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昏的细雨中,点上烟斗。眼前一片苍翠,各种鸟在林间鸣叫,远远近近地汇成幽曲,周围安静得如同梦境。放眼望去,远处是烟波浩渺的太湖。
我吸着烟斗,慢慢进入沉思的状态。
仿佛一种漫游,我俯身向水,凌波微步于水面之上,粼粼的波光照临我的意识,我清醒地看着自己处在迷梦之中,身轻如烟,飘渺的喜悦渗透进每一个细胞。这是一种出神。安静的下午身陷在自然中,激发的狂喜与忧伤所引起的一种身体颤栗的反应,一如吸入迷幻剂那般。此时,我想起了诗歌。
“一只鸟被自己的影子惊起,扑翅狂鸣——/仿佛世界偶然也会找不到它自己……”
奇崛的诗远胜于散文的铺陈。飞翔的诗句出奇真切地表达了我的游思状态。一种沉浸于自然中的忘我,面对自然,幻化与惊愕,引发出与鸟同身的元神出离的状态。
人们总是喜欢大自然,城市的喧哗令人烦躁,久而久之还会造成人们性情的偏执,而诗歌则是让我们暂时忘却城市热病的一帖凉药。我推荐给你,很有效。阅读诗歌需要集中注意力,还要调动我们的联想,因此在阅读的过程中,会带动我们美好的想象和体验,使心魂沉静,远离繁闹。
然而,我这是在说亲近自然的感受,还是在说诗歌的功效?好吧,我想两者都谈一下。上述诗句是一个叫做马休的诗人写的。相比我而言,他更不喜城市。我时常还会游荡在街上,看匆匆的人群在眼前闪烁,以置身嘈杂来忘却嘈杂。而他通常的做法是闭门不出,时常坐在家中,泡上一壶茶,之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可能都是这样枯坐,但思想起飞于外。脑中偶尔闪现出的诗句,他会用笔记录在纸上,思绪继续在诗中滑翔,笔在纸上涂涂写写,随后划去平庸的,保留可取的,或者像揉面那样,将诗句叠合、镶嵌、碰撞,内心里火花四溅,最后让完成的诗搁置一边。这在他看来还是毛坯。明天,或者下个月,他会再次拿起,打磨,雕琢,镶上金边——这是我用来比喻他诗中的奇异之句。
诸如:“溪水长流/万般皆空/和尚戒疤的头顶上/憩着一只蝴蝶”;或者:“我蹲在水边。/远山如黛,水光潋滟,/我将手插进湖水。//手插进水面的瞬间,整个太湖/是知道的。/这一点让我感到惊惧。”
我知道你远离诗歌已经很久了。这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们面对的大多是一些平庸的诗,不读也没什么损失。好的诗会激起我们的惊奇感,只是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马休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以后你若看见这个名字,请驻足留意。他会让你身体产生一激灵的感觉。他不仅写奇异的诗,人也有些“怪异”。比如他更愿意将自己的诗名藏匿起来,像隐士那样深居简出,只让想象飞越而出。“我打开信箱,掉出的/却是一双鸟的翅膀。”就是这样。
马休还喜欢远游,投身大自然,忘记自身的存在,对一花一草、一溪一树充满深情,凝望越久,生出的情愫便越发离奇:“溪水潺潺/水影的锦缎斑斓/水影下石头的波罗密经晃动/阳光来吟诵”。
有一次他外出在外——他告诉我说——夜里抵达一座山间旅馆,伴着一夜的小雨安睡。清晨时分,忽然听见哗哗的水声,仿佛自天上而下,声音清冽幽渺,他起身推窗察看,只见满目苍绿,却无一丝雨滴,于是穿衣出门,寻声而去,沿山间小道向上,一拐弯,陡见一川瀑布飞流而下,顿时脚步凝然,满心欢喜。这是一夜蓄雨造成的瀑布。他只觉神清气爽,忘记了站在那里有多久。
“他像一枚巨大的灰尘/向自己的投影俯下身去——//七弦琴/高处下来的流水已经将时间美丽的骷髅洗干净了”(《七弦琴》)
这种心智与自然的共鸣,最能使身心处于极度的舒爽中。人是喜欢聆听自然的声音的,它像是早就移植于人的遗传基因中的密码似的,诸如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静夜中淅淅沥沥的雨声,小溪流淌的哗哗声,海涛拍岸的潮水声,以及清晨时分的鸟鸣。这些声音的喧起反而使人安静,有益于滋养人的天性。因此将自己与自然贴合,让心与之合拍,是最为健康的举措。庄子在《齐物论》中将这类声音归为三类:自然发出的“地籁”声,竹箫之器吹出的“人籁”声,风拂过大地窍孔的“天籁”声。庄子从声音的譬喻里引申出人与天地间的关系,其中的“道”,即人与自然浑然相符,这样可达致忘年月、忘生死的超脱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