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亚历山德拉姑妈,总是为别人服务,而避免被人伺候,不雇佣人,一度曾经把阅读圣徒的生活、与朝圣者和清白者漫谈作为最钟爱的职业。这些清白无罪的人,那些清白无辜的人,有一些就生活在他们家里。她们中的一位,一位年老的朝圣者,圣歌的朗诵者,曾经做过托尔斯泰的妹妹的教母。另一位,纯洁的葛瑞查,却只知道祈祷和哭泣……
啊,伟大的基督徒葛瑞查!你的信仰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你感觉到接近上帝,你的爱是如此滚烫,以至于从你的唇边流出的言语,是你的理性无法控制的。而且由于你赞颂上帝的伟大,在你找不到词汇的时候,你泪流满面,匍匐在了地上!……《童年》,第七章。
谁又能看不到所有这些谦恭的灵魂对托尔斯泰的教育呢?晚年的托尔斯泰看起来开始显露和尝试这些灵魂。她们的祈祷、她们的爱在孩子的精神上播下了信仰的种子,而年老之后的托尔斯泰就看到了成熟的收获。
除了圣洁无辜的葛瑞查,托尔斯泰在他的《童年》里,压根儿没有谈到这些帮助他铸造了他的灵魂的谦逊的合作者。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孩子的灵魂,就像通过书本而传递出来的,“这颗纯洁的充满爱的心,就像一道明亮的光线,总是发现别人的最大优点”,如此绝对的温柔!当他处在幸福之中的时候,他会想到那个他唯一知道的不幸的人,他就会哭泣,就会愿意去为他奉献一切。他去拥抱一匹老马,他请求它的原谅,因为他使它受苦。他如此快乐地去爱,即使他没有被爱也无所谓。我们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的天才的萌芽:他的想象力,他自己的故事使他流泪;他总是埋头学习,他总是在探索人们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他的早熟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在自传体笔记中(1878)他不就声称他想起了襁褓中和洗澡桶中洗澡的感受吗?(参见《最初的回忆》。法文译本发表在《主与仆》卷中);在他服丧的时候,他的细心的注视能够通过外表的观察,区分出那些真正的痛苦者。他自己说过,在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活不是一种娱乐,而是一种沉重的艰苦劳作”。《最初的回忆》。
幸运的是他很快忘掉了。那个时候,他受到民间的传说、俄罗斯神话和寓言、他自己的神话传奇故事的梦想和圣经故事的蛊惑,——尤其是高贵的约瑟夫的历史对他的影响很大,以至于老年以后,他还将它视为艺术的典范——还有《一千零一夜》,是他每天晚上,在祖母那里,听一位坐在窗边的盲人说书人讲的。
三
他在喀山读书,成绩一般。1842年至1847年。人们是这样评价兄弟三人的尼古拉比列夫大五岁,已于1844年完成了学业。:“谢尔盖既努力又成功,德米特里努力但是成绩不好,列夫既不努力成绩也不好。”
他经过了被称作“青少年时期的荒漠”的时期。沙的荒漠,那里一阵阵吹拂着的风,是滚烫的疯狂。在这一时期,《少年》,特别是《青年》中充满着大量的私密的忏悔。他独自一人。他的大脑处在一种持续发热的状态之下。在一年的时间里,他寻找着并试验着所有的体系。他喜欢形而上学的谈话,他说:“谈话越是抽象,就达到了这样一种晦涩的程度,当认为说出了心里想着的东西时,说的却完全是另外的事情。”(《少年》,第二十七章)斯多葛派,用种种肉体的酷刑惩罚自己。伊壁鸠鲁主义者,自我放纵。之后他又相信轮回之说。最终他落入了虚无主义的混乱之中:他觉得如果自己太快地转变,就可能面对面地看见虚无。他把自己分析了又分析……
我只想着一件事,我想着我只想着一件事……《少年》,第十九章。
这一连续不断的分析,这一在空无中运转的理性的机器,给他留下的是一个危险的习惯,他自己说“经常妨碍生活”,但这也是他的艺术之花得以汲取意想不到的养分的地方。尤其在他的早期作品里,在《塞瓦斯托波尔纪事》里。
通过这一游戏,他失掉了所有的信念,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在十六岁的时候,他停止了祈祷和去教堂。这时,是他阅读伏尔泰的作品并从中得到乐趣的时期。(《忏悔录》,卷一)但是信仰没有死去,只是被遮蔽住了。
但是我一直相信着什么东西。相信什么呢?我说不上来。我仍然相信上帝。或者更恰当地说我没有忽略他。但是哪个上帝呢?我没有想过。我也没有忽略耶稣基督和他的教义,但是这一教义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我没有办法说得出。《忏悔录》,卷一,J.-W.彼扬斯托克译。
有些时候,他又被仁慈的梦想占据了头脑。他想要卖掉他的马车,把换来的钱分给穷人,还想把自己财产的十分之一拿出来分给他们,辞退仆人……“因为他们是像我一样的人。”《青年》,卷三。他在一次生病的时候,写作了《生活的规则》。《少年》中的聂赫留朵夫说:“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于自尊。”
1853年,托尔斯泰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大缺点:骄傲。没有理智的巨大自尊……我野心勃勃,以至如果让我在(我所爱的)荣耀和德行之间挑选,我确信我将选择前者。”他在书中天真地给自己定下了“学习和深入研究的作业:法律、医学、语言、农业、历史、地理、数学,并且在音乐和绘画方面达到完美的最高水平”,等等。他曾经坚信“人类的命运是在他们的不断的追求完美之中的”。
然而,在他的青少年的激情、强烈的性欲和巨大的自尊心的推动之下1847年3—4月。,不知不觉地,这一追求完美的信仰,失去了它的不带功利的特征,变成了实用的和物质化的了。如果他要使自己的信仰、身体和精神变得完美,那么就是最终征服世界并且获得爱情。“我希望所有人认识我,所有人爱我。我希望在听到我的名字时所有人都大为赞叹并感谢我。”(《青年》,卷三)他想要讨好别人。
这不是一件惬意的事。他长得很丑,又粗犷、又长又重的脸,短发盖住了额头,使前额显得很低,小眼睛深陷在阴暗的眼眶里,定定地看着你,宽阔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向前突出,巨大的耳朵。根据一幅1848年他二十岁时的肖像。(《生活与作品》第一卷中有复制品)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无法改变这一丑陋的长相的事实,就已经导致了他的绝望的危机“我自认为像我这样长着扁鼻子,厚嘴唇,小眼睛的人在地球上没有幸福。”(《童年》,第十七章)另外,他伤心地谈到“这张没有表现力的脸,这软弱、缺棱角、不清晰,没有高贵气质,让人想到卑微的农民的脸庞,特别大的手和脚”。(《青年》,卷一),他声称要实现“有教养的人”“我把人分成三个等级:有教养的人,唯一值得尊重的人;没有教养的人,值得轻蔑和恨的人;下等人,他们等于零。”(《青年》,卷三一)的理想。为了做到像其他的“有教养的人”一样,这一理想引导他,走向了赌博,走向了愚蠢的借债,并且走向彻底的放纵。尤其是1847—1848年在圣彼得堡暂住期间。
挽救了他的总是一件事:他的绝对的真诚。
“您知道为什么我爱您胜过了别人?”聂赫留多夫对他的朋友说,“您拥有惊人的和罕见的品质:坦白。”《少年》,第二十七章。
“是的,我总是把连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事情讲出来。”
在他最放荡不羁的时候,他总是以一种毫不怜悯的审视来判断自己。
“我完全像个牲畜一样地活着,”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我完全崩溃了。”
而且,他以他的分析的怪癖,详细地记录下了他的错误的缘由:
1.犹豫不决或是缺少活力;2.自欺欺人;3.急于求成;4.知耻而不改;5.坏脾气;6.糊涂;7.模仿的心理;8.心绪不定;9.不思考。
这种同样的独立判断精神,他在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实践在对社会习俗和知识迷信的批评上了。他蔑视大学教育,拒绝所有的历史研究的严肃性,并且因为思想的大胆放肆而受到处罚。在这一时期,他发现了卢梭,《忏悔录》、《爱弥尔》。他对它们一见钟情。
我对他顶礼膜拜。我在脖子上像神像一样挂着他的肖像纪念章。M.保尔·布瓦耶的访谈,1901年8月28日。(《时报》)
他的最初的哲学散文(1846—1847)就是对卢梭的评价。
然而,对大学和“有教养的人”的厌恶,使他重新回到了他的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土地上耕作(1847—1851);他重新拾起了与人民的联系;他自称前来帮助他们,成为他们的恩人和教育者。他在自己早期的作品之一,《一个地主的早晨》中曾经讲述了他这一时期的经历(1852),这是一部出色的小说,其中的主人公用的是他最钟爱的名字,聂赫留朵夫亲王。聂赫留朵夫也出现在《少年》、《青年》(1854)、《在支队的一次会面》(1856)、《弹子房记分员手记》(1856)、《琉森》(1857)和《复活》(1899)中。应该指出,这个名字赋予了不同的人物。托尔斯泰并不试图给他保留同样的身体相貌,而在《弹子房记分员手记》的结尾,聂赫留朵夫自杀了。这是托尔斯泰最好的和最坏的各种化身。
聂赫留朵夫二十岁。他为了献身于他的农民们而放弃了大学。现在他已经为他们谋福利而努力工作一年了;于是,在一次对村子的访问中,我们看到他受到了类似嘲讽般的冷遇,受到了根深蒂固的猜疑,遭遇了因循守旧、无所用心、下流无耻、忘恩负义,他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他失去勇气而归,想着他一年前的梦想,想着他的慷慨的热情,想着自己的思想——“爱和善是幸福和真理,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和唯一可能的真理”。他感到被征服了。他感到耻辱和厌倦。
坐在钢琴前面,他的手下意识地按着键盘。一个和音出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开始弹奏起来。那些和音并非完全是规则的;它们常常是平凡到乏味的地步,不能反映出任何音乐天才;但是他却从中找到了一种无法确定的乐趣,伤感的乐趣。每一个和音的变化,他都带着心跳,等待着将要出来的音,模糊地运用自己的想象去补充错音。他似乎听到了合唱、乐队……而他的根本的快乐来自于想象力的被迫活动,它们没有任何关联地出现,但是带着一种惊人的清晰,向他显示出过去和将来的最富于变化的形象和画面……
他重新把农民们看成是下流的、多疑的、撒谎者、懒惰和固执的,刚刚他还和他们在聊天;但是这一次他再看它们,是他们所拥有的好处,而不再是他们的卑鄙;他以爱的直觉直接深入到他们的内心;他在他们的身上读到了他们对压迫着他们的命运的忍耐和避让,他们对不公正的谅解,他们的家庭的情感,和他们对过去的因循和忠诚的眷念的原因。他唤起了他们的好好劳动的日子,劳累但是健康……
“这多美,”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呢?”《一个地主的早晨》,《全集》,卷二,J.-W.彼扬斯托克译。
整个的托尔斯泰已经内在于这第一部小说当中的主人公们了它与《童年》是同一时期的作品。:他的明确的视觉,他的持久的想象。他以一种不带缺陷的现实主义来观察人们;但是,一旦他闭上眼睛,他就重又沉入他的幻梦之中,沉入他对于人类的爱之中。
四
但是1850年的托尔斯泰比聂赫留多夫的耐心少多了。亚斯纳亚使他失望。他对于百姓也如同对精英一样地厌倦了;他所扮的角色使他感觉沉重:他几乎撑不住了,他的债主向他逼债。1851年,他逃到了高加索,到了军队里,继他的哥哥尼古拉之后,成了一名军官。
刚刚到了安宁的山区里不久,他就重新找回了自我,重新找回了上帝:
昨天夜里1851年6月11日,在高加索的StarIourt工事。,我几乎睡不着……我于是开始向上帝祈祷。对我来说,祈祷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温柔的情感是无法描述的。我背诵惯常的祈祷辞,接下来我又继续祈祷了好久。我渴望一些非常崇高的、非常美丽的东西……是什么东西?我说不上来。我想要将自己与无尽的存在融汇到一起,我向他请求原谅我的过错……但是不,我没有向他请求,我感受到了,既然在这一愉快的时刻他认可我,他就原谅了我。我祈求,但是与此同时我感到我没有任何东西来祈求,而且我不能也不知道如何祈求。我感谢了他,但不是用语言,不是用思想……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聆听着邪恶的声音。我梦想着光荣与女人,睡了过去:那比我强大。——无论怎么样!我为了这一幸福的时刻感谢上帝,这一他出示给我的我的渺小与伟大的时刻。我想要祈祷,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祈祷;我想要明白,但是我不敢。我放弃了自己,把自己交给了你的意志。《日记》,J.-W.彼扬斯托克译。
肉欲没有被战败(它永远也不会被战败);在心灵的秘密中,激情与上帝之间的斗争在继续。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记录了吞嗜他的三个魔鬼:
1.赌瘾:能够战胜的。
2.肉欲:很难战胜。
3.虚荣心:一切当中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