落在南门宴的背上,击得他好似陨落的孤星,沉沉摔落回去。
南门宴仰躺在山石飞沫之间,虽然没有尘埃狂扬,没有骨碎筋离,没有血喷如注,但痛楚却是无比的深彻强烈,比他以往任何一次浸泡在焚元汤液中还要难受百倍,甚至无比接近于那一次雷火浴身。可怜他此刻唯有心念长存,无法像那次一样昏迷过去。
深彻的痛苦,随着潮起潮落,慢慢消退。心灵状态的南门宴,终于站立起来,再不敢冒然往那星辰铺就的长龙大道上迈步,也不敢冒然往那潮头汹涌的大海间落足,只能耐着性子,在山脚濒临大海的一线之间左右徘徊。
海岸线无比漫长,无比辽阔,南门宴一如之前横跨虚空,一步万万里,所过之处,尽皆一览无余,全是如墨如铁的平坦山石,飞沫漫天,毫无特异之处。恍惚间,不禁暗生疑窦,这一个梦境般的山海大世界,强行将他定定中的心灵掳掠过来,完全是毫不讲理的恶作剧。
南门宴逡巡一圈,回到最初的位置,面朝大海,飞沫扑面而来,避无可避,刹那间满面淋漓,狼狈不堪。
“似乎涨潮了。”
南门宴暗自断定,转眼顾盼,只见左右百丈开外,巨浪早已攀上山石,淹没了数百里,再回头,眼前浪潮虽然悍勇远胜先前,但却始终无法淹没脚下的星辰石阶,在那石阶尽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伟力,将汹涌万钧的浪涛,无情地挡了回去。
南门宴剑眉微紧,暗生好奇,循着宽阔的石阶仔细搜寻,发现在石阶左边尽头处,耸立着一块黑暗如夜的石碑。碑高三尺有余,绝大部分浸没在海底,银花璀璨一般的浪潮,一波一波将其淹没,飞沫如珠,翻滚流落,沁得碑石越发的黑,黑得纯粹,纯粹得发亮。
看着那在飞沫间黑得发亮的石碑,南门宴仿佛一个寻迹者历经艰险终于找到了宝藏,止不住怦然心动,迈开脚步,缓缓靠近过去。石碑黑亮光滑,显得无比的高远深沉,就像沉默的海岸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样气息,只是有些古拙,有些朴素。
南门宴舒展开剑眉,屏息弯腰,探掌穿过无尽的飞沫,轻轻拍落碑头。
石碑静默如初,四周狂涛依旧,南门宴愕然皱眉,不觉掌心暗沉,排尽了五指间最后一抹水痕,一股玄奥而神奇的气息,从石碑深处狂龙似的汹涌而出,顺着指尖破入心门,继而直冲牛斗,涌上灵台。
浩瀚磅礴的讯息,随着那古奥玄奇的气息汹涌而来,心灵状态下的南门宴,在无尽深彻而强烈的痛楚中,几近崩溃。他不知道,他那身在山洞中的躯体,此时已然痉挛般扭曲,浩瀚无穷的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仿佛亿万条奔腾的河流,从纤细的毛孔间倒灌而入,汇入那如浩瀚虚空般的丹田气海。
石碑中蕴藏的气息古老而雄壮,内里包含的讯息,奥妙深远。弯腰伫立在碑前的南门宴,感觉好似赤身奔行在无尽的严冬长夜,寒冷刺骨般的痛苦,无边无际。漫长漫长的时光流逝,黎明终于在痛苦黑暗的尽头到来,一缕神辉好似晨曦般洒落灵台,一篇古老的法诀映照腾空:《山海经》第一卷。
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神入冥山,气归空海,是谓山海归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