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雷蒙德·卡佛是个寂静主义者。他的小说从不回避日常喧嚣——酗酒、争吵、劳作、夫妻间或街邻间的紧张关系——但他的叙述总是安静的。他通常不去正面描写日常冲突,而是把风雨欲来之前的征兆淡淡呈现,把躁动不安的情绪克制在平静的细节中,语言宛如丝丝飘过的云翳,即便有几处闪电,也仿佛是来自极远处的文本背面。只有当你掩卷时,隆隆雷声才会在你心头掠过。
他的小说,大多描写偏远小镇上的人和他们的生活,这也与卡佛本人的生活经历相似。他不会脱开自己的周遭环境去凌空蹈虚,小说里的人物,都是他眼前所见或生活在他周遭的蓝领工人。相对于大都市里的人来说,他们要简单得多。
坦率地说,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就是故事。他给你讲一则故事,里面含有一些意味,却通常不会要你费力地去想深意,或者说他试图写得不让你看出有什么深意。但他总能“轻描淡写”地把故事讲得很精彩,就这一点而言,他绝不简单。
雷蒙德·卡佛喜欢截取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片段,故意将重大事件、浓烈的冲突省略。在他这种有所不为里,是因为他具备了一种特殊的眼光,许多事物在他眼里是如此清澈和透明,小事里已经包含了重大的信息。如果你看不出来,那我写出来给你看——他仿佛如是说。在《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里,几乎每一个篇章都隐藏着这样的含义。
比如在《距离》一篇中,他写着这样一件事。男孩十八岁,女孩十七岁,爱得死去活来,他们结婚了。没隔多久,在寒流到来的11月,他们的女儿降生了。这时节也正好是这一地区水鸟数量的高峰期。“男孩喜欢打猎,明白吗,这是故事的一部分。”一个周六的晚上,男孩干完活后,给他父亲的老朋友卡尔打电话。他喜欢卡尔,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了,并相约翌日凌晨一起去打猎。挂了电话后,男孩为第二天的打猎整理行装。女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男孩说,“大概中午吧,但也有可能要到五六点钟以后,那样会太晚吗?”她说,“没事,这是你应得的。”但从半夜开始,女儿哭闹起来,一直折腾到凌晨。这时男孩穿衣,整备出门。女孩不让他去。两人争吵。女孩让他做出选择。他一声不吭拿起打猎用具,发动车子上路了。外面气温很低,星星在他头顶闪耀。他来到卡尔那里,想了想对卡尔说,“女儿不停地哭,可能有点问题,我想还是不去了。”男孩再开车回家,看见客厅的灯亮着,女孩和女儿已经睡着了。当他脱去靴子和外套时,女孩从背后抱住他,对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别生气。”“不会的,” 男孩回答。
这个故事微妙之处还在于,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她来到父亲住处,央求父亲给她讲讲她小时候的事。上述故事就是父亲说给女儿听的。“后来呢?”女儿问。卡佛接着叙述道,“他耸耸肩,端着他的酒杯来到窗前。天已经黑了,但雪还在下。事情在变,他说。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变的。但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也不照着你的愿望来变。”
这就是卡佛。我猜想他是个安静的人。他小说里多是烦乱与喧杂,以及小人物的无奈和悲哀,但他叙述的声音是低缓的、轻声的、欲言又止的,仿佛他十分害羞似的。他总是能敏锐地看到事物变化的细微征兆,捕捉宛如在空气里微微颤动的翅羽声。他的小说不会有过多的修饰、点缀和横逸的枝蔓,而是干净、简单和含蓄。但这种“简约主义”的手法不是令我心动的主要原因(这一点对中国人来说没什么稀罕,想想中国古代的小品、笔记吧)。他让我倾心的是,无论其内容如何喧腾,而他呈现的姿态总是宁静的。