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
我在二十五年前撰写这部小小的《贝多芬传》《贝多芬传》首次发表在1903年1月的《半月刊》杂志上。时并未打算写什么音乐专著。那是1902年。我正经历着一段动荡不安的时期,充满除旧更新的骚动。我避开了巴黎。我去寻找庇护,到童年的伙伴身边待了十天,这位在生存竞争中已经不止一次支持过我的伙伴就是贝多芬。在波恩,我去了他的故里。在这里我重又与他的亡灵和他的老朋友们相遇:就是说在我到科布伦茨拜访的韦格勒的孙辈们的身上,重又看见了当年的韦格勒夫妇。在迈恩斯,我听了由魏因加特纳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音乐节。在浓雾笼罩的莱茵河畔,在多雨的四月天那些灰蒙蒙的日子里,单独和他在一起忏悔的我完全沉浸在他的苦难、他的勇气、他的Leiden(痛苦)、他的Freude(欢乐)中,他那有力的手扶起跪倒在地的我,为我的新生儿,孩子,取名为约翰·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祝福下,我精神振奋,恢复健康,唱着为康复而Dankgesang意为“感恩”。贝多芬《第十五弦乐四重奏》的别名。作者在曲首注有“一个病人对上帝的感恩圣歌”,故名。——译者注的圣歌踏上返回巴黎的旅程,——这些篇章就是这首《感恩圣歌》。作品最初发表在《巴黎杂志》上,贝玑夏尔·贝玑(1873—1914),法国诗人,哲学家。——译者注后又重新发表。我没想到它的声音能超出一个狭小的朋友圈。但是“abent sua fata...”(各有各的命运)。
原谅我谈这些细节。我不得不对一些人的苛求做出答复;他们如今到这首颂歌中寻求按照历史学的严谨方法完成的一部学究式的著述。我是历史学学者,但却是乘兴为之。我在几本书中,在我的《亨德尔》亨德尔(1685—1759),德国作曲家,后来加入英国国籍,作品有《弥赛尔》。——译者注中,在我有关歌剧的研究中,为音乐学尽过艰苦的义务。但是这本《贝多芬》完全不是作为学术专著而写的。它是一首受伤害、受压抑的生灵之歌。他重新燃起激情,他重新站起,他感谢他的救世主。我很清楚我美化了这位救世主。但是信仰与爱的所有行为就是如此。我的《贝多芬》就是这种行为。
世界占有了这部书。它让这本小书获得未曾料想的成功。当时,在法国,无数的人,整整一代受压制的理想主义者,焦急不安地等待救世的箴言。他们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找到了,他们来乞求他。这个时代的尚存的人,谁忘得了这些四重奏音乐会,那就像唱《天主羔羊》以“天主羔羊”起首的弥撒祷告。——译者注时的教堂;谁忘得了这些参加献祭者的痛苦的面孔,沐浴着他的启示之光!今日的生者远非昔日的这些生者。(但是今日的生者将更接近明日的生者吗?)属于世纪初这一代人的阵营已经被芟除:战争是一个深渊,阵营本身和其成员中的精英已经殒灭。我的小小的《贝多芬传》保留着他们的形象。它没有料到,出自一位孤独者手笔的它竟与这些精英相似。他们早已在其中认出了自己。只几天时间,一位无名小辈写的这本小册子走出一家默默无闻的书店,在人们手中流传。它不再属于我。
我刚刚重读了这些篇章;尽管有不足,我也没做任何修改作者打算以更明确地带有历史学和技术性特点的另一部作品专门研究贝多芬的艺术和他的创作个性。,因为这些篇章应该保持最初的特色和伟大的一代人的崇高形象。在贝多芬百年祭之时,我纪念那一代,同时颂扬它的伟大同仁,颂扬那诚实与真挚的大师,颂扬那教我们生与死的大师。
罗曼·罗兰
1927年3月
“我愿证明任何行为善良和高尚的人都能为此承受苦难。”
贝多芬
1819年2月1日在维也纳市政厅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闷。老迈的欧洲在沉重和污浊的环境中变得迟钝。一种无高尚可言的物质主义影响着思维;它束缚了政府和个人的行动。世界在它那审慎和卑鄙的利己主义中忍受着窒息的折磨。世界喘不过气来。重新打开窗户吧!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吧!让我们表现出英雄们的激情。
生活是艰难的。对于那些不甘心灵平庸的人它是一场日复一日的战斗,常常是没有荣誉,没有幸福,陷入孤独和沉寂的一场狼狈不堪的战斗。大部分人被贫穷,被苦涩的家务烦恼,被白白耗掉气力的沉重而愚蠢的工作压得透不过气,他们没有希望,没有一丝欢乐之光,相互隔绝,哪怕向遭难中的兄弟们伸出救助之手的慰藉也没有,兄弟们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了解兄弟们。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有些时候,最坚强的人也不堪痛苦。他们呼唤一次救助,一个朋友。
正是为了帮助这些人,我着手把英雄朋友,为了善行而忍受痛苦的伟大生灵聚集到他们周围。这部《名人传》不针对野心家的骄气,而是献给那些不幸的人。其实谁不是这样的人呢?让我们为忍受痛苦的人们提供神圣的痛苦的安慰剂!我们不是孤身战斗。神光照亮世界的暗夜。即便在今天,在我们身旁,我们刚刚看到最纯净的两团火焰在闪耀,正义之火和自由之火:皮卡尔乔治·皮卡尔(1854—1914),法国将军,1895年出任情报局局长。他在复审德雷福斯案件中起到重要作用。后来在克莱蒙梭内阁出任陆军部部长。——译者注上校和布尔民族指南非的荷兰移民,因反对英国人的势力引发布尔战争(1899—1902),又称南非战争。——译者注。即使他们没有成功地烧掉浓浓的黑暗,他们也在一道闪光中给我们指明了道路。让我们跟着他们,跟着散布在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的像他们那样孤身斗争的所有人前行。让我们清除时间的鸿沟。让我们复活英雄的族群。
我不把靠思想或力量获胜的那些人称作英雄。我所说的英雄,只是那些因心灵而伟大的人。正如他们中最伟大的佼佼者之一,我们讲叙他的一生的那个人所说:“除了善良,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优越的征象。”没有伟大浩然的骨气,就没有伟大的人,也就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也就没有伟大的活动家;卑劣的民众只有些干瘪的偶像:时间把他们一并消灭。成功对我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成为伟人,而不是貌似伟人。
我们试着在此为他们立传的这些人的一生,几乎都是一场长期的殉难。或者一个悲剧性的命运在肉体和精神的痛苦、贫困、疾病的铁砧上锤打他们的心灵;或者他们的生活被摧残,他们看到兄弟受到莫名的痛苦和耻辱的折磨而心碎,考验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如果他们因为毅力而伟大,那他们也是因为不幸而伟大。不幸的人们,愿他们不要过多地悲叹;人类的精英与他们同在。让我们吸取精英的勇气;而且,如果我们过于虚弱,让我们把头枕在他们的膝上稍息片刻。他们将抚慰我们。从这些神圣的心灵流淌出从容的力量和强有力的体贴。甚至无需探询他们的作品和倾听他们的声音,我们在他们的眼睛里,在他们的生平中读到:只有在痛苦中,人生才前所未有地更伟大,更丰富,也更幸福。
在这支英雄军团的前面,我把首席的位置赋予坚强、纯洁的贝多芬。身处痛苦中的他本人,希望自己的榜样可以成为其他苦难者的一种支撑,并“希望不幸者在找到他这样一位不幸者时得到慰藉。他,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天然障碍,为了成为无愧于‘人’这个称号的人”,仍然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经过多年的斗争和多年超出常人的努力,他最终战胜痛苦并履行了职责,这个职责正如他自己所说,就是为可怜的人类注入勇气,这位胜利的普罗米修斯这样回答一位乞求上帝的朋友:“噢,人啊,自助吧!”
让我们从他那骄傲的话语中汲取灵感。让我们以他为榜样,重振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
罗曼·罗兰
1908年1月
尽我们所能行全部的善,
爱自由胜过一切,
而事关一个王位时,
也永不违背真理。
贝多芬
纪念册页,1792年
他矮小而敦实,脖子粗壮,运动员的身骨。一张砖红色的宽脸庞,只在晚年,肤色才显出病态,变得腊黄,尤其在冬季,当他闭门不出,远离原野时。额头壮硕并隆起。头发极黑,出奇地密,似乎从来就没有梳子光临过,全都直立着,“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译者注的蛇”据J.鲁塞尔1822年记载:一个叫查尔斯·切尔尼的孩子1801年见过贝多芬。贝多芬几天未刮的胡子,一头野人般的头发,穿的外衣和山羊皮裤,让孩子以为见到了鲁宾逊。。眼睛里躁动着一股非凡的力量,这力量抓住所有见到他的人;但是大部分人都搞错了眼睛的色调。因为眼睛在褐色的和悲剧性的面孔上发出一种野性的光芒,大家通常看到的是黑眼睛;眼睛并非是黑色,而是蓝灰色画家克勒贝尔的记载,他大约在1818年给贝多芬画过像。。深凹的小眼睛在激情或者愤怒中突然就睁开,并在眼眶中转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真实映出它们的所有看法W-C.米勒医生说:“他那双漂亮眼睛在说话,时而亲切而温柔;时而迷惘、危险和可怕。”(1820年)。眼睛常常把一道忧郁的目光投向天空。鼻子短、方、宽,一个狮鼻。一张俊俏的嘴,但是下嘴唇有比上嘴唇突出的倾向。上下颌令人生畏,似乎能够咬碎核桃。下巴的右边有一个深深的窝,使面部有种古怪的不对称感。莫舍莱斯莫舍莱斯(1794—1870),英国钢琴家,曾把贝多芬的歌剧《费德里奥》首次改编为钢琴曲。该曲经贝多芬亲自审阅后出版。他在英国首次指挥演出贝多芬的《庄严弥撒》,后来又在爱乐协会指挥演出《第九交响曲》。——译者注说:“他有好看的微笑,谈话中经常带着一种亲切和鼓励人的神态。相反,笑令人不舒服,猛烈,怪模怪样,而且还短促”,一位不适应欢乐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一种不可愈合的悲伤”。雷尔施塔布在1825年说在看见“他那温柔的眼睛和眼睛里令人心碎的痛苦”时,需要尽全身之力才不致落泪。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一年之后在一家啤酒馆碰到了贝多芬;贝多芬坐在角落里,吸着一只长烟斗,闭着眼睛,随着死亡的迫近,他越来越多地这样做。一位朋友同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谈话本;并以聋子经常使用的尖声告诉朋友把想问的话写下来。他的面孔时常变化,或者当人们撞见他弹钢琴的时候,或者当他陷入出其不意抓住他的瞬息即逝的灵感时,甚至在街头,陷入灵感的冲动令路人惊讶。“他的面部肌肉凸起,血管膨胀出来,野性的眼睛变得加倍地可怕;嘴颤抖着;他看起来像是被自己呼唤来的恶魔击败的巫师。”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人物。克勒贝尔说像“奥西昂”(译者按:奥西昂为3世纪时苏格兰行吟诗人)。所有这些细节都取自贝多芬的朋友,或者见过贝多芬的游客的记载,例如切尔尼、莫舍莱斯、克勒贝尔、丹尼尔·阿马多伊斯·阿特博姆、W-C.米勒、J.鲁塞尔、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罗赫利茨等。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说,像“李尔王”。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1770年12月16日出生在波恩,科隆附近的一栋劣质住宅里的极其平庸的阁楼上。他的祖上是佛兰德斯人。祖父路德维希是家庭中最惹人注目的人,贝多芬长得最像他。祖父生于梅赫伦,直到二十多岁才定居波恩,他在这里成为选帝侯的教堂乐队指挥。不应该忘掉这一事实,如果我们希望理解贝多芬的性格中狂热的独立性,以及许多非德国人的特征。他的父亲是一位不聪明且酗酒的男高音歌手。做女佣的母亲是厨师的女儿,前夫是一名男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