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的枯涩冬晨,细雨从稀疏枝叶上垂落,安静的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鸟的鸣叫,寂寥的尾音雨水般拖得很长。自行车三三两两停在梧桐树下,红色的那辆和绿色的紧靠。街旁酒吧的门还紧闭着,如果时间倒退几小时,那里曾是雾霭与雷电的中心。街对面,有一个扎单辫的高挑女孩,持雨伞,挟《圣经》,从铁栅栏伸展而出的藤蔓下缓缓走过,使青灰色的雨丝有了些阳光的味道。一辆兰博基尼轰鸣而过,将教堂传出的唱诗声一裁为二。更远处,有个裹着雨衣的男人低头走着,渐渐走近雨幕深处……
有几分钟,我坐在衡山路街边长椅上观察街景。在此番描述中,我略去了大部分面貌不详、匆匆而过的行人,穿梭往来的车辆,一些推着简陋自制板车赶早市的小贩,以及从远处传来的不明的喧哗声。我让时间慢了下来,街景变得更为静谧。滤去后的景象比实际存在的更有意味。
此刻,这种过滤是我有意为之的。可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并不知道,人们将挑选好的景观呈现给你看,以造成现实就是这样的假象。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到处充斥着景观的社会。电影、电视、广告、产品图录、报纸宣传和学校教育,它们每天建构着我们的现实。一个法国人,居伊·德波,早在20世纪60年代已觉察到这一现象,他把观察与思考写入一本书中——《景观社会》。
所谓景观社会,指社会到处是被展现的图景,视觉的表象化构成社会的现实,然而在这样的伪现实中,只有少数人演出,多数人则默默观赏;少数人制造和控制景观,多数人在惊诧和痴迷中接受影响;人们的生活在隐形控制中被篡改。最关键的是,到最后,无论是制造景观者还是观看者,只能共同生存在重新虚构出来的现象中。放眼看去,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件,如果不出现在媒体上,就像不存在似的。媒体重新编排了现实,且每天都有新的内容上演,宣告你生活的样子。这样的现实,不就是我们眼下的事实吗?
居伊·德波虽然比萨特晚生二十多年,且60年代的法国正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鼎盛时期,但那时他已经看出了所谓存在只是一种幻象而已。他像个先知,预言了我们今天的生活。
令我想一探究竟的是,他在洞悉了现实的幻象之后,是如何自持的。换句话说,他在自己的生活中是如何应对已经被虚幻化的社会。我对干枯的简历毫无兴趣,因为那触摸不到求职者跳动的心。巧合的是,他的前妻米歇尔·伯恩斯坦曾以他为原型写过一部小说——《国王的人马》。
在《国王的人马》中,米歇尔记录了她与德波的一段生活。小说描写她(作为当时的太太)如何“鼓励”德波爱上一位年轻女孩,一个弹着吉他低声吟唱的率性女孩,他们在画展上把女孩带回家后,三个人和平相处,她的开放姿态使女孩逐渐放弃了敌对情绪。夏季来临,他们带上女孩外出度假,不久米歇尔的情人也赶去与他们会合。一个情侣的共同体世界!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如此安然。作为太太,米歇尔说她这样做是出于爱德波,她与德波的情感维系,与其系上绳索,不如系上漂亮的缎带。
夏季过后,他们回到巴黎。德波去街上游荡,而米歇尔则躺在浴缸里沉思。德波已抛弃了那个女孩,她也与情人分手。想起整个夏天,她在布满雾气的镜子上用手指写下女孩和她情人的名字,然后慢慢擦掉。她在脑海里努力驱赶他们的影子,宛如在梦中出现的景象那样。他们曾彼此热爱,现在又相互遗忘。这一切就像面对雾气散尽的镜子,在映照出的自我形象深处,有一个飘荡的灵魂。
“以忧郁的冥想和对观念的持久性的思考,以及被禁止的柔情,它们都将以缅怀而告终。”米歇尔在书的开始处不经意写下的迷蒙句子倒像是一句箴言,界定了他们的关系。8年后,德波也离开了她。
德波以发现世界的虚构性开始,最终显现的个人生涯片段则是迷离和惶惑的,这条人生航线该如何延展呢?毕竟,经历过的事情不像镜中的雾气那样会自行消散。如果夏季是相逢的季节,秋天是离别的季节,那么冬季呢?但愿此刻有一线微弱的光,照临寒冬的夜晚,照临你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